书房的门直到斜阳西沉才重新打开。西琼抱着一堆卷册晃晃悠悠地走了,长明略整精神,路过池边时低头在如镜的水面上照了照,确信自己看起来还不错,才往对面谢真用的书斋走去。
门半掩着,他叩了两下,里面没有应答。
长明蹙眉又等了片刻,再不迟疑,推门而入。
对面墙上的纸窗整个推了上去,帘幕飘飞,房间中满是黄昏清凉的风。桌案上摆着一个从沉鱼塔拿回来的木盒,里面的书一本本叠得整齐,只是盒盖还没有扣上,谢真伏在一边,似乎已经睡着了。
长明快步走过去。这会秋寒未起,又在屋内,谢真仍穿着夏衣,衣料裹着他削瘦的肩与背,一眼望去十分单薄。
然而在这副身躯中,确实栖居着一个坚不可摧的魂魄。
谢真在睡梦中也不□□稳,收紧手臂,好像要把自己埋得更深一点。长明小心地伸手为他理了一下被压住的头发,对方只是挪了挪,咕哝了一句听不清楚的话。
放在以前,即使是在他面前,谢真也不会毫无警觉地睡死过去。这样子肯定又是不相容的病症发作了,才会让他这么昏昏沉沉。
长明放出灵光把他裹住,然后轻轻推了推:“别在这里睡了。”
谢真不安稳地动了一下,顺着他的力道在手臂上侧过脸来,双颊微红,额头上带着一个压出来的印子,茫然地看着他。
长明:“……”
他心中以四倍速默背阵法口诀,然后再以八倍速倒着背一遍,最后深吸一口气,放缓声音道:“去躺下吧?”
谢真这会脑子里仿佛充满了芬芳氤氲的水汽,咕噜咕噜翻滚不停。他恍惚记得,自己是在整理借来那些书的时候,忽然越来越困,于是就伏在桌上小睡一下。
睡着睡着,外面有什么人走了过来,但那气息十分熟悉,令他无比安心,因而不醒过来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结果那个人还是把他推醒了。他知道那是谁,就是想不起来名字。那人叫他不要在这睡,说的没错,但他还是没什么力气。
他所剩无几的意识在努力思索如何解决这个难题。耳边听到对方说:“去躺下吧?”
是啊,他想,挪个几十步就可以回到卧房了,再不济书斋里也有个软榻。劳烦你扛一下我,借我一条胳膊也成。不过你愣着做啥呢?
他等了一会,那个人终于弯腰准备把他从椅子里扶起来。他伸手挂住对方的肩膀,没搭住,一下滑到了他的脖子上。
很凉,就像玉石一样凉。他一下想起了他的名字。
“长明……”他喃喃地说。
对方的手臂忽然收紧了,把他整个抱了起来。这悬在空中、身不由己的感受本应十分糟糕,但他抱得很紧,因而也没那么不好。
他埋在对方的肩膀上,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早上,谢真在床上醒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他从昨晚混沌不清的记忆里搜寻了一下,然后:“……”
那个耍赖要长明把他抱回去的人到底是谁啊?!反正不是他吧?!
谢真如遭雷击,非常想在其中找出一丝他吃坏了什么东西,又或者被下了什么诅咒的迹象,但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那完全就是他神志不清中下意识的行为。
不过这也不是简单的睡傻了的问题,毕竟按常理来说,前世就不提了,这辈子他都能劈柴劈上一夜不带停的。这种因为魂体不相容而导致的睡意,可以说是他的魂魄变得难以操控躯体,才会导致这样昏昏沉沉、不太清楚的情况。
可是再不清楚也不能这样啊,他一定会被长明嘲笑到几十年后……
谢真逃避现实地像风干咸鱼一样直挺挺地瘫了一会,最后决定当作无事发生,起来练剑。
或许是起来的较往日有些晚,长明已经出去了,百珠也不在,院子里就只有他一个。海山与朝羲还在昨天他睡过去的书斋里,两柄剑并排放着,一边是深泉林庭传承至今的王权标志,另一边则是不久前才打造出来、籍籍无名的新剑,明明天差地别,摆在一起却好像十分合衬。
不是……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勒住自己信马由缰的思绪,出去好好练了一套剑,终于平静下来。左右无事,他便又带着朝羲,往禁地去。
黑石碑以一圈如烟花升空,像四周飞散的线条迎接他的到来,一看就知道兴奋得不行。
谢真打起精神:“前辈这是怎么?”
石碑:“当然是我猜出来了!”
谢真一怔:“猜出来了?”
虽然这么讲了,他内心其实并没指望石碑能猜出什么,他的经历实在离奇古怪,就连他自己也没能弄清楚。却见石碑飞快地写道:“昨日我就觉得你有些眼熟,想了很久,总算记了起来,你莫非是蝉花一族的后人?”
谢真愕然:“前辈你认识蝉花?”
“我不但认识,还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了。”石碑画了个得意洋洋的笑脸。
自从与石碑相遇以来,它在谢真心中的形象就越来越神秘。铸剑师,熟悉王庭规矩,或许年纪不大就已经逝世,对霜天之乱的旧事信手拈来……这些看似互不相干的东西相互交织,仿佛能渐渐勾勒出一个轮廓,其实却仍然笼罩在一团迷雾中。
哪怕是专门研究木属妖族的那名老树妖,也只是知道蝉花的名字而已,但石碑显然对此了解并不止这样。
“愿闻其详。”他说。
石碑:( `)σ
石碑:“你,其实死过一次吧?”
谢真对于石碑的神通广大其实已经有些准备,不过仍然没想到,它居然会一下子揭开这个秘密。
他反问:“前辈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对了?”石碑飞扬的字体透着雀跃。
停了停,它写道:“你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已经知道你是蝉花一族,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谢真:“说来惭愧,我对我的血脉一无所知,甚至连蝉花这个名字,也是不久前才听说的。”
“怎会这样?”石碑疑惑道。
谢真道:“我父亲是人族,母亲则应该就是蝉花属的妖族。不过他们在我幼时就去世了,也没有同我讲过他们的来历。”
石碑:“原来如此……不过,你看起来不像是半妖,而是个纯正的蝉花啊。”
“纯正的蝉花又是什么样子?”谢真问。
“你这样啊。”石碑道,“你眉角的红痕并不是因为修炼不够,蝉花一族即使化为人形,也会一直带着这种特征。”
“是吗?”谢真一怔,“可是我母亲面上并没有这种痕迹。”
石碑:“成了亲就会消失不见啦。”
谢真:“……”
亏着他还一直想着修炼有成是否能隐藏这个痕迹,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吧……
石碑又道:“总之,既然你是蝉花,就很好猜测。你说你不是瑶山弟子,但除非瑶山不复存在,否则孤光不可能落在外人手中。假如你曾经师从瑶山,后来又死过一次,那么有孤光的气息又不是瑶山弟子,就没什么稀奇了。”
谢真愕然:“蝉花一族,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手段吗?”
“当然。”石碑道,“非要说的话,你们一族个个都有另一条命。”
石碑用它写的太快以至于越来越歪扭的字迹,讲起了这一段多年前听到的秘辛。
蝉花一族来自外海,听说是因为天灾才背井离乡,举族迁移到三部之中。说是一族,其实根本就没几个,当时刚来时水土不服,差点全都折了,幸好王庭中有高明的医师,总算给他们留下了血脉。
蝉花蝉花,既是花,也是蝉。平常它们就是普通花妖的样子,算作木属妖类,但却同时有一种极为稀奇的特质。
他们生来就带着一枚“蜕壳”,一旦作为花妖的躯体死去,只要将这枚蜕壳藏进土中,十七年后,便会重新化羽而出,再世复生。
“那个,你没事吧?”石碑讲了半天,发现谢真一言不发,不禁关切道。
谢真:“……前辈,我有一事不明。有蝉花血统的半妖,也可以这样复生吗?”
石碑:“这我就不知道了,没听过先例啊。”
谢真:“假如这个有蝉花血统的半妖并没有这枚蜕壳,而他的血亲用什么手法,把她的蜕壳给了他用,那么……”
石碑瞬间明白了:“令堂把她的蜕壳给了你用?”
谢真平复了一下心情,对石碑讲述了他在鬼门中看到的那段记忆。
他的母亲把一枚种子样的东西藏在银丝球里,给他随身携带,让他在遇到危险时把东西埋下去。然后,在他死于渊山的十七年后,他在埋着这个银丝球的青崖,重新获得了一具与母亲眉目有些相似的花妖躯体。
其实不用等到答案,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他早就知道,一定是他母亲用某种方式,给他换来了重活一次的机会。也许这甚至会断送她的性命,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样做。
石碑写道:“她很有勇气。”
谢真沉默地点了点头,心中酸涩难言。
然而,围绕着这件事情,他心中仍有许多疑问。她为什么会早预料到他将有一场劫难?并且还是在原本属于瑶山的夫君离去,唯一的孩子即将被找到之前,在痛苦中下了这个决定……
事到如今,他几乎可以确信,他身为瑶山弟子迎战天魔,与其说是因缘际会下的结果,倒不如说是从许久以前就有迹可循的宿命。
但这宿命,又是出自谁的手笔?
石碑道:“小蝉花,莫难过了。”
谢真略一定神,道:“我只是,有些事情还想不清楚。”
石碑十分萧瑟地说:“哎,这世间,又有谁能把一切都想清楚呢。”
谢真:“……”
被石碑这么突然打岔,他也忍不住一笑。石碑道:“既然你死而复生,又不打算回瑶山,是有什么难处吗?”
谢真隐约觉得,这石碑对瑶山的关注有些超乎寻常。联想到他提过的祈氏不准与瑶山弟子交往的规矩,他也不禁猜测,莫非王庭当年与瑶山之间有过什么不好提起的过往?
他在瑶山时,许多门派秘藏的书册都已经失落,即使后来他在正清和毓秀抄回了一部分典籍,也补不齐当年丢失的全部内容。即使如此,在他认识了长明后,师傅也从来没提过不许他与深泉林庭来往的事情。
“前辈要听客套话还是实话?”他问。
石碑:“都来一遍!”
谢真:“客套话是,十七年过去,瑶山没有我也很好,我现在回去并没有什么用处,瑶山也不需要我。”
石碑停了停,写道:“不,瑶山没了你绝对血亏。至少你是我见过最适合用孤光的人。”
“王庭以前有别的瑶山弟子来吗?”谢真反问。
石碑:“没啊,怎么?”
谢真:“那这个‘最’字从何来?”
石碑:“因为你与你们祖师完全不像。”
谢真一怔:“前辈,你见过观澜真人?”
“我们那个时代,哪有人没见过他。”石碑唏嘘道,“闻名天下啊。”
谢真虽然听说过祖师的名号,但这位祖师离他实在太过遥远,一时间也不知道作何感想:“如果说我与他像,倒是还能理解,可是为何完全不像,却适合孤光?”
石碑:“因为……总之孤光是我铸的,我说合适就合适,你不要问了。”
谢真:“……”
石碑拉回刚刚的话题:“那么实话是什么?”
谢真:“实话我不能讲。”
石碑:T^T
石碑:“哼,我就知道,你还不相信我。不过也不奇怪,大家都有秘密是吧。”
谢真微笑道:“请前辈见谅。”
石碑:“算啦,能和人讲讲话也不赖。你要是哪天能把孤光带回来给我看看,就更好了。”
说着,石碑便写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好累”“睡了”,一边慢慢消隐了字迹。
谢真回到持静院时,正在门口遇到也刚巧回来的长明。
一见长明,他就想起昨天十分丢人的那一幕来。他索性放弃,懒洋洋地和长明打了个招呼,准备接受来自对方的嘲笑。
长明一碰到他的视线,就略微转开去,有些不自然地道:“身体好些了?”
谢真:????
“啊,还行吧。”他下意识道,然后就看长明点了点头,很平常地进了门。
看他这个仿佛无事发生的态度,谢真几乎都要以为昨天只是他做了个有点怪的梦而已了。长明在院中打了泉水,衣袖一拂,壶中水立刻滚沸起来,冒出丝丝白气。接着他取过一套茶具,行云流水地布茶。
他的双手并非完美无瑕,而是带着些陈年的淡淡伤痕与薄茧,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在谢真看来,远比那些白皙细致的手漂亮得多。这样一双手,在摆弄杯子时也有着与之相衬的优美姿态,只可惜这番景色绝大部分人都无缘得见,除了他面前那个。
谢真坐在他对面,从头到尾欣赏过一遍,发现自己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端起杯子道:“茶真好看,……不是,手挺好喝。”
长明:“……”
谢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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