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这是茶不是酒。还没喝就晕了?”
听到这嘲讽,谢真总算找回了点感觉,这才是他熟悉的长明嘛。他放下杯子道:“你这几天怎么看着越来越累。很忙吗?”
长明:“还成,就准备雩祀的事情。”
谢真:“只是雩祀,不至于这么复杂吧。”
长明:“你读了书中的记载?没错,单是雩祀的话,仪式而已,都是表面功夫。我们要做的则不止这样。”
谢真:“长明殿下看来要搞个大阴谋啊。”
长明扬眉道:“是光明正大的计划。”
谢真:“怎么个光明正大法?”
长明:“从头说来就长了。你对‘天昃地盈’了解多少?”
谢真一怔:“还真不多,知道而已。”
长明:“也不奇怪,修为愈高,受这个影响愈小。”
天昃地盈这个说法由来已久。修道者认为,天地间灵气的丰富程度会随着年岁推进,产生类似潮汐涨落的波动。灵气高涨的盈期有如月光漫溢,万物的灵性都处于活跃中,低落的昃期则如日轮西沉,入道也会相对更加困难。
仙门对此的研究,远不如妖族那么深刻。究其原因,仙门的修道者本就是万里挑一的资质,即使是灵气下行的昃期,也就是入门的凡人少一些,门派中的规模略微收紧,没什么太大的影响。而妖族三部,除了立在顶点、修炼有成的大妖之外,还有许许多多讨生活的小妖,他们受到灵气下行的直接影响,很容易变得举步维艰。
因而每到昃期将近,王庭与三部常会作出种种举措,来渡过这对他们而言的寒冬。
“不过,我记得最近的数百年来,已经没有明显的昃盈变化了?”谢真问。
“曾经是这样。”长明道,“不知道该说是幸好如此,还是可惜如此,因为缺少这份威胁,过去三部和衰弱的王庭才能维持一直以来的平衡。”
谢真了然。长明继续道:“就在近些年,有灵气下行的诸多征兆出现,可以说昃期已经开始。而且是自霜天之乱后从未出现过的,极其显著的昃期。”
这个就超出谢真的知识范围了。他问:“那要怎么办?”
“凉拌吧。”长明一摊手,“要不怎么说王不好当呢,现在想不当也来不及了。”
谢真:“……”
“说笑而已。”长明重新换了一杯茶,“三部各自也有应对策略,比如静流部,你知道蜃楼里有一个洗纤阁吧?”
谢真对这地方还记得,他认识那个对工作乐在其中的花妖流束就是在那里干活的。印象里,好像是个种植各种稀奇古怪的灵花灵草的部门。
“洗纤阁表面上是专门培植灵草,实际上主要是用来炼药。”长明道,“静流部擅长水炼,施夕未大概就是选了这个方向,来预备应对接下来灵气不足的时期。”
谢真点点头:“那你们王庭也有自己的打算?”
“不就是这个‘光明正大的计划’吗。”长明不太明显地微微一笑,“到雩祀的时候,就见分晓了。”
这熟悉的小表情,跟当初他想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点子时露出的笑容一模一样。不过当年那样笑,只会显得狡黠可爱,但配上现在这张脸,该怎么说呢……叫人觉得神秘莫测,又移不开视线。
谢真发了会呆,在长明疑惑地看过来时,转开了话题:“说起来,今日我又从禁地中那位石碑前辈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我出身的事情。”
他将有关蝉花一族的消息简单说了说,末了总结道:“这魂体不相容,应该并不止修炼不到家,而也有这蜕壳不属于我自己,而是来自我母亲的原因。”
长明蹙眉道:“那不是反倒更没了办法?但修炼也总得有,至少先把……”他点了点眉角,“这里隐藏下去才方便些。”
“那个啊,”谢真摆手,“那个不是修炼的问题。就让它保持这样吧。”
长明奇道:“那是什么问题?”
谢真:“别问了……总之不用管它。”
长明道:“这石碑究竟是什么来头,记载里也找不到,有些古怪。”
谢真对石碑印象还不错。“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跑到石碑里去的,但他生前,想必也是个有趣的人……或者妖。”
长明:“哦?是多有趣?”
谢真:“你若是亲眼见到就知道了。”
长明轻嗤一声:“不让我见,专找你讲话,神神秘秘的,不知是何居心。”
谢真无奈,岔开话头道:“他提到一事,说王庭曾有规矩,祈氏后人不得与瑶山弟子来往,你可听说过?”
长明:“有啊。”
谢真:“还真有?那你当初……”
“即使是当初,我也从没打算循规蹈矩。”长明似乎回想起令人不快的事情,面露冷笑,“如果什么都照章办事,王庭还不如就地散了……也是,那会儿也基本有和没有一样。”
他对他父亲在位时的王庭全无一点好感,这个谢真也是知道的。长明又道:“不过这规矩知道的人不多。那石碑,想必也是早年王庭中的要人吧。”
谢真:“在这些中间,有没有著名的铸剑师?”
“正是这个问题,没有。”长明道,“要么是他铸剑的事不为人所知,要么他根本没在王庭待过。”
“可是那样的话,他怎会在禁地中?”谢真奇道,“会不会是,他是某一任先王从外面带回来的?”
“禁地那里也太寒酸了。”长明道,“屋里连张床榻都没,不怕人家生气吗。”
谢真:“我是说带回来囚禁,你想哪儿去了……”
长明:“……”
谢真:“禁地的来历,你知道吗?”
“不清楚,只知道很久之前就有了。”长明道,“那个可以养魂的湖水,以前有人用过,但怎么出现的,仍旧没有记载。”
他想了想,忽道:“石碑生前会不会是女子?”
“什么?”谢真完全没想过这个可能,“不像啊……且慢,也不无可能。”
铸剑师中男子为多,因而他在听说孤光与朝羲由石碑铸造时,便把他当做是男子看待,在接下来的交谈中,对方也没有在言辞中表现出会令人联想起女子的地方来。
然而,也并非没有身为女子的铸剑师,再者以文字交谈本就与面对面讲话不同,同样的语句,无论是出自男还是女,写出来应该也没有太多分别。
“还真是,我倒是没有想过。”谢真恍然道,“下次再见到,还是问一下为好,不然岂不有些失礼。”
可惜的是,他一直没有找到这样的机会。上次的谈话似乎耗尽了石碑写字的力气,在接下来谢真再进禁地时,黑石碑又变成了一块普普通通、默不作声的石碑,再也没有现身与他交谈。
即使如此,谢真仍然认为石碑或许对外界有所感应。虽然没有回音,他也每日都会与石碑说说话。
毕竟,从那些线条简单、却总能让人会心一笑的小图画来看,他觉得石碑的性子一定十分开朗跳脱。无论他为何会变成石碑,困守在这禁地里,那许多年的岁月,想必也相当寂寞。
另一面,他也在寻找让他的魂魄更能适应如今躯体的方法,却都收效甚微。手边在查的几件事情同时陷入凝滞,不免叫人有些泄气。
不过谢真对此也有所预期,因而只是如往常一般练剑,去沉鱼塔借书,沉下心来度日。长明忙得每日看不见人影,但无论有多少事务,总还是会于黄昏时回到持静院,偷得片刻与他共度的闲散余暇。
哪怕怀着无限心事,且有不知多少险阻等在前方,可谢真仍然觉得,这段日子是两辈子加起来也排的上号的愉快时光。在与长明在一起时,他常常能感受到他处难寻的安宁。
在这风平浪静中,雩祀的时刻在不紧不慢地靠近。秋风初起时,昭云部的另一批车驾穿过芳海,来到了王庭。
其中担任正使的少女,在三部中素有美名,乃是昭云主将的族妹,安氏柔兆。
安柔兆出生时,金翅鸟安氏正值如日中天。那时,长明一年到头也不回王庭几次,静流部的施夕未闭关不出,后来酿成大祸的牧若虚还困守白阳峰,无人知晓。随着年岁渐长,她渐渐成为昭云部耀眼的明珠,先代主将对这位子侄十分宠爱,更有意为她与繁岭部年轻的主将缔结婚姻之约。
短短十余年里,形势却天翻地覆。兴盛一时、野心勃勃的繁岭部吃了一记重创,昭云部挡住了来自王庭的压力,反从内部突遭横祸。时至今日,确可以感慨一句,三部已经不是昔日的三部了。
安焉逢走近晨雾中的车驾,心中颇为忐忑。
左院中迎接来使的除了来自昭云的随从,也就只有完成基本礼仪的数名王庭文书。安焉逢在深泉林庭待了这些日子,也对新王的行事风格有了些了解,他与先王是彻底的两个极端,除非必要,决不耗去多余人手用以靡费,且全不在意别人是怎么看他的。
他有段日子没见过这个长姐了。之前他因为惹了些麻烦,被身为长老的父亲送出去避避风头,以至于前阵子白阳峰的事情,他也没有亲眼目睹。安柔兆与他很久不见,要是知道他做过的蠢事,非得再教训他一通不可。
正担心着,安柔兆已经来到他面前。
她戴着族中传统的金羽发饰,衣着繁复庄重,容貌正如他记忆中一般明艳,但无论神态还是目光,都流露出一股冰冷。见到安焉逢,她淡淡地说:“你的事我听到了。回去再和你细说。”
安焉逢顿时浑身上下到处都开始难受。身后一个随从看看四周,似乎对这冷冷清清的左院有些困惑,问:“殿下不在吗?”
安柔兆抬起一手,制止了他往下说。安焉逢把人带回到已经收拾好的居所,才松了口气:“姐,你们怎么到得这么晚。”
“路上遇到点事情,耽搁了。”
安柔兆上下打量他,安焉逢坐立不安,唯恐她兴师问罪。不过出乎他意料,安柔兆并没提到那些,而是问他:“你与长明殿下有接触吗?同我讲讲。”
安焉逢苦着脸道:“殿下忙得很,除了刚来的时候看过一次,之后根本一面都见不到。而且……”
他瞄了对方一眼,硬着头皮道:“我看殿下并非良配啊。”
安柔兆以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为什么?”
“虽然不太好打听,但是我也听说,殿下从外面带回来一个花妖,甚至与他一同起居,同进同出。”安焉逢道,“这哪行啊,还是算了吧。我就说长老他们的主意不太靠谱……”
安柔兆:“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她表情冷淡,似乎对此漠不关心。安焉逢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姐,你不会还在为了繁岭部的事情怨恨殿下吧?”
“这件事还轮不到我昭云来说什么。”安柔兆平静道。
安焉逢也不好再问下去。两人默然片刻,安焉逢打起精神,问道:“天枢峰上还好吗?大哥有没有回来?”
“不太好。”安柔兆说,“长老不是卧病就是闭关,安子午……主将有许多动作,你这次从王庭回去,最好也先别回天枢峰。”
安焉逢吃惊道:“这么严重?”
“具体就别问了。”安柔兆说,“游兆还在外面,不然这次应该是他来。总之,你不要再每天吊儿郎当的了,警醒着些。”
安焉逢闷闷地点了点头,心里仍然有些茫然。安柔兆这时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王庭中有一藏书阁,名叫沉鱼塔,你去过吗?”
安焉逢:“啊?什么阁?沉什么塔?”
安柔兆:“……”这不学无术的回答,真是完全没变。
几日后,安柔兆用过早饭,没有带随从,独自一人往沉鱼塔去。
此前她找负责接待的侍者打听过,对方十分客气,言道使者可以尽管过去借阅,但再多就一点消息都不肯多说,只请她去问藏书阁中专职的文书。
非要说的话,王庭的气氛其实较天枢峰更加平和。只是这里看似没有那么多规矩,其实防卫森严,众人各司其职,条理分明。即使她至今还没有见过据说忙于公务的长明殿下本人,但从他治下的风格来看,多少也能从中窥见一点他本人的影子。
安柔兆已经换下来访时的正式装束,作轻便的男装打扮,只是发间耀眼的金羽仍然没有取下。沉鱼塔门前的黄金树辉煌耀眼,她站在下面看了一会,才拾阶而上,进了那座小小的塔楼。
塔中有两道盘旋交织的阶梯,通向天顶,正中央则是摆着座椅的厅堂。沿塔壁向上,许多个砌进墙内的方正凹陷中密密摆着架子,外头以磨得极薄、镶嵌拼合的翠玉版挡住,除了隔绝火势,内部应当也镌刻了某种保存的阵法。
日光照入塔中,在西面拖出一道长长的亮痕,再四处折映开去。抬眼一看,宛如玉片缀成的帘幕,藏有无数古籍的玉版一齐闪烁起幽微光芒。
虽不像真正的珠宝般流光溢彩,但这贵重实在世所罕见。这番奢侈的巧思,也不知是哪一位先王留下的手笔。
正当她为此目眩神迷时,一个年轻人从楼梯上探身看了看,随即翻过栏杆,从寻常人不死也要断腿的高度一跃而下,轻飘飘地落在她面前。
这人的头发十分奇特,好像被人一刀削去,居然只到及肩的长度。要知道,除非是还俗的居士,又或者遇到了什么倒霉事,即使在妖族中,也少有见到有谁留着这么短的头发。
短发青年一脸不耐烦,看了安柔兆一眼:“新来的?左边楼梯的架子能看,右边的不能看。一次最多两本,不能带出去,就在这里看。”
“多谢。”安柔兆礼貌道,“请问,史书在哪里能找到?”
短发青年随手一指:“那边两层都是。”说完就轻飘飘地走了。
安柔兆去他说的地方找了半天,终于取出两本书,小心地捧在手里。刚一转身,却见楼梯上走上来一个身影。
那不是刚才遇见的短发青年,而是个年纪更轻些的花妖。他衣着素净,长发利落地束起,眉梢几点红痕如飞花落雪,当他抬起眼睛朝这边看过来时,安柔兆不禁微怔,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片刻后,她才回过神来,视线下移,正看到对方腰间佩着一柄朴实无华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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