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派坐落于险峰之中,据说原本这片地处边荒的深山没有俗名,是毓秀立派后,中原才跟着管这里叫毓秀山。正清门所在的太微山终年云雾缭绕,毓秀山则没作什么隐藏,只是凡人除了那些寻仙问道的,一般也不会来这里探秘——因为山路实在是太难走了。
而如今,就有三个人影,正沿着鲜有人至的南峰向上攀行。
进了毓秀山的范围内,他们便依照谢真的说法,在幻雾的遮盖下步行上山。
谢真选的这条路极其陡峭,散碎的石块拼凑成阶梯,也不知是谁人铺造,有些地方几乎连踏脚的余地也无,只能拉着一旁的树干,侧身在岩石上通过。好在他们都不是凡人,走起来也不算慢。
此时天色渐晚,山中夕阳斜照,满是薄薄的霞光。从这里可以望到远处另外那座山峰上,有一条银光闪烁的细带,弯弯曲曲地延升至峰顶,仿佛一条将天幕的落日缝在大地高山上的丝线。
见长明望向那边,谢真道:“那就是‘登云路’。”
长明:“传言中,走上峰顶就能拜师的路?”
“正是。”谢真道,“名字有点俗气,但意思不含糊。无论四季,那条路上都如三九寒冬,冰封流水。小孩子要顶着种种难关登上峰顶,非得有大毅力不可。”
“是折腾人用的。”长明总结。
“毓秀门风如此,收徒弟也看中这点。”谢真莞尔,“因而门下也多是一心向道,不理俗事的人。可惜近些年来,几乎无人通过登云路拜师了。”
一直默默不语的施夕未忽道:“孟君山也曾走过那条路吗?”
谢真:“是。而且关于这个,还有一段流传在外的逸事。”
两人于是听他讲。谢真说:“他走登云路时,毓秀门中看出他资质难得一见,早已在山路尽头等候。孟君山方登顶,掌门便问他:你为何要来走这条路?”
长明:“明知故问。”
“是啊,众人都觉得,不为了求仙,怎么会有人来讨这个苦头。”谢真道,“总之,按照常理,接下来新弟子表一表决心,门中前辈勉励几句,就可以准备拜师了。然而孟君山答的话,却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施夕未:“他答了什么?”
谢真:“他说,‘想知道上面景色如何’。”
施夕未一怔,随即默然。长明嘲道:“看来他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变。”
碍于施夕未在场,谢真不好再说,但他确实也这么觉得。孟君山的同门不明白他为何要不务正业地四处乱晃,但谢真倒是懂他一些。仙门中人道他行事放诞,习气疏狂,他真正想做的事却只是去未去过的地方,见未见过的风景。
若说人人修道都是为了心中一点执念,那么他的道,大约就在这番漂泊中。
在夕阳坠入群岭间时,他们也到了顶峰。上来的位置峭壁嶙峋,谢真按照印象中的方向,在前面领路,沿着宽不逾尺的崖边,向另一侧转去。
才走到半路,谢真忽看到一个红衣身影从山下远远过来。另外两人也瞧见了,长明转头报以询问的目光,谢真缓缓摇了摇头,伸手在路上划了一道线,表示来人会经过他们这里。
这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旁边就是万丈悬崖,根本避无可避。长明并不犹豫,往山上一指,意思是先过去找到孟君山再说。
谢真弯了一下手指,示意懂了。
施夕未道:“我们身形此刻都在隐匿中,低声说话也无碍。你们到底在比划什么?”
谢真:“……”
长明:“……往上走。”
几人匆匆沿着窄路转过去,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山顶上立着一座四面透风的石亭,旁边岩壁中有一处山洞,除此之外,峰顶再无他物。
孟君山正坐在亭中,手中握着铜镜,看得十分专注。眼看来人就要到了,三人贴着石壁慢慢前进,就在走到山洞前时,孟君山突然放下镜子,面带疑惑地朝这边看来。
谢真早知道,单纯的幻象很难瞒得住顶尖修行者天然的感知,就像施夕未与他交手时,也是虚实相生,靠的是半真半假的万般变幻。他后退一步,示意先进山洞躲躲。
果然,他们前脚刚进去,后脚访客就上了山顶。
来人是个年轻女子,红衣如火,手腕上绕着长鞭。孟君山的师门同辈不少,其中两名女子,来者是他的小师妹,名叫闻人郴。
见到来人,孟君山暂时放下疑惑,将镜子扣在亭中的桌上,笑道:“原来是师妹回山了。”
闻人郴手中提着篮子,冷哼一声:“师兄果然就如掌门说的那样,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啊。”
孟君山道:“怎么没有?我这正在面壁思过,诚心的很。”
闻人郴没什么好脸色,揭开篮子,把几盒小菜摆到桌上,又拿出一壶酒,两只杯子。孟君山眼睛一亮,揭开壶盖瞧了瞧,深吸一口气,道:“凑合也算佳酿,师妹有心了。”
“……”闻人郴险些被气死,“饭都吃不上还挑三拣四,不愧是师兄啊!”
“饭不吃,死不了。”孟君山悠然道,“酒嘛,要喝当然得喝好的。”
闻人郴一把拎起酒壶,作势要扔下山去,孟君山连忙道:“师妹莫气,好不容易见一面,来陪师兄喝一杯。”
“也不想想难得见面到底要怪谁?”闻人郴也不是真要扔,气鼓鼓地把酒壶放下,“师兄,你就不能少惹掌门生点气吗?”
孟君山为她斟上一杯,才道:“这又不是谁对谁错的事情。”
闻人郴皱着眉头,秀气地轻抿一口,看起来不怎么喝的惯。她低声说:“掌门都和我说了,他老人家这次真的气得不轻。是真的吗,师兄?”
“什么是真的?”孟君山笑道。
“明知故问。”闻人郴咬了咬嘴唇,“你在外面结了一门亲事,是也不是?”
谢真和长明正藏在山洞中一侧,施夕未则在不远处的另一头。
听到闻人郴提到这个,他不免竖起耳朵,等着她往下问。孟君山却站起身来,道:“且慢。”
他出了亭子,就往山洞这边走来。
谢真顿时知道,他还是刚才对这边是不是藏了人有所怀疑,现在是想来检查一番。想到还有个小师妹就在不远处看着,他念头一转,微微运起剑气,在他们藏身一侧的墙上压下一枚浅浅的梅花印。
那是瑶山的印记,熟悉的人一看便知。孟君山进来后往这边一望,立刻看到了那个剑气尚未散去的痕迹,不由得转头张望。
在谢真刻下那个梅花后,长明已经借着幻雾的遮掩向后退去,山洞转弯处恰有一个天然的凹陷,为防止隐匿被看穿,两人就躲在中间。至于施夕未是怎么藏的,想必不用他们操心。
那处空隙十分狭小,谢真站得往里些,长明一手拦着他腰间,使他不必靠在冰冷的岩壁上。两人侧身相贴,在这笼罩在幻雾中的方寸天地中,只能听见彼此极轻的呼吸声。
闻人郴:“师兄,怎么了?”
她的脚步声从外面过来,孟君山用指腹抹平梅花印,吹一口气,将浮尘拂散,然后转身道:“没事。”
闻人郴也随之走进山洞。靠里的地方摆着一条青石,就是孟君山平时睡觉的地方,她看得眼眶泛红:“你怎么连铺盖都不带?”
“有这个就够了。”
孟君山从床的另一头摸出一个小坛子,用手拍了拍:“今天师妹来了,招待你喝这个。”
“……”闻人郴冷冷地看着他,“师兄,我真是白担心你了。”
孟君山:“师妹心里一定在想,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闻人郴:“……”
孟君山坐在青石上,拍开泥封。甫一见光,那霸道的酒香立刻飘散出来,可见他说闻人郴带来的酒凑合,也不只是挑三拣四,确实没法比。
闻人郴道:“就算有好酒,也请师兄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那倒没有。”孟君山道,“你刚才问什么来着?哦,我成亲了,是真的。”
听了这句,闻人郴不禁怔住,一张俏脸变得雪白。谢真心道:“不是都从掌门那里听到了吗,她怎么如此震惊?是了,想必大师兄忽然成亲,与她心目中的想象差的太多。”
愣了一会,闻人郴才道:“那还是要先贺喜师兄……只不过,既然如此,掌门为何这么生气?师兄不把夫人带回毓秀来么?”
“看来掌门没把事情和你说全。”
孟君山勾了勾手指,放在桌面的铜镜载着两个酒杯,晃晃悠悠地朝他们飞了过来。他把两个杯子满上,递给闻人郴一杯,对方拿在手中,先不急着喝,皱眉道:“还有什么内情吗?”
“掌门没和你说的大概是,”孟君山道,“她是个妖族。”
闻人郴手一颤,几滴酒液泼洒出来,孟君山心疼道:“你稳一点啊……”
“师兄,你任性妄为也要有个限度!”
闻人郴腾地站起身来,怒道:“平时你连门派也不回,即使这样,掌门也一向宽容!可是你……你这样,置门规于何地?置本门上下的脸面于何地?”
她气得发抖,孟君山只是平静地瞧着她。山洞中一时间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孟君山问:“师妹说完了?”
闻人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孟君山:“师妹觉得,我孟君山是那种明知故犯的人吗?”
闻人郴:“是啊。”
孟君山:“……”
闻人郴也渐渐冷静下来:“这个是什么意思?”
孟君山:“我初识她时,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待到发现,早已不可自拔。”
闻人郴冷笑道:“师兄别把我当傻子。能这样骗过师兄的妖族,天下又有几个?”
孟君山:“她就是一个。”
闻人郴见他说的认真,一时失语。谢真却想,倘若孟君山的妻子出身蜃楼,血脉天赋或许真的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那你现在知道了,就,就……”闻人郴嗫嚅了片刻,终究说不出“就应该一刀两断”的话来,“……你总要在她和师门间做个选择吧?”
“所以我就在这里面壁思过了。”
孟君山一摊手:“掌门说,我要是不去与她做个了断,就留在这里面壁思过。”
闻人郴看着他,渐渐浮起愕然之色:“师兄你……就打算一直在这里待着?”
孟君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两全的法子?”
谢真却想起,孟君山与他说起此事时,明明说的是他的妻子已经离开他。照这么说的话,他和师门的矛盾也并非不可消解。
然而孟君山也不知道是没有说出这件事,还是有什么隐情,好像仍然不打算放弃这段关系。
“这哪里是两全,分明是两边都不全!”闻人郴愤然道,“瞧你这副没志气的样子!你是师父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啊!”
“我从一开始,就根本无意继承掌门之位。”孟君山淡淡地说。
闻人郴沉默了。孟君山又道:“我早就和师父说得清楚,我难以担当大任,无论师父选哪个师弟师妹,我都会全心协助。但师父说,不行,有朝一日,你必须要当这个掌门。”
“师兄,你这样的人,真是教人嫉妒。”闻人郴喃喃道。
“我反而羡慕你们自由自在,可见这世上的求不得,大多公平。”孟君山扯了扯嘴角,“毓秀掌门终身守山不出,我答应师父,若我继任,我也不会再踏出山门一步。”
闻人郴:“那你不能再游山玩水,会舍不得吧。”
孟君山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谢真心里叹气,小师妹,你确实不怎么懂你的师兄。对孟君山来说,不能再遍历四海,岂止是舍不得,恐怕活着都没什么意思了。
然而面对养育他的毓秀,他也不可能拒绝师父的期望。
也不知道当年那个爬上登云路,就是为了看看风景的少年,会不会有一丝后悔?假如不曾踏进仙门,他兴许早已如凡人般逝去,但想必也会埋骨在他所钟爱的旅途中。
仙路寂寞,岁月漫漫,起初的一份尘心,又将去往何处呢。
“那,师兄,你待在这里,岂不是也见不到她?”
闻人郴目露哀求,“这样天各一方,又有什么不同,你们还是没法在一起啊?你去和师父服个软,他不会让你一直关在这里的……”
孟君山道:“不,当然不同。”
“哪里不同,师兄何不告诉我?”闻人郴倔强地看着他,“你这样做,值得吗?”
“不是值不值得的事情。”
孟君山轻声说:“若你也遇到过那样一个人,你一定会明白。”
闻人郴的眼中渐渐涌起泪水。她忽然举起杯子,一饮而尽,两颊顿时烧红。接着她把酒杯往地上一掷,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阿郴!”
孟君山叫了她一声,追到山洞外面,只见到她疾步下山的身影远去。
谢真低头看地上碎成三片的酒杯。即使在这番忙乱中,孟君山的那杯酒仍然好好地放在青石上,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哎。”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干巴巴地感叹了一个字。
长明后退一步,示意他可以出来了。谢真发现他们身上的幻雾已经消散,不远处,施夕未正站在山洞的另一角中,垂下视线,看着那个酒坛。
片刻后,孟君山回来了。
看到谢真,他刚想开口,却发现旁边还有一个没见过的人。他于是先转向长明:“长明殿下好兴致,专门带人来看望我的吗?”
谢真瞥长明一眼,看到他的伪装已经撤下去了。
长明:“还真是。”
孟君山:“……”
他发觉长明心情不错,不再跟之前每次遇到他那样话里话外全是刺了,不过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他看着另外那个陌生面孔,问道:“这位是?”
施夕未抬起眼睛看着他。
“静流,施夕未。”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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