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沼上,夜雾渺渺茫茫。随着离岸渐远,枫齿鱼也不像初时那般急躁,船行渐渐平稳下来。
弥晓有些无聊,揭起那道遮帘,探身出去,坐到船舷边上。驾船的少年有些不自在道:“外面冷,你还是回去吧。”
“我才不怕冷。”弥晓笑嘻嘻地道,“阿片,你们夜里开船,也不点灯的吗?”
那叫阿片的采药少年道:“大鱼他们不喜欢灯。”
弥晓:“大鱼?是说这个拉船的枫齿鱼吗?”
“还有他们……”
阿片一手握着细竹竿,一手朝着船外虚虚地画了个圈,低声说:“这里面的东西,都不喜欢。”
此时水面上已是幽暗一片,枫齿鱼背上的光亮,在这茫茫夜色中只如摇曳的微弱火光,时明时灭。
看着那一望无际的浓重黑暗,耳边听着阿片低沉的声音,弥晓不禁打了个寒颤。
随即她觉得有点丢人,强笑道:“这里还能有什么东西?不过就是几条鱼罢了!”
船舱里的谢真听到这话,不由得叹了口气。
长明还握着他的手,见状道:“怎么?”
“没事。”谢真说,“就是每次听到这种胸有成竹的话,就感觉肯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要发生了。”
对面的弥雁:“……”
长明微微一笑:“确实,这白沙沼里可不止有鱼。”
弥晓听到他们在里面说话,不服地扬声说:“怎么,除了鱼还有什么?”
“松花忽律就不是鱼啊。”谢真道。
松花忽律,虽有些特殊,也算是忽律的一种。忽律是水边之地较为少见的异兽,倒霉点的凡人遇到它常常难以全身而退。它状似四脚蛇,又像是大个的蜥蜴,口中有利齿,尾巴粗壮,会在浅水中袭击过往的野兽与牛羊。
弥晓反驳道:“松花忽律生在水里,又会游泳,不是鱼是什么?”
谢真:“生在水里会游泳的东西,也不全是鱼。”
阿片此时低声道:“是啊,我就生在水里,也会游泳。”
弥晓:“……”
她被噎得够呛,转而寻求支援:“师姐!你说忽律是不是鱼!”
“我想大概不是吧。”弥雁想了想,才道,“药学中,将忽律划为水兽一类,和鱼有所不同。”
弥晓气得不说话了。阿片回头问长明:“还要往东吗?”
长明打开罗盘看了看,点头道:“继续。”
阿片便继续驱船。弥晓没事找事道:“怎么还往东去,再走就要出去了吧?”
“不会的,这个方向很深。”
阿片认真道,“听说很久之前,白沙沼还不是沼泽时,这里就是一片湖了。”
“这是后来才变成沼泽的?”弥晓好奇道。
阿片:“反正,我祖辈搬到这里时,白沙沼已经是现在这样。再往前的事情,都是传说了。”
“闲着也是闲着,讲讲嘛。”弥晓道,“有什么传说?我最爱听故事了。”
弥雁:“你不晕船了?”
弥晓:“……不晕了!真不晕了!”
阿片想了想,道:“也没什么故事。那片湖古时候叫仙人湖,说是因为有仙人住在里面。”
民间关于仙人的传说,种种不一而足。若不是特意有人装神弄鬼,就是恰好碰到仙门修士,又或者是妖族,引出些口口相传中逐渐变了模样的故事来。
弥晓:“什么仙人啊,就是我们这样的修士吧?”
“不清楚。”阿片说,“传说里,月色好的时候,人们会远远看到有仙人在湖上舞剑……你们能在湖上舞剑吗?”
弥晓:“……”
她身法轻盈,或可踏水与人对战,但舞剑还是算了吧。
她扁了扁嘴道:“都说是传说了,也不一定是真的就那样嘛。再说了,仙人干什么要舞剑给你们看啊?”
“不是给人看的,大概。”阿片耿直地说,“只是舞剑,远远被人看到了。”
“舞剑什么的都是胡扯的吧,”弥晓道,“我在山里见过剑修,他们练剑很无聊的,一点也没有意思。叫我去看我都懒得看呢。”
弥雁终于忍不住了,说:“你一定要每句话都杠一下人家吗?”
弥晓:“我哪里有杠,这不是大实话吗!”
弥雁:“上次是谁求人去买玄华箴言来着?”
弥晓:“那能一样吗!谢玄华肯定比较好看一点!”
弥雁:“你又没见过人家……”
弥晓:“我没见过也知道!”
谢真:“……”
师姐妹说着说着又拌起嘴来了。长明看谢真一脸忧郁,说了句话:“在水上行走的,也可能是妖族。”
弥晓:“咦?你怎么知道?”
长明漠然道:“猜的。”
“说得也是。”弥雁点了点头,“水属妖族的话,在这方面会天生有些特殊的技巧。”
弥晓眨了眨眼:“那岂不是说,妖族生来就比修士容易修炼?”
弥雁:“也不是这样。他们也有自己修行的难处。”
弥晓道:“管他是修士还是妖族,在这湖里一个人舞剑,听着就很没劲。”
“没说是一个人啊。”阿片道,“有人和他一起的。”
弥晓:“真的假的?原来还是一对道侣吗?”
阿片:“什么叫道侣?”
“呃……”弥晓卡住了,顿了顿道:“大概就像你爹娘那样的两口子?”
“那就不晓得了,也不知道仙人是男是女,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又是谁。”阿片说,“不过,据说有人好奇去湖里探寻,却失足落水,最后被仙人救了,放在小船上漂回来。”
弥晓又好奇地问了一堆,阿片却讲不出更多了。说来说去,这也只是一段古老的传言,都没什么值得拿去写进话本的有趣情节。
谢真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一二三五来。他贴在长明耳边,小声说:“这个传说,会不会是我们要找的那个?”
他说的自然是当初在这里设下秘境的陵空。长明轻声答道:“没听过他擅使剑。”
谢真心道也是,如果是长明的祖辈,多半是以研习术法为先的。想到这里,他伸手去行囊中探到海山,在心中问:“石碑前辈?”
石碑懒散地回道:“怎么了?”
谢真于是说了他听来的传言,问道:“先王陵空,是否也会闲时练剑呢?”
“剑嘛,他也会用用,但舞剑什么的,没这个闲情逸致。”石碑想也不想地答道。
从这话中,谢真听得出来,他与陵空相当熟稔。他突然想到一事,追问道:“那么,他有没有用剑的熟人呢?”
这次石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有。”
谢真精神一振,正想再问,长明却忽道:“等等。先停一下。”
他这话是冲着阿片说的。阿片依言放缓速度,问道:“怎么了?”
长明挑开罗盘的盖子,舱中几人都能清楚地看到,原本稳稳指着一个方向的金针在不住抖动,来回旋转,就是停不下来。
弥晓探了个头过来,愕然道:“罗盘坏了?”
长明不答,侧身走上船头,往远处眺望。须臾,他指着偏右的方向,对阿片说:“往那边走,我们很快下船。前面有一段浅滩,小心些。”
“好。”阿片也不多问,依言调整方向。
弥晓怀疑道:“这么黑,你能看见吗?”
长明微一点头。这时谢真也从舱中出来,站在长明身旁。长明低头看了看罗盘,似乎也有些不解:“应该是有什么东西干扰到它了。”
谢真已经把装着海山的行囊带好,与长明头碰头地看着罗盘。过了片刻,只见罗盘上的金针骤然凝定,一动也不动了。
长明与谢真几乎是同时道:“当心!”
船头的枫齿鱼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狂躁地甩动起来。阿片竭力使它平静,长明又道:“向左转。”
他翻过手,一张书页从他指间平平飞出,化为无形的波纹,一瞬间周围的水声仿佛都消失了,黑暗中只余寂静。谢真心领神会,回身朝那对师姐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弥晓也知道恐怕事态有变,从船舷上滑下,一言不发,警惕地看着船外。阿片额头上冒出冷汗,控着鱼船向左转去。
在他们右方,随着轻微的水花响动,一对松绿色的巨大眼瞳缓缓地从黑暗中浮现而出。
寂静中,所有人齐齐望着那个方向,屏气凝神。
大家心中想的估计都是同样的一个疑问:这眼睛为什么这么大?
忽律的大小与牛马相仿,松花忽律或许大一些,但左右差不太多。可是这双眼睛就有小灯笼大小,它隐没在黑暗中的躯体,应当是个远超归亡的庞然大物。
原本修士的视觉也较常人敏锐,只是在沼泽上的雾气阻碍他们看得更清楚,那松花色的眼睛就好像是从无边幽暗中凭空浮现的一样。
此情此景,在悄无声息中,又渗着丝丝缕缕境况不明的恐怖。
在长明施放的隐匿气息的阵法中,鱼船缓缓远离那双眼睛,向左侧飘去。枫齿鱼背上的微光在黑暗中颇为明显,但潜藏于黑暗中的巨物似乎并没有在意,始终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船开出去一会,离开那片水域后,弥晓方才松了口气。
“那,那是什么东西?”她惊魂未定道。
阿片也被吓得不轻,喃喃道:“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鱼。”
弥晓:“那怎么可能是鱼啦!”
弥雁拍了拍她的手臂,低声道:“看眼睛,好像是松花忽律。”
“说笑的吧!”弥晓叫道,“松花忽律哪有那么大?”
弥雁忙按住她,嘘了一声,让她小声点。弥晓这会倒是没那么惊吓了,咕哝道:“哎,不过就是个大鱼罢了……”
阿片:“你不是说那不是鱼?”
弥晓:“……类似大鱼的东西行了吧!”
她镇定下来之后,却觉得没什么好怕的。刚才只是骤然在黑暗中看到隐藏着的巨兽,又只见它眼睛,看不到全部模样,方才有些骇人。倘若是光天白日下跳出一只妖兽,那不管是战还是逃,总归都有办法。
她想起一事,转向长明:“那个……什么来着,齐道友,你刚才不是说能看到浅滩,那你看没看清那东西长什么样啊?”
长明正看着手中罗盘,闻言简单道:“是松花忽律。”
弥晓:“还真是啊?很大吗?”
长明点头。弥晓转过头,小声道:“师姐,那我们要是能拿到这只大家伙的眼睛,是不是就发了!”
弥雁:“……”
谢真和长明一起看着罗盘。这只罗盘原应为他们指明前往秘境的方向,现在却始终像被扰乱一般转个不停。
罗盘被干扰时,也正是那只巨大松花忽律出现的时机。比起单纯的巧合,他更倾向于相信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这东西不会是秘境里出来的吧?”他低声问。
长明:“难说。你看。”
他专注地看着罗盘,将指尖轻轻压在金针中间,帮助它稳定下来。谢真仔细看去,忽然意识到这金针并不只是毫无规律地乱转,它旋转时每次都会在固定的几个位置停留,如此反复。
然而那密密麻麻的符号,连在一起他完全不知道指的是什么。
谢真:“……”
“我想,秘境的入口或许已经打开了。”长明道。
他从金针上移开手指,轻声解释:“之前离得远,罗盘指向很明确,到了近处反而不稳。若是它感应到的位置不止一处,那么就不奇怪了。”
谢真恍然:“有好几个入口?”
“我猜是这样。”长明道,“这只不同寻常的松花忽律现身,说不定就是因为秘境开启。”
谢真:“要是秘境里都是这种东西,着实有些……”
说着他摇了摇头,感觉那画面实在没法看。他问:“那样,是得先击败它,才能进去秘境?”
“不急,先看看情况。”
长明盖上罗盘,道:“要是秘境中真有妖兽镇守,或许还不止松花忽律而已。”
他这么一说,谢真脑海中登时浮现出群魔乱舞的景象。深水、巨兽、魔境,种种要素加在一起,差不多可以凑一个适合半夜三更点着灯讲的本子出来了。
他这时候想起了刚才石碑没说完的话,探手碰了碰海山,问道:“石碑前辈,你刚刚说的陵空那个朋友……”
石碑:“嗯?”
谢真:“他养鱼吗?”
石碑:“……”
一阵沉默,谢真感觉石碑可能正在酝酿着什么骂人话,立刻三句并作两句把松花忽律的事情讲了。刚听完,石碑就斩钉截铁道:“秘境里绝对没有这种东西。”
这回答出乎了他的意料。谢真忍不住道:“你确定?”
他想毕竟石碑只是设计秘境中的阵法,也许陵空或者其他建造秘境的人,又放进去了什么妖兽也说不定?
“当然没有!”石碑不屑道,“你话本看多了吧,那是镇压慧泉的正经秘境,你以为会是什么放一堆阿猫阿狗的挡路怪物,设一些没什么用的机关,最后等着撞了大运的愣头青进去过五关斩六将最后夺得上古法宝出来扬名天下成为绝世高手的那种地方吗?”
谢真:“……………………”
虽然不是用耳朵听,这一串连珠炮般噼里啪啦的话还是震得他脑壳嗡嗡直响。他顿了顿,问道:“前辈,你对话本里的套路好像还挺熟悉的?”
石碑:“你闭嘴!”
谢真正在想这话怎么往下接,忽然若有所感,转身向他们刚才经过的地方看去。
黑暗的水面上,一道幽光贯穿雾气,疾驰而来。
夺目的明光照破夜色,那是一枚悬于半空、如星辰般的冰棱,正散发出寒冷辉光。修士们弄出点光亮不稀奇,可在深夜的白沙沼上,这无异于树起一只方圆数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靶子。
离得近了便能看到,悬空冰棱的下方是条小船,没有枫齿鱼牵引,却也稳稳地在水上疾行。船上别无他人,只有一个云纹锦衣的身影。
弥晓叫道:“他怎么也在!”
来人正是乔杭。看到他脚下那条比舢板大不了多少的小船时,谢真已经意识到,那多半是毓秀派中的某样法宝。
难怪鱼船被下毒他也能进沼泽,大概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用鱼船,而是早有准备。包下采药人的船,只是为了不让其他人进去而已。
沐浴在冷光中的乔杭面无表情,那条船无声地随他号令,正停在了他们刚刚离去的那片水面上。
谢真他们的船离那边有些距离,长明又架了一道隐匿术法,乔杭似乎还未曾察觉他们。只见他双手一合,半空中现出一片寒光闪烁的冰棱,接着纷纷如利箭般朝着水中飞射而去。
水面犹如一道静默的深渊,那些冰棱没入水中后,连半点涟漪都没有掀起。
乔杭站在船头,低头望着水面。一息,两息,忽地在万籁俱寂中,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怒号!
水上骤然掀起滔天巨浪。他们的船险些被翻了个个儿,阿片竭力拉住枫齿鱼,却也腾不出手来,危难间一张纸页落向摇摆的船尾,宛如携着千钧重量,瞬间把船定在了原处。
更远处,那一对灯笼般的松绿眼睛破水而出,昂然升向空中。
飞旋的冰棱光芒大作,这下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巨兽的真面目——从形态上来看,确实是松花忽律没错,但实在是庞大得令人心惊。
松花忽律那相较身躯来说有些短小的四爪上遍布伤痕,巨口猛然一张,水滴顺着它的森森利齿流下,倒映的光泽令它口中细处都纤毫毕现。
它朝着激怒了它的修士咬去,乔杭自然不会被它用蛮力抓到,小船略一偏斜,就从它旁边滑走。
但谢真看得清楚,松花忽律掀起的波浪中,乔杭的船也难以行动自如。乔杭显然也发现了这点,空中冰棱凝集,瞄准了松花忽律的眼睛,打算速战速决。
就在此时,突然有个身影从他们船上跳了出去。
弥雁猝不及防,厉声道:“——弥晓!”
“等我回来!”跳出去那个人正是弥晓,她远远喊道:“这么好的机会,不能让他独占了!”
只见她足尖在水面连点,片刻间已经冲进了战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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