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弥晓冲出去的刹那,一道冰棱冲着松花忽律的左眼疾射而去。
弥晓看似在水面行走,其实一路踏的都是沼地中的枯枝落叶,难为她黑暗中也能跑得如此流畅,可见确实有些功底。她靠近松花忽律身侧,在异兽的长尾侧面一踏,跃向空中。
松花忽律察觉了又一名修士的到来,它扭头怒吼,刚好避过了射向它眼睛的冰棱。
那道冰棱没有命中目标,在它眼睛一侧没入半寸。松花忽律发出一声似号似泣的悠长叫声,尾巴朝着乔杭拍下。
乔杭驾着小船躲开了这一击,未料到半空中的弥晓被尾巴扫到,往他的船上摔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把船头让出,弥晓在落下时反手一撑,翻身站直。
小船周围漂浮的冰棱顿时有一片调转尖端,朝向这个不速之客。乔杭一边驾船躲避狂暴的松花忽律,一边皱眉道:“你也是来捉松花忽律的散修?”
弥晓犹豫着没有自报家门,乔杭似乎也没指望她回答,冷笑一声。弥晓顿时怒了,大声道:“你干什么打它的眼睛?你不知道它全身上下眼睛才是最珍贵的吗?”
“……与我无关。”
乔杭漠然道:“我只是来清理它的。”
弥晓一愣,乔杭却已经不准备多说,那对准她的冰棱顿时刺下。
冰棱的去势其实不快,弥晓却无暇多想,慌忙从袖中甩出一道银光来抵挡,乔杭却顺势将船头一斜,把她丢下了水。
弥晓猝不及防,半边身体都湿透了,在冬夜中顿时寒意入骨。
她冷得打颤,却怒意昂扬,眼看松花忽律已经追着乔杭而去,她纵身一跃,狼狈地抓住了它的侧腹。
松花忽律全身盖满鳞片,大部分都顺伏平整,腹部柔软之处侧面则如刀锋般倒竖起来。片刻间,弥晓双手已血流不止,她恍若未觉,执着地往上攀爬了几步,才借力翻身,踏在它的身上。
幸好松花忽律即使体型庞大,终究还是水兽,在水中腾挪起来也有限度。弥晓咬着牙,沿着它的后背一路往前奔跑,中间险象环生,但是总归没有再掉下去。
到了它脖颈附近,松花忽律好像终于感觉到背上有个人了,不耐地摇了摇脖子,想把她甩下去。
弥晓伏低身体,借此稳住,这时她远远地看到了一眼水面上的乔杭。对方仰起头时看到了她,面露惊愕,弥晓趁机对他做了一个鬼脸。
乔杭:“……”
下一刻,弥晓两手展开,无数闪着光的粉尘犹如一张五彩斑斓的巨网,对着松花忽律当头罩下。
如果比照她此前往长明他们头上丢的药来看,现在从她手中洒出的分量,放倒一个村的人都不成问题。
这也是弥晓再三思量过的结果。她原本根本没想到会遇到一只如此巨大的松花忽律,以至于此前计划的配药跟不上这般变化。对付眼前这家伙,她觉得还是得宁多不少。
药学一行,还是师姐拿着书,半学半教地带她入的门。她始终记得当时师姐朴素的教诲:块头越大,药量越多。
至于下面的乔杭……她还是没把事情做绝,避开了他那一片。当然他要是冲过来就不关她的事了。
松花忽律自从差点被扎中眼睛后,本能驱使它避开那个驾着小船在水上飘荡的修士。可是就在它还没弄清楚背上来了个什么东西之后,忽然就被药洒了个正着。
比起冰棱加身的疼痛,毒给它带来的感受并不那样鲜明。它困惑地摆动身体,动作渐渐慢了下去。
弥晓喜形于色,这些药本来就是她为了松花忽律特意调配,按理说会让它身躯逐渐僵硬,好让她们上去收割。她见药效发挥作用,脚下的庞大身躯也不再颠簸,便小心地向前,想从它的头上滑下去。
就在她快要接近头颅时,松花忽律突地发出一声恐怖的震吼!
那一声吼叫比它之前加起来的哀号声都要响亮,弥晓被震得耳朵发麻,几乎怀疑几十里外的绿杨镇都要被这怒吼给敲醒了。
松花忽律在水中猛地翻滚起来,弥晓无从借力,身不由己地被甩了下去。她的心中也满是惊愕,她的药明明起效了,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
她身在半空,往水面落去,而松花忽律已经翻转身躯,正对着她压下。
真正置身于这异兽下方时,她才感觉到那阴影的巨大,简直如一座山般让她无处可逃。如果被就这样拍进水里,不死也离死不远了。
电光石火间,她看到了那俯下来的头颅。
那里本该有着一双松绿色的眼睛,她还记得刚刚在黑暗里第一次目睹它们的样子。
不知为何,她现在清楚地看到,有两道明亮的颜色在那双眼睛中游动,宛如融化的黄金。
被巨兽当头扑下的一刹那,弥晓脑中如同被她洒了药的草地,干干净净,一片空白。
恐惧中,她只有一个念头:师姐千万要跑得远远的……
下一刻,她就掉在了水面上。
她感觉先落下的那只脚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一股惊人的寒气瞬间顺着她的腿爬了上来,她马上觉得半条腿都被冻住了。接着,就在松花忽律的嘴已经离她不足两尺时,她被冻住的腿飞快向后滑动起来,把她从那片危险区域拖离开去。
松花忽律也随之砸进水中,溅起的水兜头浇了她一身。弥晓这时候已经回过神来,连忙低头看去,只见她的腿上结着一层霜,那只脚下踩的则是一块瓦片大的冰块。
就是这块冰在刚才接了她一下,然后把她的脑袋从松花忽律的嘴里解救了出来。
弥晓不敢置信地回过头,见到乔杭和他的船就在不远处。乔杭没有看她,但她脚下的冰拽着她朝着那条船而去,在她撞到船的那一刻,冰霜退去,她的腿又可以活动了。
弥晓艰难地说:“谢……”
一个字还没说完,乔杭就打断了她,疾言厉色地问:“你给它下了什么东西?!”
弥晓:“药啊……应该会让它不能动的!我也不知道它怎么现在反而变成这样了!”
她就看到乔杭一脸想骂人又不知道从何骂起的表情,恨恨地说:“就知道你们只会添乱……”
话音刚落,他脚下的船陡然翻了过来!
弥晓这回看清楚了,船底也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她顿时明白乔杭是怎么让这艘船在水上行进的了。然而这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刚才扎进水里的松花忽律明明还离他们有些距离,尾巴却潜游过来,一把掀翻了小船。
乔杭一时不察,也掉进了水里,松花忽律粗壮的尾巴直抽在他身上,把他击飞出去。弥晓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船翻时她被掀到了另一边,整个人天旋地转,接着又被松花忽律撞了一下,险些呕血。
然后她领子忽然一紧,被人从后面拎了起来。
熟悉的声音呵斥道:“抓住!”
一只手在她腰上一托,让她暂时稳住身体。她的师姐侧身站在翻过来的小船上,努力把她从水里拽出来。
弥晓惊道:“师姐!”
和她修炼的法门不同,她师姐不像她那般身形灵敏,在湖上战力也要打折扣。弥晓一开始就想独自迎战,没想到最后还是把师姐扯进来了。
她一时间慌乱起来,扭头想要寻找她们来时乘的那艘船在何处。弥雁却十分镇定,她借着脚下的船板立足,将腰间长剑拔了出来。
弥晓浑身发抖,看着那绿中带金的眼睛从黑暗中向他们逼近。她总觉得那双眼睛已经变了,属于野兽的盲目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猎食者的残忍与从容。
弥雁低声说:“船就在后面。你现在朝着那边跑……”
“我不走!”弥晓带着哭腔喊道。
她忽然不再害怕了。没等弥雁说话,她就从船上跃下,踏着水面上漂浮的碎冰,朝着松花忽律疾奔。
松花忽律在她面前张开了嘴。弥晓身上的药已经用了大半,她一边飞快地思索,一边冲向那狰狞的巨口。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隐隐的雷声。
冬天?沼地上的雷声?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奇怪的雷声从何而来,突然眼前光芒闪耀,照彻天空。
一道纯青的电光横越水面,几乎瞬息即至。掠过她面前的刹那,她看到青光流动,赫然是一支箭的形状。
电光与弥晓擦肩而过,她觉得自己可能闻到了一丝奇异的雨水香味。她眼睁睁地看着光箭没入松花忽律的口中,接着那巨兽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号,鲜血飞溅,有一些甚至飞洒到了她身上。
这一片水面被搅动得难以平息,弥晓只得一边后退,一边寻找师姐的身影。这时她却看到了载她们来的那艘枫齿鱼船,就停在她们身后不远处。
船尾上立着一个身影,他手中的长弓之上,第二道青光正在缓缓凝聚。
即使隔着这些距离看不清楚,弥晓却觉得,他脸上多半还是带着那副一成不变、即使晕船的时候也没什么区别的平淡神情。
*
巨浪之中,拉船的枫齿鱼便如同受了惊吓般左冲右突,小船也随之不住摇晃。
阿片竭力拽住那鱼,哪怕他惯在沼中驾船,也感觉双手仿佛从未有这般不听使唤的时候。水浪泼溅,他斗笠与蓑衣上都在淋漓滴水,掌心混着汗水与湖水一片湿滑,差点要握不住竹竿。
远处那松花忽律的眼睛,在水雾中时隐时现,让他浑身一阵阵发麻。
惊慌下,他只凭着本能稳住鱼船,脑子则像是从春日的江边提起来的鱼篓子,什么念头都噼里啪啦地往外跳。一会想着他会不会就死在这,一会又想这次活着回去能不能攒钱打了他一直想要的鱼叉,还有他的鱼……
他的鱼现在不太听他的使唤,好像已经完全吓破胆子,只知道四处乱窜。以往他觉得他与这条鱼很有默契,现在则完全指使不动了,再这样下去,他也知道绝没什么好下场。
阿爹……阿娘……要是你们在,定会有办法的吧?
他咬着牙,几乎是不抱希望地勉力与那不听话的枫齿鱼对抗。这时,却有一只手放在了他肩上。
“别想着与它相抗。”
那声音冰凉镇定,让他骤然心中一清,不由自主地定下神。
他反应过来,这是那对后来上船的师兄弟里面,年纪轻一些的那个修士。
他记得看外表,那人也没有比他大很多。此刻他却只从对方的声音中感到一种不容置疑,让他立刻就想要听从他的话。
对方继续道:“像你平时一样。”
平时?阿片愣了一下,平时……平时鱼总是很听他的话,他跟这条鱼就像是心灵相通一般。
但如今不同,如今他的心念已经被惊恐不堪的鱼拒之门外了。
他喃喃地说:“我办不到……”
“办得到。”那个年轻的修士说,清晰低沉,“这是你生来就会做的。”
阿片忽然感觉那只手在他脑后敲了一下,一阵似热似冷的气流陡然冲进他的四肢百骸。
一瞬间,他仿佛感觉自己从没有这样清明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照着他平时的方式呼唤他的鱼:停下,听我说话,镇定……
在玄妙的出神中,他发现枫齿鱼已经彻底静了下来。
四周仍然水浪滔天,而他们的船就在这波涛之中,稳如磐石。
立在船尾的谢真对此感觉尤为明显。方才他放出第一箭时,小船还在如风卷飞砂般上下左右晃个不停,也不知道长明做了什么,没用片刻,脚下便已如履平地。
来不及细问,他再次举弓,重新对准那兴风作浪的巨兽。
弓弦上青光凝聚,气势既厉且正,虚空中显现的箭尖上发出细微的鸣动,接着空中仿佛应和一般,也响起隐隐雷声。
那时他把这柄弓从收藏之中挑出来时,长明也微微有些惊讶,道:“从没见过你用弓。”
谢真确实练过弓箭,裴心刚入门时也指点过他一段时日,后来想着自己终究不是专精此道,就又把裴心送去正清学艺。他如实道:“略懂。”
长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让他有些莫名其妙。就听长明问:“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懂的?”
谢真一怔,道:“那可太多了……”
“也是。”长明轻轻叹了口气。
谢真:“?”
还没等他想明白,长明已经接过他手中长弓,说了一句:“这个不错,很省灵气。”
这把弓是斑驳的黑褐色,宛如一截古木的树枝,谢真倒是能从中感受到蓬勃的灵气来。不愧是王庭收藏,它更类似于凡人想象中的“法宝”,不像修士们常用的随身法器,须得通晓修行法门才能运使,这把弓哪怕是个普通猎户,只要能拉得开,也能射出像模像样的一箭来。
不过要想真正将它用好,还得是行家里手。谢真拨动弓弦,听着它如滚滚雷声的轻吟,不由得微微一笑。
耳边听得长明道:“弓名‘春雷’。”
……
第二箭带着呼啸电光,在松花忽律仰头哀号时,没入了它的颈部。
两箭过后,松花忽律已经陷入了暴怒之中,但它身上飞流的青光又使得它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在水中肆意翻滚身躯,只能徒劳地猛拍尾巴。
弥晓担心师姐被波及,不由分说地抓着她往后退避,躲开了乱成一团的风暴中心。弥雁稳下身形后,见弥晓又要冲向那边,连忙拉住她:“先别过去!”
“那个毓秀的家伙还在那边……”弥晓脱口而出。
弥雁愣道:“什么?”
弥晓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固执道:“他刚才救了我。”
弥雁眉头紧皱,刚想说话,却见到松花忽律身上亮起不同寻常的微光。她立刻一扯弥晓:“快让开!”
话音刚落,一排水箭铺天盖地朝着这边射了过来。
松花忽律身为妖兽,自然也有些本事。可是就弥晓与弥雁的了解,这种妖兽大多是凭借身躯蛮力伤人,再用口中利齿上含有的剧毒将猎物融化,至于妖兽本能的天赋,似乎也只有能在水中腾挪容易这种便利了。
想想也是,本来就体型不小,还带毒,要是像别的那些传奇妖兽一样再会上几手术法,那把它的眼睛完整地取下更要难上百倍。
谁能想到她们遇到的这只,不但大得可怕,还无法被毒倒,接着还三下五除二地筛了一溜水箭出来……弥晓很想问,这到底是哪门子的松花忽律啊!
以水造箭,虽并无箭形,只是灵气凝结的锐利水流,但威胁丝毫不能小觑。这是水系妖类最质朴的术法,松花忽律只是妖兽,灵识未开,只是凭借天赋用出来,少了许多操控,却仍然有着万箭齐发的惊人声势。
水箭是朝着枫齿鱼船去的,看样子松花忽律也知道伤它最重的人到底在哪边。弥晓两人所在方位,只被箭雨擦了个边,弥雁连连挥剑,将靠近这边的水箭击散。
接着她立刻担忧地回头,看向枫齿鱼船那边。
那自称散修的师兄,此刻面对迎面而来的水箭,竟然一步不动,重又拉开手中弓箭。
弥雁见状险些惊呼出声,无奈离得不够近,根本救援不及。就在她以为对方要被水箭击中时,空中刹那间光芒大作!
黑夜中,一道方圆足有数丈的阵法瞬间浮现在船尾之前。
闪耀着金红色泽的细线纵横交错,勾勒出这个复杂到难以辨认的阵法的形状,如同一面光芒闪耀的坚盾,挡在那弯弓搭箭的身影面前。
弥晓毕生最头痛的就是阵法课,偏偏仙门修士总得会一些,她学得痛苦万分,看到那堆乱七八糟的线条就头疼。可是如今,在这危机四伏的暗夜中,她望着那辉煌耀眼的轮廓,却难以自控地被那惊人之美所震慑。
水箭噼里啪啦地打在那面阵法上,就像雨打莲叶,化作飞散的水珠迸溅开来。而持弓者并未停下,第三箭如期而至,朝着松花忽律的右眼激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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