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终究还没没能撑过这个秋天, 在九月的最后几天, 撒手人寰了。
因为早就知道皇上身体不好,朝臣和后宫各个部门一直紧密准备着,因此对于皇上驾崩之事,除了怅惘悲伤深思等情绪,诸位便按照皇上驾崩的流程, 该跪的跪, 该哭丧的哭丧。
载向慕也要跟着下跪, 且身为未来的太子妃, 乃至皇后,她比所有人跪的时间都要长,好在天儿还不算冷,夜晚套个大氅,下面铺个毛绒毯子, 也不会感觉多冷硬, 就是跪的时间长了膝盖疼, 腰疼, 全身都疼。
跪了两天, 膝盖实在红肿得不能看后, 朝尚霁免了她的跪丧。
陶嬷嬷犹豫,虽然她也心疼姑娘, 并不为逝去的先皇感到伤心,但姑娘到底是未来的皇后,这于礼不合, 恐怕遭人诟病。
朝尚霁一身灰白色丧服,面无表情地望着先皇的灵牌,淡淡道:“皇上身为长辈,不会为这点小事苛责晚辈。”
自从先皇逝世,他即便面上没什么表示,但载向慕知道,他已经好几天没怎么用膳,脸上也没笑容了。
她想了想,爬起身,走到他身边,攥住了他湿冷的掌心。
——好冷哦,搓搓手,给他暖和一下。
朝尚霁神色微动,低下头,跟她对视,对上她澄澈眼眸里毫不掩饰的担忧与关心,眸色微暖,他顿了顿,紧紧回握住了她。
……
皇上丧事办完之后,就是太子的登基仪式。
不过,登基仪式必须选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日子,且皇上还打算在这天同时册封皇后娘娘,司仪们不免就焦头烂额,应接不暇。
除此外,载向慕必须出宫了。
哪有在东宫或者齐王府出嫁的道理。
朝尚霁和陶嬷嬷商量着,打算让她回武凌侯府出嫁,她本是老武凌侯外孙女,武凌侯府也是她唯一的娘家,她合应该在那里出嫁。
载从梨已经搬回了武凌侯府,正好让他陪着小花姑。
说来,这还是离开武凌侯府后第一次回去,之前武凌侯被下大狱,朝尚霁代为挑选武凌侯继承人,挑选出来后,因他下命令修缮武凌侯府,载从梨便一直住在齐王府,后来侯府好不容易修好了,他又陪他们去了皇觉寺,因此,这也是他初次入武凌侯府。
载向慕一开始不愿跟他分开,陶嬷嬷和应微应菲百般哄劝才将她劝走。
朝尚霁,现皇上也是头一次跟她分开,忍不住想,如果她想念自己,给自己传信儿,他可以去侯府看望她。
谁想,这个白眼狼,自从出宫回了侯府,一次也没跟他送过信。
左等右等,等了足足五日的皇上等不住了,黑着脸驾临了武凌侯府。
偷偷摸摸?不存在的。
直接驾临武凌侯府,恰巧碰到在外院练剑的载从梨,载从梨既然继承武凌侯府,日后大概也是走武官的路子。
见到他,载从梨愣住了。
朝尚霁挼了下他头发,“带朕去找皇后。”
载从梨犹豫着张了张嘴,不知想到什么,垂下眼帘,抿着嘴没有吭声,只点点头带着他往里走。
越往里走,朝尚霁越拧眉,为何后院这么寂静,来来往往的丫鬟奴仆也一脸慌张焦急的样子。
他睨了跟在旁边神色纠结的载从梨一眼。
一路来到正院,整座武凌侯府最大最宽敞最华丽的院子,正在院子里转圈圈的应菲抬头瞥见他,吓得嘴张的老大,“王王王,王爷!”
扑通一声,她跪了下来,“给王爷,哦不,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尚霁扫了遍没有丁点儿生气的院子,眉宇沉沉,不动声色问:“你家姑娘呢?”
提到这个,应菲脸色一跨,下意识就想哭诉,“皇上,您去看看姑娘吧,姑娘自从来到侯府,便一直没有出房门。”
……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身素白色的朝尚霁迈步走了进去,屋子内倒是清雅温馨,一溜用具,包括梳妆台,百格柜,拔步床都用的是最上等的檀木,正中心的桌上放置着一坛盘龙戏凤勾勒珐琅捧嘴香薰,袅袅的淡香流动在室内四方。
他脚步缓慢却坚定地走到床边,低眉凝望床上一拢鼓起的小被子,沉默着不说话,逐渐的,一股压抑沉闷的氛围逐渐蔓延。
被子无声动了动。
又过了会儿,鼓起的被子泄出一个洞,一个乱糟糟的脑袋从洞里钻了出来。
她仰起头,红肿的眼底黑压压一片,盯着朝尚霁,她眼神似乎恍惚了下,张开嘴,轻声呢喃:“编小辫儿的……”
朝尚霁盯着她,不动亦无声,两人就这样对视着,慢慢的,载向慕眼角控制不住,就跟进武凌侯府头一天那样,湿漉漉地划出两串泪痕。
朝尚霁垂下手下的大拇指动了动,他伸出手,将她揽入了怀中。
不一会儿,就感觉胸膛湿了一片。
等天色渐暗,外头人影攒动,在敲门和不敲门之间犹豫徘徊,昏暗没有电灯的室内,朝尚霁终于放开了载向慕,他没有顾及身前的潮湿,径自掀了衣袍,在她身旁坐下。
载向慕本来就红肿的眼睛更加红肿了,她抽噎两下,哭狠了以至于浑身直打颤。
朝尚霁没有打断她,只是用他宽厚温暖的手掌缓慢抚摸她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载向慕情绪总算慢慢平静下来,她怔怔盯着前面模糊的轮廓,只觉得神思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张开嘴,嗓音嘶哑,“我其实,已经对幼时的记忆很模糊了,我记不清爹娘的样子,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来到侯府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整个记忆和感知都处于极端混乱的状态,但是,再次回到这里,前所未有的强烈情绪一下子,将我淹没了,过去十几年的记忆全部回到脑海……记得外祖是怎么将我带回家,怎么教我习字练字,怎么笨拙地给我穿衣扎小辫,怎么一字一句教我人生的道理……”
眼泪再次无声流下来,她望着朦胧却又无比熟悉的地方,已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世上最难过的事,无非子欲养而亲不待。
而她,更比大部分人要迟钝,迟钝到她最亲最爱的人离开她了,她却还在茫然为什么遍天遍地都染上了白幡。
那个时候,外祖以什么样的心情一点点垂下手臂,他是不是满心不甘与担忧,他最爱的外孙女啊,他还没亲眼看着她披上凤冠霞帔,八抬大轿嫁与好儿郎,他还没亲耳听到,他的外孙女有了个好归宿,从此不用怕风吹雨扰。
她那个时候不懂,外祖为什么总是握住她的手,迟迟不愿放开,戎马一生的铁血将军,这辈子最后的时光,只能无助地用泪水浇灌外孙女的手背。
她为什么,没能早日清醒?
这样,她就可以送外祖最后一程,而不是一个人待在屋里拿孝带编绛子玩。
越想越悲痛,悲痛地呼吸不过来气。
载向慕憋得脸庞紫红,差点厥过去。
突然,身旁伸过来一只手,一点点将她紧攥的手心掰开,强硬将自己的手放进去,而后,拉起她,直接跪了下来。
载向慕愣住,愣怔地盯着他,一时哭都忘了。
朝尚霁扯起嘴角,淡淡一笑:“今日算头一回见岳祖,我该磕个头,叫岳祖放心,他外孙女剩余这半生,我来接管了。”
说着,他头磕到地上,认认真真拜了三个响头。
垂下眼帘,他想,不论为了被老武凌侯护过的万里河山,黎民百姓,还是为了身边这个人,他这个头,该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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