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眼前的男人便是高县丞跪舔已久的锦衣卫南镇抚司千户大人——
贺兰题。
若姜手里还捏着那本《莹河传》,俗话就说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她绝不给任何人腐蚀自己的机会... ...
不过,目光在这温润如玉——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若姜当然不会相信吃锦衣卫这碗饭甚至坐到了千户这样位置的人具备“温润”这种特征,可她委实觉得贺兰题温柔,是,他温柔的很。
这个男人这么沐浴在书香里润润地看着她,叫她有种泡在温泉里的感觉,不觉得紧张。
角落的熏炉烧得旺旺的,间或响起一两声“噼啪”,她仿佛终于回过神来,抻了抻袖子,一撩袍角下跪行礼道:“下官鹅县知县元若姜,拜见千户大人。”
她的咬字和语调都是精心控制好的,不卑不吭,锦衣卫到底是文官集团排斥的机构,好比今日这位贺兰大人请自己前来恐怕没安什么好心,他们天生就处于相对立的两面,只要逮着机会,肯定就想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
若姜是这样思忖的,至少她现下看着贺兰题的美姿容,这个男人无疑拥有绝对的权势和实力,她却不曾生起像遇到阮苏侠时立即便涌出的拉拢之心,反而暗自戒备。
贺兰题越是笑得好看,她越是小心,恨不得自己能先发制人才好。
“起来罢。”贺兰题就像没察觉到元若姜睫毛眨动下暗藏的小心思,他背着手往前走,回头看了看,语气十分和气,“来来,元兄,我们坐下说。”
若姜忙又做出诚惶诚恐的模样,一面跟了上去,一面小心翼翼地道:“下官卑微,怎么敢与您称兄道弟... ...”
“嗯,是啊。”
啊?
若姜没想到贺兰题承认得这么爽快直接,这和他前面的说话方式简直是断崖式不同,她怔了下,讷讷地望住他,一时忘记说话。
贺兰题命人进来上茶,自己却低低笑了起来,若姜忍不住歪了歪脑袋去看,这有什么可笑的?
不一会,有十来岁梳着双鬟的使女进来奉茶,鹅黄色裙裾在氆氇毯上轻轻摩擦,悉悉索索,若姜轻咳一声,就也不拘束,放下书自己在下首黄花梨木的玫瑰倚里落座了。
茶很香,若姜拿起茶盅嗅了嗅,是洞庭碧螺春。芽叶沉浮,呷了一口鲜爽宜人,她的态度更加缓和下来。
人也坐了,茶也吃了,该是谈正经事的时候了。
果然,上首的贺兰题放下茶盅,他的面上闪过一抹郁色,转瞬即逝,若不是若姜眼尖恐怕就错过了。
“不知千户大人适才说的府上奇事,却是... ...”她主动起了话头。
贺兰题蓦地站起身来,飞鱼服随着主人的走动剧烈起伏着,袍角浪花一般,他的唇角仍是带有笑意的,只是此时的笑意却有些紧,“罢,阮兄同我来。”
若姜应是,提起几分小心。
这座临时的别院十分雅致,以若姜这样连京城都没去过的乡下人的见识来说,鹅县当地一定是将这位千户大人伺候得极好,瞧瞧这楼阁、这花园水榭、这来往行走的美婢、规矩低头做事的花匠,她的知县县衙也没这么讲究,压根儿也不敢对比,真比较起来她就是住在鸡窝里。
若姜在心里盘算着,即使有什么事,他是锦衣卫,手底下能人辈出,做什么一定要叫她来,来调查么?如果这事真的棘手而自己无法解决,是不是意味着她就着了他的道儿?
她有些发虚,就听见走在前面的贺兰题说了句“到了”,若姜差点撞上他的背脊,赶忙儿脚尖一转打量起来。
这是把她带到了厨房,她拿眼看周遭,院子里听见动静早已跪拜了一地的仆役,众人都是瑟瑟,头也不敢抬,可见贺兰题的恐怖,若姜不禁睨了贺兰题一眼,没想到后者一直在看着她。
那目光黑洞洞的,她咽了咽喉咙,“是了,不知奇事何在?”
贺兰题也不多话,他走到墙角,拿脚踢了踢墙边堆着的几个坛子,须臾踅过身来,“其实也不打紧,只是这事儿出在我府里,于情于理,本官都该交由元知县你来处理。”
到底是什么烫手山芋,若姜已经琢磨了一路了,人都是有气性的,到这时候她是好奇多过疑虑。
她大步流星地走到墙根上,弯下腰来,嘀咕的声音非耳力极佳的人是听见的,“... ...不就几个破咸菜坛子,有什么了不起?我还真不信了。”
贺兰题站在她的后方,眉毛几不可见地挑了挑。
哦?温驯乖觉的模样竟是假装的,这个小知县,倒是有点意思。他的视线顺着“他”的腰际向下滑动,在“他”窄小的臀部停了停,又上下打量元知县的身材容貌——
忽而会心一笑。
比元若姜更有意思的,怕不是那位素来眼高于顶的当朝天师,他还奇怪,这位天师一向唯刘太监马首是瞻,毕竟他是刘恩一手送到皇帝跟前的,而今他的恩人他的干爹有把柄落在这小子手里,他不尽快除了他,反倒绑了阮家的世子爷,自己扮作阮苏侠陪这小知县玩起了过家家。
这是什么有趣的角色扮演游戏么?
贺兰题恶趣味地摸了摸下巴,真是好有意思,自己倘或不参加,就太对不住东厂这些年对锦衣卫的打压了。
事儿就是这么回事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东厂和锦衣卫本身的职能并没有太大差别,用好了,都是掌权者手中的刀,但谁是最锋利的那把,却还是要争一争的。
这些年刘恩接管了东厂,他又同时是秉笔太监,权势滔天,将个朝廷卷得人仰马翻,锦衣卫瞧着这刘太监之所以能比他们更跋扈些,依仗的不过也就是那么一点子陪同今上一起长大的情义在。
今上重视太监,更重视老道,尤其宠信为他炼长生不老丹的道灵——如今的天师,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大懿几百年的江山社稷,恍似隐隐有了日薄西山之感。
贺兰题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的初衷并不是为朝廷清除阉党毒瘤,但若是,在解决灵道天师和刘恩以外额外能有其他收获,他亦是乐见其成的。
“啊,这这这这是——”
元若姜的惊呼适时地响起来,咸菜坛的盖子从她指尖坠落咣啷一下摔成了四五块。
她连连后退,一下子就撞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贺兰题。
但她根本顾及不上失礼不失礼了,天哪,她眼角几乎要有眼泪射.出来,“人、人脑袋... ...!最顶上的两个坛子里各腌了一个人脑袋... ...贺兰千户,我的娘啊,别人家咸菜坛子都腌咸菜萝卜头,您家怎么腌人头吃啊!?!”
她的胡言乱语让贺兰题面上的温润有一丝裂缝,但他是功力高深的人,只是一径叹气,抬手揉了揉眉心道:“元知县,饭可以乱吃,话可不敢浑说。”
若姜脚下还是打飘,她不是没见过死人,只是没这样面对过单独腌着的人头,还一下子来了两颗,这样的惊吓是前所未有的。
她也猜测过,只是她本来还以为顶多是咸菜坛子里意外出现了什么珠宝首饰,或一些小物件儿,贺兰题才想叫她来调查解决,怎么会知道是人头呢,实在太荒诞了,太猝不及防——
“是,是下官口误了... ...”若姜短暂的失态后很快也找回了自己的平衡,无论如何,别人都可以害怕恶心,但她不可以。
她是一县之长,县里死了人,出了人命案子,必定就有苦主,在其位谋其职,她没时间矫情,若姜深呼吸一口气,转身吩咐人去县衙里请仵作和师爷来,顿了一下,想到此处只有人脑袋,没有尸体。
那,验尸格目填起来倒很省事,这有些讽刺的意味,她沉吟起来,把贺兰题抛在了脑后,脑海里却不期然闪过一个画面... ...
她就想起了刚才惊慌下看到的其中一个人头的脸是朝上的,那模样,好生眼熟。
是谁?
她一定在哪里见过。
胖胖的脸,肉很多,颧骨凸出,如果描述出来,也许会被人画成猪八戒——
“天哪!”这下若姜是真的一点害怕都没有了,她甚至觉到了满满的惊悚。
贺兰题只看见这个才刚还哆哆嗦嗦的小知县陡然间磕了药一样一阵风也似冲向了那两罐咸菜坛子,说实话,连他都觉得恶心,若无必要他不想再看第二眼,这个小鸡仔知县脑子是有什么问题?
好生待着等县衙门里来人不就是了,那些自有人去做。
贺兰题爱洁,捏了捏鼻子,等那小知县再跌跌撞撞向自己扑来的时候他已经有意识地同他拉开距离,“元知县有何发现?”
若姜满腹的惊诧和疑问都写在了小脸上,她本想和贺兰大人好生说道说道的,却没想到他距离自己一下儿这样远,她没在意,摇摇头不答话,踅身又兴冲冲走回了坛子前。
呵... ...
怪不得遍寻你不着,悬赏也拿不住你,周大啊周大,原来你在这咸菜坛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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