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宝山望着那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渐行渐远,冷不丁的,伸手一把掐住了自己脸上一兜肉,“嘶——!”
疼得狠... ...不是梦。
他不禁泪眼婆娑,一时抬手拭泪,口中喏喏道:“天爷,您是非要亡我们鹅县啊,怎么就能如此的不眷顾呢,他还这般年轻... ...”
身后的衙役们也是频频点头,新知县大人太年轻了,瞧着不顶事啊?原以为这回能来个厉害角色,自然了,一定要强求黑脸蛋子的包公形象也是强人所难。
另一边若姜上得台阶,回头朝后看了看,距离稍远,她难以察觉小熊书吏的沮丧心情,只是嫌弃他乌龟一样的速度,不就走个山道么?
等人到了近前,她忍不住道:“熊书吏,你也太慢了。”
一面走一面拿眼打量他,眼尾微微诧异地扬了起来,“呀,这位小熊书吏,你眼圈儿怎么红了?”她很奇怪,旋即又释然,自顾自道:“是了,山里风大,想是迷了眼。”
“大人... ...”熊宝山白净的脸孔上露出一丝犹豫,但最终也不曾多说什么。
若姜斜了斜眼睛,她觉得自己虽然是个领导,是一方父母官,但也不必端着架子,初来乍到的,就目前来说还是很可以和属下们打成一片的,就笑得越发温和了,拍了拍熊宝山的肩膀,“嗐,别揉眼了,像哭鼻子了似的?娘儿们唧唧的,来,笑一个,就像我这样——”
熊宝山反应很慢,他望了望新知县大人弯弯的眼睛,那两道眸光里似乎隐藏着什么叫他看不穿的心思... ...他一时想岔了,误以为这是知县大人对自己的敲打,便不由颇屈辱地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
怎么了这是?
若姜摸摸鼻子,有种她强迫良家妇男的感觉... ...
果然,男人其实很在意被说娘吧?她就想起了自己被说娘时的反应,当时确实着恼,隐隐又觉到惶惑,害怕自己伪装不到位,害怕自己会失败... ...
不过当时阮苏侠给出的回应尚算可,她歪着脖子想了想,嘴角隐隐浮了起来,一时却又迅猛地耷拉了下去。
阮、苏、侠,不怪她想起他,这个王八蛋最好日夜在家祈祷,祈祷他不会被她撞见。毕竟鹅县,也就这样大罢了。
进了铁扇庵,一干衙役便自动分左右两排在院子里站立,若姜把熊宝山引进自己的厢房,示意大头取出任职文书、官印和知县官服给熊书吏检验。
这些都是哥哥留下的,不会有问题。
若姜放下心来,趁着这个档口,她就仔细观察起了熊书吏。
才刚光顾着走路也没仔细看,现下才发现原来这个熊宝山还很年轻呢,瞧着大约也就二十五六的年纪,一张白净的娃娃脸上嵌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鼻子小小的,别说,真的是蛮秀气。
他眼圈仍是微红,穿浅色的直裰,上面倒无任何纹饰,清清爽爽的,是典型的书生模样,若姜多看了一会儿,竟觉得他有几分可爱。
她就负手踱着步子绕了过去,看似悠闲地问:“你们好了么?”
熊宝山现在是彻底相信眼前人便是新知县本人了,也不免抛却一切杂念,撩袍直接跪倒在地,“小人熊宝山,参见知县大人!”
山里的尼姑庵,即便是厢房也不过是泥地而已,熊书吏两个膝盖砸下去,地上顿时现出两个小土坑,若姜心疼地面,忙扶起了小熊书吏,她是不吝啬自己的笑容的,和熙地道:“起来起来,不必多礼。”
忖了忖,又问:“嗳,会画画儿么?”
熊宝山起初还沉浸在受宠若惊里,但也只是片刻,听见知县大人的问题他疑惑了下,面上却不显,只轻轻颔首,“会一点点。”
若姜很满意,她从书箱里取出笔墨纸砚,蘸饱墨后亲自递笔给熊宝山。
熊宝山:“大人?”
若姜在原地思索着措辞,只一会儿,她便将铁扇庵里的人命案娓娓道出,又说杀猪的周大畏罪潜逃了,“是这么的,我来描述,我需要你将我描述的人脸画出来,回头好贴在县城的布告栏里。”
熊宝山反应了下,须臾竟有一丝激动,萎顿的心情焕发新生——
他着实没想到,新知县大人愿意为破案做到如此程度,这种事在上一任知县身上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他严阵以待,几乎是知县大人一说,他自己就立即运笔绘画,眼睛鼻子嘴巴,脸型,无一不是按照知县大人的描述来绘就——
“我看看!”若姜一把抽过那张周大画像,可顷刻间,她的欣喜和期待都化作了泡影,她枯着眉头确认了又确认,“这是谁?这肥头大耳猪鼻子,我刚才是描述的一头猪吗??嗯?小熊书吏,你看着我的眼睛,我适才是叫你画八戒吗?”
大头瞅了一眼那画,噗嗤笑出声来,“熊书吏,您这画工真叫人不敢恭维啊,哈哈哈!”
若姜看着熊宝山被嘲得涨红得猪肝一般的脸色,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自己其实是能画的,只是原来觉得既然是个知县了,凡事不必亲力亲为,也是顺便给小熊书吏一个表现的机会,没想到他不能准确理解她的描述。
熊宝山立在桌边脸上发烫,他小幅度地抬眸,看见元知县越过自己亲自画了起来。
说句真心话,他起初没瞧在眼里,他只道自己画得不准确是知县描述不精确,但是当元知县放下毛笔的霎那,他是真正看见了一个果如先前形容下那样的面貌,栩栩如生,胖得有特点,但绝不是猪八戒。
熊宝山拿起画儿,对这位新来的元知县刮目相看。
若姜没时间在这里耽误,她吩咐熊书吏去传达自己这个新知县对铁扇庵诸人的安排,接下来他们可以下山回家,但近几个月不得离县,需要随时等候县衙可能的传召。
紧跟着,县衙一行人浩浩荡荡下了牛魔山,慧能的尸体也被抬走,送去由义庄接管。
若姜懒怠去想灭音师太知道自己是知县后脸上会有多精彩的表情,她只吩咐了几个面相凶恶的衙役将灭音师太敲打了一番,毕竟在尼姑庵里做皮.肉生意不是正道,佛祖在上,谁过意的去?
有能耐到县城里开去,花红柳绿,那样的环境与风流貌美的姑娘才是相得益彰。
... ...
一切都很顺利,在鹅县县衙门里成功交接成为知县后,若姜就命人去张贴告示捉拿周大,她把一桩桩事都安排妥帖,甚至没忘记叫大头撒出人去问去,倒要把阮苏侠揪出来不可,唯有衙门里的县丞——
一个姓高的小老头儿,一把年纪了还在做县丞,也不晓得是不是嫉妒她,瞧着有些别苗头的意思。
高县丞的面相在若姜的认知里就是一只笑面虎,只要他一笑,露出两颗门牙,其中一颗还是镶了金的大金牙,她就会不可控制地联想到他们乡间有个贼兮兮的土财主,一笑就憋坏水儿,一笑就没好事,又抠又蔫儿坏,欺负村民为祸乡里。
但谁叫他把妾室生的小女儿转手就送去给本地的知县老爷做了妾呢,自此也是沾了亲了,所以没人敢招惹,在当地可说是个小地头蛇了。
这人呐,是该相信直觉的。
眼下若姜嘬着唇,翻看着吏、兵、户、礼、刑、工六房送来的层层叠叠的各种需要她处理的“紧急”事件。
什么哪一处需要修缮了,得花钱,需要老爷她签字儿,什么牢里的某某某想不开要闹着自杀,老爷您有没有辙儿... ...都是些破事,有些很是不该这样直剌剌送到她跟前,恨不得连别人夫妻吵架也要现拉着她去评断一般,若姜就觉得,这六房的书吏长久以来都是抱团作战,且跟高县丞一个鼻孔出气,现在看她是新来的,一个个都拐着弯儿的给她下马威。
“这些——”
若姜才一开口,案前依次站立的书吏们便都笑眯眯地看向了他。
已经几个月了,瞧着火候差不多了。
高鸿发一脸理解地道:“大人呐,按说您这也是才来,咱们原不该这样累着您,瞧他们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明儿就要走呢!”
若姜伸手捶了捶自己的胳膊,她确实很累,觉得很辛苦,呷了口茶站了起来,一展颜却能笑得人如沐春风,“老高啊——”
她站到了高县丞边儿上,“我是知道你们的心的,大家伙儿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咱们整个鹅县好,我辛苦点没什么,主要是我见不了你们就一直这么杵在这里,像什么样子呢... ...”
高县丞瘦骨嶙峋的脸上罕见的出现了类似抽搐的表情,他对元若姜这样的毛头小子管自己叫“老高”十分变扭,但人是老奸巨猾的,高鸿发捻着胡须畅快地笑起来,“唉,话不是这么说,大人辛苦,我等焉能享清闲?啊... ...是了,尚有一事本该早几个月便告知大人,瞧我这老把骨头,竟是忘了... ...”
高县丞长得很像黄鼠狼,或者是那种脸很长的狗狗,若姜忍下打哈气的冲动,忙了一上午,她已经提不起精力去和高鸿发打哑谜了,蹙眉道:“又做什么?”话音里的不耐烦流露了出来。
高县丞眼风一闪,转眼又是显得自己愈发的谦卑,他低下腰回道:“大人呐,您可有听到风声?”
“高县丞不妨直言。”
“便是,那位锦衣卫南镇抚司的千户大人,”他把声音压得更低,活像是从腹中发出的声音,“贺兰题,贺兰千户,身负皇命在我县办差... ...大人您这几个月以来竟一次不曾去拜见,岂不是大大的失礼?”
其余六房书吏纷纷点头附和。
若姜扶了扶正自己的官帽,“老高你不是早去过了么,去得那样勤快,比给你亲爹上坟还积极,干嘛?如今舍得撺掇大人我去了?”真是大笑话,哥哥是正正经经的科举入仕,最是清流一派人物,难道和他们一样放弃读书人的尊严前去奴颜婢膝吗,向东厂和锦衣卫那起人邀宠?
越老越不要脸了还,若姜脸上没什么表情浮动,事实上她对着他们极少有情绪上的重大起伏,这常让高县丞有一拳打进棉花里的错觉,不过这回他亦是有苦衷,那位贺兰大人点名叫知县去拜见,要不他才不和他说起锦衣卫的事,到底也是读书人,这点脸面还是要的,毕竟...他这把年纪还老在锦衣卫跟前装孙子确实不光彩。
若姜听说后很是诧异了一把,他屏退左右,一度都怀疑是自己身份暴露,锦衣卫这是憋着要拿自己。
但转头想想也知道不是,要抓她直接就抓了,没必要这么拐弯摸角儿的。
贺兰题... ...
三个字在若姜的舌尖打转,她确信自己从未听过此人名讳,素不相识,一时间坐在轿子里居然如坐针毡起来,思来想去,只求以不变应万变,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临近到贺兰大人暂住的别院时,天上零星飘起了雪花,若姜没带手炉,坐在轿子里冷成了冰块,整个人都麻麻木木的。
直到下了轿子,冷风吹得一激灵,她才品出了一点意思,总觉得,高鸿发那老小子今日有让她来拜码头的嫌疑... ...
是,问题在于,她根本不敢不来。
武广敏被若姜派去四处查找阮苏侠的下落了,是以若姜身边只跟着个娃娃脸的小熊书吏,熊书吏在进门后就被留在外院不得入内了,只有若姜一个人被带着穿堂过屋,最后停在一处书阁前。
“知县大人请在此稍待。”
宰相门前七品官,若姜对着那位千户大人的人也是客气的很,笑着点了下头,只有自己知道两腿微微打着颤。
她实在是只怕身份被识破,其余的,相比起来都不能叫事。
这是一栋二层高的书阁,若姜没被邀请入内,她踮脚往里瞅了瞅,直觉贺兰题并不在里面,可风实在吹得她钻心的冷,她的脚好像冻起来了,没有知觉了,莫非贺兰题想冻死自己?
她无奈地胡思乱想着,揣着两手在庭院里打转,这人一旦闲着了确实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若姜一赌气,左右四顾无人之下就推门进了书阁,横竖不能亏了自己。
真好!
暖!
还有满满的书卷气息——
真好——
窗沿下,微尘在光束里打着旋儿,若姜心神驰往地看着一排又一排摆满了书籍的书架,她真是恍惚起来,自己这究竟是进了锦衣卫家的书阁,还是哪个文人的书屋啊,不过转念一想,很多人是自己不看书,却要买上许多书摆在家里充门面的。
她从小就喜欢看话本,游侠、修仙、书生古怪都是她的精神食粮,若姜转了转,不一会儿就看到了有一架专门摆着各色话本子,她轻轻掩住口,怕自己因兴奋和高兴得欢呼起来,如果她没看错,那最上头一层有本蓝色封皮的,不就是已经绝版了的《莹河传》吗?!
天哪,她是撞了什么大运呀——
若姜一旦兴起了拿书的念头就怎么也止不住了,她的眼神在办公时都未如此炯炯有神过,她把身体拉伸到了一个极限,眼角微眯,全情投入在踮脚伸手上。
只是可惜,身高对她快乐的限制比她想象中更大。
若姜轻吁出一口气,罢了罢了,不是自己的,拿了作甚呢?她就悻悻地往回缩身子,手背却忽而被一只温暖的手轻微地覆住了,有人半握住了她的肩,往上一带,那本《莹河传》就到了手里。
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身后贴着她身子的男声似有股幽幽的醉意,温暖的体温透过衣料源源传到了她身上,他轻轻地笑,“还要哪本,嗯?”
若姜一激灵,急忙从那双长臂圈出的怀里挣了出去,一回身,正对上男子半眯起的黑眸。
“无须惊慌,”他还在笑,笑得极是好看,“今日请元知县前来,只因府上出了件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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