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若姜的话音刚落下,突然不远处一个草垛子上跳下来一条灰扑扑的人影,那人一身半旧不新的旧式道袍,右手端着一碗黑狗血,左手持一个拳头大小的铜铃铛,羊癫疯似的猛烈摇晃起来——
叮铃铃!
叮铃铃!!!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呵——!”
随着道士的一声暴喝,他豪迈地低头喝了一大口右手的黑狗血,朝围观的乡民们喷洒而去,“噗!”
时间仿若静止。
所有县衙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忘记自己本来要做什么,连若姜都呆滞地维持着转身的姿势,自然也没有小吏送上验尸格目给她。
她半眯起眼睛,就看见那做法的道士在那儿不停地上蹿下跳,似乎还有几分眼熟?
满地灰尘都被他扬了起来,凡是他所经过的区域即刻间便被喷得血雾弥漫,腥臭气熏天。那些围观的乡民更绝,一个个被喷得臭不可闻却毫不生气。
乡民们这辈子估计都没这么虔诚过,有激动的甚至跪了下去,一连地磕头祈求保佑,还有的人是行动派,已经热络地邀请老道这里做完法后就去他自己家里喷狗血,及时做法,捉鬼必尽——
“好说好说。”老道儿一副有商有量的模样,叫乡民们遵守秩序,好好排队不要拥挤... ...
若姜满头问号地看着这一切,她真正是难以忍受,倒不是别的,主要是乡民们身上的臭腥味已经顺着风往她这里飘来了,隐约还有点儿鸡屎味点缀其中,完全盖过尸臭。
这正是一臭更比一臭高,当几种臭气汇合在一处,便足以形成有形的杀伤力量。
若姜有点想呕,她扶住额头晕了晕,捏着鼻子道:“这儿、这里是谁主事?荷花乡乡长何在?”
“... ...大、大人!小人已在此恭迎多时!”一个细眉毛、长鼻子的中年男人立刻就从人群里抢了出来。
若姜又闻见一股浓烈的黑狗血味,想来因着他是乡长,极有地位,所以适才的老道着重将黑狗血喷洒给了他。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语调拿捏得当,既不显得暴怒,也不会过于平静,拿手指向跳得张牙舞爪浑然进入忘我境界的道士,“没瞧见本县正在查案验尸,你们这是闹得哪一出。”
王乡长笼在袖子里的两手搓了搓,他好像一点没听出来知县大人的不悦,向前一小步,小声地汇报情况,“大人您有所不知,我们乡... ...”声音更低了,恍若蚊蝇,“我们乡怕是风水不好,闹鬼!
您瞅这两具无头尸体,怎么好端端地就跑到我们乡里来了呢?这说起来,隔壁几个乡乡民素质跟我们那是没得比,我们乡人多好啊,又亲切又和善,才刚朱知县还夸呢!”
若姜蹙起眉头打断,“我没问朱知县,我问你眼下是什么情况。”
王乡长好像咀嚼出一点危险的苗头了,他撮了撮牙花,露出一副愁容来,“嗐,这不么,翠花和大妮一发现尸体赶忙儿就报到小人这儿来了,小人立即撒出人去问去,清点过后我们荷花乡肯定是没缺人,这不奇了,无头尸还能自己摸到我们这儿来?没辙啊,当即就报了案了。”
说到这里他难免心虚,他们荷花乡自古都是属于鹅县,不过打从前两年起新来的知府大人重新划分府内各县领域,荷花乡就被分给聚义县管着了,所以他才向聚义报了案。
谁想到没一时两个知县都来了呢,这个元知县看着就是个事儿精,他务必要小心回话。
王乡长压低声音,“最近乡里常有人家无端少了鸡鸭牛羊,不知什么时候起就传出了闹鬼的说法,现在可不连尸体都凭空出现了——您也知道,小人我这纯粹是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啊,我就寻思着趁着今儿这个众人集合的大好日子,干脆请道士来开坛做法,这位王道长,人称‘王瞎子’... ...他与我是本家,我这也算是照顾他生意了,顺便镇一镇我们乡的妖魔邪祟!”
若姜长长地沉吟着,视线不期然划过王瞎子那蹦跶着的身影,怪道眼熟,原来是下了牛魔山就没再看见的半个熟人。
她还记得王瞎子给她测字说她即将遇上自己的人生之月,她暗自左等右盼然而没觉得有结果,基本可以盖章王瞎子是个江湖骗子了。
“叫那边停下,”若姜板着一张脸,“若再有无故打搅本县查案者,一律蹲班房。”
“是是是,小人再不敢擅作主张!”王乡长眼皮往上一掀偷看了元知县一眼,这知县生得面嫩,放狠话却不含糊,他素来是欺软怕硬的人,又藏有诸多恭维的心思,原本还打算再拍会儿马屁,给知县大人多留点印象,当下也只好夹着尾巴灰溜溜缩回人群中去。
鹅县刑房的小吏忙一个个按部就班上前来,经过上一回的咸菜坛子人头呕吐训练,这一回他们看起来淡定很多,至少表面看起来是如此。
若姜比较满意,她接过粗麻布的五指手套戴在手上,盯一眼负责记录验尸格目的文吏,目光又幽幽地飘向了站得远远的阮兄... ...
他这是怕溅一身狗血,什么时候瞬移到那么老远的地方的???
若姜想挠挠脖子,手伸一半想起来还戴着手套,只好作罢。
行,阮苏侠你不打算来,我自己也可以做到。还能怎么办呢?她又没有仵作,只好自强不息了。
于是乡民们便纳罕地看到知县大人在亲自验尸,要知道,放眼整个大懿朝这都是十分罕见的,一般来说,科举出身的官员别说验尸了,他们之中很多人连对断案的律法都知之不深,是以常有仵作被收买从而案子错判的事情发生,官员往往毫无所觉。
久而久之,新上任的知县都会高薪聘请有才能的师爷等人士做自己的左右臂膀,协助自己治理一县事务,所以像元知县这样凡事都亲身上阵,这也懂一点,那也能玩得转的简直是个瑰宝般的存在了。
朱知县眼见着荷花乡的乡民们满面崇拜之色,心知自己无意中被比低了去,可他又实在对讼案刑侦毫无兴趣,他是典型的读书考科举出来的官儿,你给他个论题叫他立地写文章他能一眨眼就理清思路随即浩浩荡荡挥毫十几页。
但,验尸?
那是万万不会的。
为了减少仵作作怪的几率自己勤啃专业知识?
那是不可能的。
应付琐事和各种应酬尚来不及,什么干一行爱一行,哪里有这个功夫。朱知县嗤之以鼻,他知道元若姜县里的案子,他现在就很不希望他把案子破了。
同行是冤家,不外如是,朱知县广袖一抖,也不走了,这会儿也不嫌弃尸体污秽了,三步并作两步来在了元知县身边,“慢来——”
他打断正在其中一具尸体脖颈处仔细观瞧的元若姜,只瞥了一眼,胃部就乘风破浪激烈翻涌,好在勉强能屏息按捺住,挑眉道:“元知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荷花乡如今归属我们聚义县,这方才乡长又是将案子报往本县处,于情于理这都是本县的命案,缘何你在此验尸,本县这心里着实过不去... ...”
若姜眉心一跳,来者不善啊,她当然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这是催她滚蛋。
她不滚,她就不滚,要滚也是他。
大家都是场面人,官场上说话从来都是暗藏机锋的,若姜就含蓄地笑了起来,“不是这话啊,朱知县,你看,要是你给我时间证明这两具无头尸恰是我县里两颗人脑袋的主人——那这就还是我们鹅县的案子。”
“而且,朱知县想必耳聪目明,定然知道这两颗脑袋是自锦衣卫贺兰千户大人家里找出来的,”她有意无意地拿贺兰题压他,“千户大人脾气不好,要是有人有意阻止查案,我看他是要遭殃。”
“你——”
“我?”若姜看着朱大勇,拿她摸过尸体的手套拍拍他肩膀,笑得一脸的天真无邪,“您就别在这里杵着了,这儿多臭啊,要不这样,等我忙活完了今日指定是赶不回县衙门了,我也不会连夜偷走尸体,我们就明天再议论罢?朱知县,你实在不放心就自己也住下来,横竖最晚明天我一定给到你结果,成不成?”
朱大勇在被若姜碰到自己后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哪里还有空和“他”斗法,直接就摆摆手,带着自己僵硬的身体飞速离开。
这下这身官服算是沾上污秽了,无头尸的死气和怨气仿佛顺着衣服爬进了他的身体,他再联想到适才那道士撒狗血时荷花乡群魔乱舞的模样,不禁抖了抖,悻悻地决定此事不再掺和。
终于打发走了,若姜叹了口气,重新进入工作状态。
“死者一,男,年龄在三十至四十之间。肤黑,体毛旺盛。身上无明显外伤,内手肘大腿外侧皆有轻伤,死前曾与人缠斗。”她翻看左边那无头尸歪着的身体,边上小吏赶紧刷刷落笔填写表格。
“——身长,”若姜捏着工具,反复丈量,心里最终笃定下来,这也正好与某人身高吻合,“身长六尺五!”她说着,对边上另一具尸体的身份隐隐也增加了几分肯定。
“... ...头颈皮卷肉凸,两肩部分皮脱,颈围... ...”
“死者二,男,年纪大约二十上下,生前肤白,肉嫩。”因这特殊的时节,尸体并未过分腐烂,很多细节很容易便可推测,她在这方面是颇有一些根底的,徐徐道:“身长七尺,左胸口刀伤为致命伤,伤口长约一尺... ...”
“... ...”
看热闹的乡民渐渐散去了,瞧见衙差们在四处搜寻凶器,据知县大老爷说那是一把菜刀,乡民们看着衙差们沉着脸找菜刀的模样,当即也不敢再久留,抱孩子的抱孩子,回家收衣服的收衣服,天光越来越暗,都各回各家了。
若姜等画完两个人形图,再按章程依次和现场此次参与的小吏们在验尸格目、人形图、验状上签完押后居然已经是暮色四合。
她揉着腰抬起眼,积累的疲惫这一下才全部显露出来,也是奇怪得很,适才一点不知道辛苦,这才一弄完,整个人就能软得一滩烂泥似的。
天边犹残有一星落日燃尽时的余晖,田野里绿草欣荣,仿佛是绿毡铺地,她盲目地望着,就在田埂边看到了阮苏侠。
他居然没走?
她突然就有些气鼓鼓,好么,她请他做什么来的他还记得不记得,她忙活大半日,他怎么好像来春游踏青一般惬意悠然。
“阮兄!”
若姜回身吩咐人暂且将两具尸体安放起来,明日再抬回县衙,自己则兴师问罪地走向阮苏侠。
她本来想锤他,但一考虑自己虽然脱了手套却还是不好就没碰他,呵呵道:“我们世子爷真够义气,就是能冷眼旁观我干活,也不说来看看我做得对不对,我干得好不好... ...”
她这样不带一丝遮掩地朝他发泄情绪,真的像个孩子。
阮苏侠就微俯下腰身,醇和的、低低的声线传入她耳畔,“那你做得对不对,干得好不好?”
他轻柔地语调恍若呓语,若姜没成想他会突然这样的... ...这样面对自己的发难,一时讷讷难言,竟然不晓得如何应对,只是眼巴巴地和他大眼瞪小眼起来。
田野的夜风凉得惊人,过了一会儿,若姜拢了拢耳际发丝,别开脸得意洋洋地哼哼,“我自然是千好万好,好歹我也是打小儿学过些日子的,本事都不曾落下,像我这样的聪明人,学什么是什么,干一行行一行,行行行干哪行都行,你... ...知道了吧。”
夸嘴到最后自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应该知道什么啊?”阮苏侠低低的笑声在青草间传扬开来,和着飒飒的风,仿佛天地自然里一篇动人的乐章。
她“唔”了声,耸耸鼻子,靠得他更近了。
她能嗅见他身上独有的清新气息,唇角忍不住越扬越大,哇,觉得自己也香了起来。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那厢抬着两具尸体的担架正打他们身旁经过。
阮苏侠叫停了,说:“我看看。”
顿了顿,迎上她不解的视线,若有所想道:“才刚一直在听你验尸,有个想法想要验证一下。”
正待掀开白布,冷不防竹芽带着施茗微过来了,施茗微面露哀愁,清瘦的人儿,打扮成了一个富家小少爷,只是容貌过分甜美,明眼人一看即知她是女子的身份。
她没什么精神,衣袂在风中摆动,似愈发清减了。
竹芽叹了口气,安慰道:“施小姐,逝者已矣,那一日我们送走你和小柳,谁能想到你们会遇到歹人... ...你这样,他在天上也万不能安心啊。”
施茗微是听进去了,抬手按了按眼角,这才重塑起坚强的面具,看向元知县,“大人,确定身份了吗,到底是不是——”
若姜打断她的话,虽然她心里已经有些眉目,但不到头身重聚,重合,她是不会妄下断言的。
“还不好说。”她脸上有些倦色,“而且,凶器尚未找到。”
从杀人犯的心理来说,凶手不应该在那样仓皇抛尸的情况下还有时间将两具尸体和凶器抛到相距甚远的所在,既然尸体在荷花乡,那菜刀一定就在这附近。
“凶手要抛两具尸体,没有推车或马车是无法办到的。”最近都没落雨,车辙子或许还能保留下七七八八,若是用心去寻的话。
元齐说着,面上淡淡的,走过若姜和阮苏侠时不知有意无意,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他回头看若姜,“我去附近转转,如果晚上没回来,不用在意我。”
“哦... ...好。”元齐是要去找菜刀吗?她不禁向前一步,只迟疑片刻便向小吏拿了一件自己的披风给他,“晚上凉,你穿上再去吧。”
他说好,就没更多表示了,只视线在阮苏侠面上光影一般掠过,快得几乎没留下痕迹。
阮苏侠弹了下舌,饶有兴味地目送元齐的背影。
“怎么办呢,”他用只有元若姜能听见的音量,细细在她耳垂下喃喃,“大人的小情人,真的不太待见我。”
若姜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你怎么会这么想?”她自觉声音太大,前面的施茗微被她吓着了,小脸花容失色,若姜讪讪地笑,想了想,一把握住了阮苏侠的手腕,又看向那四个假装自己是没有听觉的假人的差役,“走,跟着我们。”
她直接就拉着他到了一处荒僻无人的所在,前面有条潺潺的小溪,她霸道了一路,这才松开阮兄的手腕。
“昨晚,我是宿在元齐房里,但我们连手指头都没碰一下,他睡哪里我不知道,但我是自己一个人睡在床上的,就我一个。”
若姜盯着阮苏侠,“阮兄,我们是朋友,你可不能把我想成那样见色起意的人,我... ...我可至少是去查案子,你不能自己联想,毁我清誉... ...”
他抱臂倚在树上,就这么望着她。
不信?
若姜有点急眼了,她冲到他跟前,细白的食指指住自己青紫的嘴角,一劲儿踮着脚尖往上送自己的唇,“你看清楚,这就是铁证,我为破案也可说是身陷险境了不计一切了——”
此时间,天地陷入一片混沌,天光朦胧稀薄,人的五官尖刻深邃的一部分仿佛都被黑暗尽数隐藏起来。
这使得此时的元若姜大眼睛忽闪忽闪,透着执拗,小嘴一张一合,犹如一个偷穿知县官服的姑娘家。
阮苏侠起先眸中掠过一丝讶异,但他很快适应了此刻的“他”,他眼帘低垂,眼瞳里映出近在咫尺的两瓣粉唇。
他没那么清心寡欲,他想亲吻下去,他想尝一尝她的味道,他想,她的唇一定很软。
如果,他是女孩的话。
阮苏侠扶住元若姜的肩膀,将她推开。
他微微莞尔,看一眼那四个背对着他们站着此刻正抬尸体的差役,熟练地调侃着她,“大人再蛮横地靠这样近,别人便要以为我才是你的情人。”
若姜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倏忽间他的声音又飘过来了,笑音更加浓厚,“不逗你了,过来,看看尸体。”
她巴不得换个话题,就道:“黑灯瞎火,看鬼么?”
他变戏法般变出一根火折子,吹亮了,走到两架担架前晃了一圈儿。
若姜蹙眉,须臾,阮苏侠走了回来,他问她,“你知道谁先死的?”
“周大!”她和他说话不用那么严谨,因为她可以确定那就是周大。衣服只是一小点,更多还是身体给出的答案。
“他是死后被砍头,还是生前被砍头?”
“啊,啊?”
“柳香延呢。”
若姜抿了下嘴,“柳香延是先被人用菜刀砍死的,致命伤在心口,不过... ...”她居然有了一丝迟疑,想了下,又坚定起来,“柳香延的致命伤确实在心口,他,他应该是死后被砍下脑袋。”
“你观察过菜市口砍头吗。”
阮苏侠微侧着脸,“头离开身体后,眼睛至少仍可眨动十来下,是不是很奇妙?不过这和我要说的无关。”
他像是调节气氛,向她投去一瞥,没表情地笑了下,“周大脖颈上的皮肉呈现卷曲状,肉凸皮脱,两肩井骨耸,柳香延则全然相反,这说明... ...”
“说明周大被砍头死掉以后,柳香延就被人砍死了,接着凶手出于某种目的也砍下了他的头!”若姜一口说完,气息有些小急促,他好像在帮她复习知识点一般,她陡然记起来,周大和柳香延头颈切口的两种特征确实代表着生前被砍头与死后被砍头的区别。
“你都学会抢答了。”阮苏侠吊着一边唇角,笑靥里有丝促狭。
他的手旋即笼上她的头顶心,在她的视线里温和地揉了一下,再揉一下,似是某种温柔的侵犯。
“大人果然聪慧。”
他一字一顿,若姜一时怔忪住了,看着阮苏侠,呆了呆,急忙闪身让了开去。
可黑暗中脸颊却烧了起来,在他沉默注视着的视线里,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是做什么,以后还是不要这样——”她又不是小孩子,还需要他的鼓励?什么嘛,了不起他也就比她大个几岁,以为自己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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