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灰色外套

小说:渣渣 作者:郁右
    “给他上过药了,手没什么大问题。”

    谢子良的声音。

    “谢谢。这小孩,太受你照顾了。回头我给小姨送点茶叶去。”

    冉休的声音。

    冉斯念隐隐约约听见谈话声。他活动活动手指,费力睁开眼,谢子良已经走了,他哥还在。

    “醒了?”冉休问他。

    冉斯念说:“……哥?”

    “我有的时候,”冉休穿着蓝灰色长袍睡衣,搬了张椅子坐他身旁,手上拿本书,已经读了三分之二了,“真不知道你到底是长大了,还是没长大。”

    他见冉斯念在床上闷闷的,话也不说,就自顾自地接了下去:

    “说你没长大吧,二十四五的小伙子,搞娱乐业搞得风生水起。在咱爸差点气死的关口上,你又低调地做了个‘冉二少’。”

    “我是真不知道你图什么。”

    “但说你长大了,好像也不是这样。”冉休合上了书,桃花眼微微弯着。

    他最后得出结论:“天真烂漫,坚信真爱。”

    “我没有。”冉斯念翻了个身,不去看冉休。

    冉斯念这个人是矛盾的。他是老成的,沉稳的,薄情的,像狡猾奸诈的狼;但他其实也是幼稚的,真诚的,天真的,像初降人世的小狗。

    到底哪个是他,没人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你说,”冉休的脸一沉,“你是从哪里拿回这件外套的。”

    还没等冉斯念搞明白,什么东西便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他摸索着将头探出来,才发现是冉休将一件灰色大衣扔在了他头上。

    宿闻那里借的。

    断电的时候什么也看不清,他随手拿的,最靠边的一件,也是看起来最大的一件。

    他连外套也来不及还给他,但可笑的是,这件外套竟成了他从宿闻那里唯一得到的东西。

    冉休用命令般的口气说道:“口袋。”

    嘴角下压,目光凛冽,压住了桃花眼中的温情。

    冉斯念照做了。

    他将手伸进大衣的口袋,没有东西。于是他又伸向右侧的口袋,这一次他摸到了什么东西,触感很奇怪——

    一张学生卡。

    一朵永生玫瑰。

    冉斯念一开始不知道这是什么。后来他慌了,他拿起那张学生卡,上面写着“高二(3)班,冉斯念,29号”。他看了看,丢在一旁,拿起那支依旧鲜亮的永生玫瑰。

    哪里都写着他的痕迹。哪里却又写着宿闻的痕迹。

    他一下子愣神了,因为岁月走过太多路,斗转星移,他想不起来那些都是什么。

    冉休说:“你还记得那天吗。”

    冉休坐在椅子上,上半身前倾,胳膊肘抵在大腿上,十指交叉成团,撑着额头,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感。

    他们心有灵犀,永远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冉斯念心中忽然有了个隐隐的猜想。但那猜想忽然膨胀,变大,像是吸了水的海绵,一点点撑满他的胸膛。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的东西,他脑海中的时钟往前拨着,一分一秒地往前拨。

    冉休保持那个姿势,不知道等了他多久,但似乎愿意一直等下去。

    最后冉斯念说:“我记得。”

    冉斯念上的是蒲安第一私立中学,初高中合并,学费昂贵,生活质量好,师资力量一般,唯一的特点就是:全是纨绔子弟。

    在那种学校,拉帮结派是必然的。燃文在十几年前,虽没有现在这样家喻户晓,但在当时的影响也不小,不如说,许多前辈歌手、模特都是由燃文一手捧红的,论人脉,燃文一定是第一。

    但论财力,也许只能算得上个中上。

    所以冉斯念的地位不尴不尬,没人敢惹他,有人给他当小弟,但他上头也有不少的“大哥”。他爸曾经教育过他,做人要懂圆滑。

    他当时问,什么是“圆滑”。

    他爸的回答很简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因此他虽不是平易近人的那种人,但会讲漂亮话,会打圆场,而且,无论到哪里,容貌出众的人一定不会落单。

    “小冉啊,”有同学与他勾肩搭背地笑,“我们哥几个要去王哥的店里,一起不?”

    冉斯念那天确实有难得的休息时间。

    他小时候,冉休没有和他太亲近,因为两人的年龄,差得有些大。冉斯念懂事的时候,他哥早已和他爸满世界飞了——尽管长大后深刻地体会到,这男人究竟弟控到了一种多么恐怖的程度。

    这都是后话了。

    总之,在那一天,他母亲和朋友出去了,冉休和他爸早已踏上了考察的漫漫长路,除了管家和保姆,家里没有其他人。

    他大可以告诉他们,他今晚在朋友家玩。

    因为纪小少爷,纪晚,肯定会给他做伪证。

    同学说:“小冉,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但冉斯念从没去过那种地方。因此他面上再冷静沉着,心里都是杂乱无比。

    那位,是赵氏的二公子;这位,是周氏的四公子……

    “冉少,”吴承彬彬有礼地道,“给个面子吧。”

    语毕,周围人哗然。吴氏大公子吴承,竟是做东的那位。吴家上边是红字打头,虽说吴承他爸做娱乐业电影业,但无论财力地位,都无人感惹。

    旁边的人多半是在说冉斯念究竟多不识相。

    “冉,冉哥……”

    冉斯念转过头,是唐善。

    唐善小声说:“你不想去的话……就别去。”

    他规规矩矩地穿着黑白相间的校服,整个人虽没有畏缩之态,脸却已经红到了耳根,这叫那些男生看着不顺眼。

    唯一顺眼的是那张女孩子一样的脸:杏眼清澈,鼻子小巧,皮肤嫩白。

    因此在班里,大多数人都把他当女生看。

    这种私立中学,尽管多半是收纨绔子弟,但为了每年的升学率,总会到市里最好的初中,去找那些成绩优异的贫困孩子,以学费全免、高额奖学金以及固定的生活补助来吸引他们。

    唐善就是其中一位。

    “这位同学,”旁边的一位少爷轻蔑地推了他一下,“我们好像没有和你说话。”

    “但是……”

    “哎呀,”有个女孩笑了,“唐善喜欢燃文的二少,谁不知道呢。”

    “天天跟块狗皮膏药似的黏在人家身后,还不懂得看人家脸色……”

    冉斯念道:“唐善。”

    周围人顿时噤声。

    其实也不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多有威严。

    只是,他是事件的主角,又是大部分人惹不起的少爷之一,于是没人再敢嚼舌根。

    他出面不是为了其他的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没必要对唐善多冷酷。都是同学,他喜欢自己是他的权利。

    “冉哥……”

    冉斯念只是叹了口气,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背。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动作。他是在对唐善说,先回座位吧。

    唐善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回座位。

    没人会在意这一点点小的波澜。

    以至于当冉斯念坐在吴氏的宾利上,看着四五个纨绔子弟互相取乐打诨时,还觉得有些太奇妙。

    为什么会答应他呢。

    因为他爸说过,做人要圆滑。

    “你这小孩,不适合做生意,”中年男人说,“对我来说 ,你执拗,孩子气,天真烂漫。而对外人来说,你冷淡古怪,难以捉摸。”

    也许是他暗中作祟的傲气促使他答应了吴承。

    也许不全是因为这些。

    也许是他心中一直隐隐地发问:自己到底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好像他始终是个普普通通的男生,又有哪里不一样。男孩子刚发育的时候,他们寝室荤段子乱飞,都会口嗨两句,但冉斯念从不会加入他们。

    “我去厕所。”他冷冷地撇下话,关上了厕所的门。

    “冉哥,”寝室长拦住他,“干嘛呀弄得好像我们多不干净似的!”

    “抱歉。”

    他后来退宿了。他对老师说,自己融不进集体生活,不习惯,老师见他是燃文的小公子,嘻嘻哈哈地就糊弄过去了。

    但他自己清楚,他不适合留在男寝。男生太多,他受不了。

    车子停了。

    “到了。”吴承笑了笑,随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盒子,“冉少是第一次来,先挑个面具吧。”

    “面具?”

    “王哥的店,绝对安全。”吴承的眼是凤眼,笑起来时叫人不寒而栗,“所有人,佩面具入场。”

    冉斯念听懂了般点点头。

    盒子——不如说是个巨大的箱子,那里面里装满了面具,各式各样的都有。有旁边那个少年戴的化装舞会面具,也有动物形状的;整脸,半脸,眼部;华丽的,朴素的,低调的……

    他其实一个也不喜欢。

    他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不喜欢特地营造出来的神秘感,也不喜欢这种装腔作势。

    他觉得那些东西像是小女生才会玩的。当然,他这话并不是歧视女生,相反,在他母亲谢琴女士的严厉教导下,他永远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

    他只是觉得,那些不适合他。

    但不知为何,当他看到其中一个面具时,眼前一亮——

    “哎,”有人好奇地凑过来,“这面具……很普通嘛。”

    “不,这说明,冉二公子是个懂艺术的。”吴承饶有趣味地道。

    惨白的半脸面具,斜切,没有花纹,只有无尽的白色。

    “还需要一个化名。”吴承眯着眼补充道,“不过,其实你不开口,我也能猜到……”

    冉斯念戴好了面具,只露出一只眼睛,但他目光始终清澈。

    “——Phantom。”

    吴承说,这是王哥的店。

    没有名字,只是叫“王哥的店”。

    门面低调,没有招牌,没有广告,没有他想象中妩媚又暴露的迎宾小姐,也没有他想象中的淫.乱。

    “一会儿,我们会有‘菜单’。”吴承低头道,他戴着精致的蝴蝶花纹半面具,只遮住了眼部,“你是新人,所以王哥会亲自迎接,说不定会带‘新菜品’来。”

    冉斯念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他这状态,在不明事理的人看来,那叫一个镇定自若。和吴氏的大公子说话都不腿软,还风轻云淡,对答如流。

    因为他始终是那副冷淡的模样。

    叫人看不出破绽。

    包间看起来很正常,普通KTV的模样,甚至一路上连个服务员都没看见。

    但空调早就打足了,酒水瓜果的摆盘也十分精致。

    “王哥的店是贵宾制,”吴少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预约了便会备好一切,但如果不是会员,连这里的存在都不会知道。”

    “嗯。”

    依旧冷淡。

    房间的设备似乎是智能的,在十几年前已经算得上十分高档。他们争先恐后地点歌,一副自然熟的模样,但冉斯念一直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

    “不唱歌?”

    “唱歌不好听。”冉斯念有礼地道。

    吴承笑了笑,没有发表过多的意见,又将酒推到他面前:“试试。王总新进的红酒。”

    “没成年,不喝酒。”

    “……”

    所幸包厢里还有人鬼哭狼嚎地唱歌,才不致于显得他们这里的气氛过于尴尬。

    他来这里,究竟是为什么。

    有很多事情,可以没有原因。但有很多事情,也许是命中注定。

    在所有在场的人身边都依偎着一位小姐时,冉斯念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觉得自己像是参加俄罗斯转盘的人,一枪一枪地打过去,先前是幸运,没有轮到。

    但可惜这个游戏,只有他一个参与者。

    所以当□□里只剩下最后一枚子弹时,他终于中弹——

    “哟,王总,来了新人?”

    一直静静地坐在墙角的冉斯念愣住了。

    他从来不信一见钟情。

    但当刚进门的,穿着白衬衫的少年,用一双湿润的杏眼看向他时,冉斯念只敢看一眼。而后低下头,在心里细细描摹他的样子。

    他一定很适合玫瑰。

    因为他是那样干净纯洁,白雪配玫瑰,叫人赏心悦目。

    他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少年的模样,良久才敢再看一眼。

    所以无论是接下来王哥给他递来的房卡,还是那些狐朋狗友恶意的调戏,都让他作呕。

    他眉头紧皱,但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那个晚上,他的目光是有多么含情脉脉。

    所以他选择逃离。

    冉斯念在少年再也支撑不住时,焦急地将他抱起,不动声色,其他人没有注意到他的慌乱,他也没有注意到其他人戏谑的目光。

    少年明显地打颤,但他的皮肤透着粉红色的诱人色彩,嘴唇像是新鲜石榴般嫩红,叫人沉醉。

    冉斯念咽了口口水,而后掏出了手机:

    “纪晚,Rush是什么。”

    “我操,”电话那头的纪晚当头一棒,“呃呃呃就是那什么冲刺的意思啊!你英语不挺好吗!”

    “晚哥。”

    “一种药,行了吧!”纪晚骂骂咧咧的,“小孩子家家不学好,在哪儿鬼混啊?你信不信我去告诉谢阿姨……”

    “怎么解。”

    “……小念,”他深沉地说,“第一次,别太猛。少用药,太伤肾。”

    “……”冉斯念气得上下牙嘎吱响,但始终没有多说一个字。

    “时间到了自然会解。”纪晚叹了口气,“注意安全,我来接你。”

    接着便是纪晚发过来的地形图。看起来他也是这里的常客。

    冉斯念照着被圈画出来的路线,一步一步地走着。即使抱着一个人,但他从未觉得自己是那样轻盈,好像每走一步,都离什么东西更近了一样。

    嘎吱。

    “原来是……后门。”

    一般人可能很难找到这个出口。后门通向的是个破烂不堪的巷子,旁边是垃圾箱,以及满溢出来的瓜果衣料。

    但在某些时候,你会想不起世界的脏乱恐惧。

    冉斯念注视着怀里的少年。他想起自己有白色面具,于是那种注视大胆了几分,赤诚、炽热,像焰火跃动。

    但少年始终愣神地看着远方。

    冉斯念说没事,药效会褪去的。

    他希望他真的没事。

    少年骂他假惺惺,说他作态,他都认。冉斯念知道自己不会是什么好人,但在这个纯真的少年时代,他想尽办法,想让自己变成一个好人。

    他眼睁睁看着少年从自己怀里挣脱,在水泥地上磕磕绊绊,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又眼睁睁地看着他和一旁的黑猫说着话。

    -你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我爸卖了我。

    Phantom和Ruby,该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

    冉斯念开口:“Ruby。”

    名叫Ruby的少年终于回头看了一眼他。

    悲伤,愤怒,无奈。

    但冉斯念依旧走上前去。他脱下了自己的灰色外套,像是对待稀世珍宝般,将衣服覆上,动作轻柔。他双眼真诚,双手颤抖。

    忽然间,晨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想是因为面前的人太过耀眼。

    而他的面具应声而落。

    “不……”

    “别看,Ruby。”

    在惊慌失措中,他从后边抱紧了他,但冉斯念很快便退后一步,俯下身子,捡起了面具。

    哪怕这张面具只有一半。

    哪怕它不能完全遮住自己的面孔。

    冉斯念耗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他背对着少年,说:

    “你不会有事的。”

    “等我,我会带你回家。”

    Ruby本该如他预想中的那般沉默。

    但当他说完这句话时,Ruby放下黑猫。他站了起来,冉斯念像听到了Ruby的心跳,又像听到自己的。当少年的头靠在自己胸前,冉斯念闻到了属于自己的味道。

    因为少年披着自己的大衣。

    冉斯念说:“我答应你。我会带你回家。”

    “你答应我。”少年重复说。

    “我答应你,”冉斯念说,“平安夜。”

    冉斯念不知道这句话对那个少年而言,意味着什么。

    Ruby将头抵在他的胸前,再也克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其实他一直靠在冉斯念胸前,冉斯念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的泪水。但他知道,少年一定是在哭泣。

    他说:“别哭了……我……我给你唱首歌吧。”

    冉斯念不会哄人。他蹩脚的语言组织能力叫他脸红,他平时不说话,是因为他的确不太会说话,而不是所谓的冷漠。

    但他没有其他办法,所以他抬起手,小心地放在少年的头上,见他没有抗拒,才一下一下地抚摸起来。

    很僵硬,很温暖。

    冉斯念说,我很喜欢这首歌,虽然有一点悲伤,但我只会唱这首圣诞节的歌。

    他唱,我住的城市从不下雪,记忆却堆满冷的感觉。

    他唱Merry Christmas,他唱Lonely Christmas。

    他唱到“谁来陪我过这圣诞节”。比他矮一小截的少年忽然抬起了头。Ruby像是一枚红宝石,珍贵,剔透,他眼里倒映出冉斯念戴着面具的脸庞。

    少年吻了他。他说:“我想。”

    那是他们这辈子的第一个吻。连霞光都不敢惊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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