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穿了一身月白为底的衣裳,衣襟袖口以宝蓝色丝线绣着纤细的鹤影,腰间缀着只香囊,袖口开得很大,下摆也长,衣料也不知是什么材质,随着他的走动缓缓摆动。
这一身飘飘欲仙的打扮,若是套在孩子记忆中的那个敦实的男人身上,那必定是极不相称的。然而眼前这人和那模样憨厚的男人却几乎没有相似之处。
他的肩没有那样宽,身形要单薄许多,皮肤是玉一般的白,至于脸,更是与先前那副令人见过即忘的平庸模样不一样,极秀逸而精致,脸颊还带着轻微的婴儿肥。
——也不过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郎而已。
只有神情还是老样子。他的眼睛并不像寻常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一样明亮而有活力,垂着眼帘不看人的时候,表情总是有种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漠然。这漠然放在一个成年男人脸上,会扩大成某种令人却步的冷酷,放在这样一个少年身上,却融合成了一种微妙的,慵倦的吸引力。
孩子不知如何形容自己在一瞬间受到的震撼,他红了脸,低头不敢与谢惊年对视,片刻后却又忍不住悄悄抬起头来,偷眼看他。
谢惊年再次把他的偷看行为逮了个正着。他略一思忖,对温酒道:“把他带出去玩一会。我有话要与两位师兄说。”
温酒道:“是,公子。”
孩子被带走了。顾望给三人分别倒了一杯茶。谢惊年坐下来,手指轻抚着杯身,道:“有话还请直说。”
迟回惊诧:“不是你说有话要跟我二人说么?”
谢惊年看着他。
迟回败退,道:“先前你让我帮你,我还奇怪你要做什么,你如今这个样子,跑去世俗界做什么?就为了这么个小孩儿?”
谢惊年点头道:“嗯,他对我十分重要。”
“十分重要,那是有多重要,私生子吗?”
此言一出,谢惊年没什么反应,顾望却听不下去,谴责道:“迟师兄,慎言。”
谢惊年等顾望教训完人,浅啜了一口茶,这种没品的玩笑不会让他生气,只是因为对象是那个让他束手无策的季隐微,他便不由得顺着想了想,暗道,若是季隐微当真是他私生子,他只怕也不会这般一筹莫展。
“好好好。”迟回再度认输,对谢惊年道,“我方才抱他时探了探他的根骨,倒也不是没灵根的人。可是灵根如何,暂时却不得而知。且他还这样小,总不能一直留在紫微府——没人会教他的。你把人带来了,总该对人家负责。你要如何安置他?”
紫微府不同于其他的仙家门派。它名声在外,每年挤破了头想进来的人不知凡几,名宿们虽有随心意收徒的权利,但又还要给其他弟子讲课,忙得很。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娃娃,紫微府是不收的。
谢惊年道:“他是个孤儿。”
迟回长长地“哦”了一声:“于是你动了恻隐之心,要为他重新找个家?这……”他狐疑地打量了谢惊年一番,“这不太像是你会做出来的事,是吧,顾师弟?”
顾望没理他,对谢惊年道:“无论如何,你有这份心意,总是好的。我看那孩子是个乖巧性子,你若是不知如何安置他,我可以想办法,为他在殷州找个富商之家,保他一生衣食无忧,若是想要修行,也有和顾氏交好的宗门,只是如此一来,以后如何,就得看他造化了。”
谢惊年心道,他如何能把季隐微送走,又不是当真要行善积德。于是便道:“我需要他留在我身边。”他看着自己的两个狗头军师,“你们给我想个法子。”
狗头军师迟回还顶着温酒的脸,闻言意兴索然道:“还当是什么事,你把他留下,调/教一番,以后顶替温酒不就行了。”
温酒在外面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谢惊年否定道:“不可。”
迟回来了兴趣,向他那边倾了倾身:“舍不得温酒?”
谢惊年望着茶杯上袅袅升起的雾,客观道:“温酒并不能一直在我身边。”
如今找到了季隐微,料想他的修为过一段时日就能恢复过来。如温酒这样的小厮,虽然也会修行,修为却远逊于他。如此一来,他一旦要去到什么危险的地方,温酒便只能留在紫微府。紫微府最是安稳,如果当真让季隐微成了他的小厮,那他岂不是主动给人家找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
迟回和顾望面面相觑了一阵,神情均是不解。
过了一会儿,顾望问道:“你欲如何?”
谢惊年思索片刻,沉吟道:“我要他能尽量一直跟在我身边。”
迟回:“莫非你去历练,也要他跟着?”
谢惊年认真道:“自当如此。”
他顿了顿,鬼使神差地添了一句:“还需要他听话。”
迟回瞧了他片刻,忽而眸光一闪,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道:“你历练,他跟着,有点难度。不过来日他去历练,你跟着,我这倒是有个法子。”
顾望一见他那神色,就知道这人肚子里又冒起了坏水,抢先道:“谢师弟,你莫要听他胡说。”
谢惊年却平静道:“你说。”
迟回一笑:“简单,你把他收作弟子不就行了吗?”
谢惊年闻言,没立刻作答。只是垂下了眼帘,细细思索这提议的可行性。
迟回添油加醋道:“若是你不知道怎么教人家也无妨,左右这紫微府里的师徒这样多,你去观摩一下不就成了?”
谢惊年沉吟片刻,抬眼道:“那便先看看吧。”
迟回惊得一下坐直了,看着他的眼神古怪起来,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还来真的?”
顾望也道:“谢师弟,你还这样年轻,那孩子又还小,你……大约没有经验。”他话说得十分委婉,其实心里想的却是,何止是没经验,他这个谢师弟,在修道之上自然是天纵奇才,可那个性子,怎么也不像会带徒弟的。
别带着带着,徒弟都窝在角落发霉了,他还在一无所觉地打坐呢。
那孩子瞧着又内敛,这样两个人凑成一对师徒……
他又道:“为了他好,也是为了你好,你不如还是找个有经验的。”
谢惊年沉默。
原来把季隐微让给别人是为了他好。
如此一来,他就更不可能把他送走了。
他若是真的为了他好,又怎么会把他带回来?
于是他道:“这一点,我怕是做不到。”
顾望还要再劝,门外却有一作小厮打扮的人匆匆跑来,朝着他说:“少爷,家主有事,请您去见他。”
父亲有事找他,顾望只得把未尽之语咽下,对迟回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多劝劝谢惊年,便跟着那小厮去了。
剩下两个人干瞪眼。
还是谢惊年先开口:“若是收了他做我的徒弟,他当真会听我的话么?”
他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只是一时却不甚明晰。
迟回瞬间把顾望交给他的任务抛之脑后,下巴微抬,故作高深道:“那自然是要多听话有多听话。”
他指指门口:“瞧,顾望多听顾伯父的话,指东不往西的,这师徒和父子也差不了多少了。”
那,若是叫他舍身呢?
脑海里一下子冒出这样一个疑问,谢惊年茅塞顿开,明智地没把这话问出来,只是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迟回看他神情,不知怎的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忍不住补救道:“不过,也并非所有师徒都如此。你要想人家把你放在心上,诚意待你,你也总得好生对人家才是。”
谢惊年于是虚心请教道:“但不知要如何做?”
这眼睛都亮了,瞧着倒像是真心要收人家为徒的。迟回内心直犯嘀咕,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只得隐下不说,摆摆手道:
“这我又哪里知道。你诚心想知道,何不自己去看看?”
于是谢惊年便自己去看了。
鉴于他想收徒的对象是个三头身的小孩子,紫微府里的绝大多数师徒都不具备借鉴意义。弥补心切的迟回便热情地给他介绍了自己在外结识的一位前辈。该前辈最近才收了一个弟子,年纪比季隐微还要小,才两岁不到,连路都走不稳。
迟回故意让这位前辈向谢惊年讲讲,他是如何给孩子换尿布,搂着睡觉,打坐到一半,听到孩子哭闹就冲出去给孩子喂奶的,待人一走,便问:“如何?”
谢惊年心里升腾起淡淡的不愿,而后他道:“那便这样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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