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尾声,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谢惊年意思意思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没看到迟回,便打算自己先走人。才迈出一步,却被顾望叫住:“谢师弟且留步。”
谢惊年回过头去。
顾望从屋里匆匆赶过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厮,小厮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其上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檀木盒子。
顾望走到谢惊年面前,把这盒子亲自交给他,笑道:“谢师弟难得来寒舍一趟,只是这几日诸事缠身,招待不周之处,万望见谅。”
那盒子打开,里面还垫着厚厚一层杏色的软缎,缎子上赫然是两颗银杏果,饱满圆润,光华流转,一看就不是凡品。
谢惊年却没有接,他道:“你送我这个做什么?”
顾望答:“这是赔礼。”
谢惊年看着他不说话。
顾望于是败下阵来,眉峰微蹙,显出几分苦恼来:“是家父让我送的,你就收下吧。”
谢惊年道:“顾师兄需要我做什么?”
仍是没有收。
顾望迷惑道:“这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哪能让你做什么。”
对,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为何先前十几年里都没有送,偏偏今天给?
尽管同住一个山头,真论起来,他和顾望相识还在前头,只是谢惊年寻常不会来事儿,顾望也不是那种跳脱的性子,两人一直维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若没有迟回,没准哪天淡着淡着就断了也说不定。
谢惊年看他说不出个所以然,便道:“心意我领了,顾师兄请回吧。”
说罢略一颔首,转身就走。
认识这么多年了,顾望依然时不时地会被这家伙的不按常理出牌惊到。这东西是他父亲亲自交代要交给谢惊年的,尽管没说缘由,但是这事又不是没有先例,正如他所说,一枚有点特殊的果子罢了,谢师弟又是一个英雄少年,父亲希望自己与之交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按理说两人近年来在迟回的搭桥下,时不时地还会互相串个门,关系也不差,怎么让他收个算不得贵重的礼物,还这么难呢?
又不是回不起。
被难倒了的顾望一时想不出法子,眼看着人都走远了,只得先把人叫住:“谢师弟!”
然后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毕竟也不是那种长袖善舞的人物,否则秀行岭也不会那般清静。这一刻,他看着谢惊年平静的侧脸,深知对方绝不是那种温柔体贴的德性,是不会主动开口搭话的,不仅不会,只要他没及时说出有说服力的话来,他还会直接离开。
顾望深恨自己口拙,要是迟回在这里,早就有千百个留下对方的理由。而不像他,想了半天,搜尽枯肠也只来了一句:“谢师弟要不再等等?”
谢惊年莫名其妙:“等什么?”
是真的一点面子也不给人家啊!
顾望:等你把东西拿走。
两人干瞪眼了好一会儿,有一人从屋里走了出来,脸还没露出来,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惊年莫怪,你顾师兄就是忒木讷了。”
正是顾家主,他已经换了身衣服,不知为何,方才宴客时穿得那样简朴,此时客人都走了,衣裳反而讲究了些。
他一出来,顾望如蒙大赦,自然地给他让路:“父亲。”
顾父发愁地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怎么这点事都办不好?”
却也没有多加责怪,只道:“回去吧,你不是还有个朋友要招待吗?”
待顾望离开后,他方才对谢惊年道:“哎,你顾师兄就是这么个不会来事儿的人,榆木脑袋!这些年,也真是多亏惊年担待了。这是顾伯伯的一点心意,惊年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吧?”
这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顾望好歹还是个温和风雅的公子,就算不是那么舌灿莲花,脾气是好的。要真说担待,指不定是谁担待谁呢。
虽然谢惊年并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劲,此时也不禁疑心,他是不是找错人了。
他默了默,道:“前辈不必如此。”
顾家主:“要的,要的。我已经老啦,望儿他却还年轻,以后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惊年前途无量,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是望儿的幸事。”
他说着叹了口气,眼里流露出几许追忆:“你也别怪伯父脸皮厚,我当年造了不少孽,活该我命里子息单薄,就这么一个儿子,孤家寡人的,我不为他打算,又能为谁打算呢?”
那是,顾家主修为不过元婴期,寿元不过三百载,且并无突破的希望,虽然和妻子琴瑟和鸣,却一直没有孩子。到了两百五十多岁时终于老来得子,妻子却没了。这事大伙儿都知道。
但知道是一回事,看到他这么没有架子地和一个小辈话当年,又是另一回事。
都说顾家主平易近人,有多平易近人,谢惊年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这一番感慨,约莫是勾起了伤心事,老人的脸上多了几分暮气,看向谢惊年的眼神,也透着极力压抑的期许。
谢惊年判断了一下,得出结论,他若是不接,顾家主大概率还得继续和他推心置腹,回忆当年峥嵘岁月,只得先把那盒子接过来。
顾家主满意又欣慰地笑了笑,终于不再摆长门阵,拉了会家常,等迟回出来,也就让人送他俩走了。
此时天色已然擦黑,紫微府有宵禁,赶回去肯定来不及。迟回便提议在城内歇息一晚。
“我看这家客栈就不错,那红灯笼多喜庆啊。”迟回如是说。
谢惊年假装自己没听见隔壁敲锣打鼓的声音,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结果一进客栈,迟回就像见了鬼似的,拉着谢惊年就往回跑。
谢惊年回头瞧了一眼,见两个少女从楼梯上走下来。和下午的名门淑女装扮不同,这会儿两人已经换了衣饰,头发编成辫子,衣服也是利落的样式,谢惊年一眼竟然还没认出来,就已经被迟回拽出了客栈。
好险撞到路人。
他不禁皱眉:“你跑什么?”
迟回:“我看这家客栈风水不行,换一家吧,走走走。”
谢惊年记起那二人是谁,但对于迟回过激的反应,却更加不解。以前他都能毫无心理障碍地欺负人家小姑娘,没道理过了四年,反而退步了。
且根据下午的情景,谢若针对的人也不是他呀。
这么一耽搁,里面两人已经走了出来,目标明确地看向他们:“你们跑什么?”
“对呀,跑什么,我姐又不会吃人。”年纪小的女孩说。
谢若警告地瞪他一眼:“谢卉!”
迟回:“姑娘有事吗?”
谢若淡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二位随我来。”直直地看着谢惊年,“谢少主不会不敢来吧?”
谢惊年不大高兴地眼神一沉。
谢若却像是已经得到了回答,径直向前走去。
谢卉扭头说:“快跟上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活力,谢惊年略微一顿,竟然真的跟了上去。
过了主街,拐进了一条荒僻的小巷,街上的人声立刻远了。
迟回小声说:“她找咱们做什么?”
谢惊年:“你又跑什么?”
迟回怒道:“咱们不是同一伙的吗,你怎么就跟我呛声呢?”
他俩在这说悄悄话,迟回一边说一边时不时地看前面两人一眼,声音偶尔还不受控地放大一下,也不知是希望人家听见,还是希望人家听不见。谢卉回头瞟了一眼,谢若却始终一言不发,又走了许久,才道:
“到了。”
却是一处荒芜的屋子。
这宅子还挺宽敞,目之所及,假山怪石,亭台楼阁,应有具有。不难想象,从前主人在时是怎样一副繁华盛景。如今却只能看到满目的蛛网瓦砾了。
谢若道:“这是我以前的家。”她看着谢惊年,“你应该知道。”
谢惊年淡声道:“并无印象。”
谢若目光有一瞬间的复杂,轻声说:“有个人让我把你带到这儿来,不过我也不想为难你,只要你把杏花天的刀谱交出来,我就放你出去。”
谢惊年“哦”了一声:“然后呢?”
谢若:“什么然后?”她想了一下,“你是不相信我吗?说到底,你我本是同族之人,我为何要与你为敌?”
迟回:“谢姑娘,不是我们不相信你。你还特意换了身衣服,不是来打架的,是做什么?”
谢若理所当然道:“如果谢少主不肯配合,那我也只好动用武力了。”
她说着,语气缓和了一些:“谢少主的意思呢?”
谢惊年静静摇头:“不可。”
谢若眯起眼睛:“你是不肯配合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股属于金丹期修士的无形的威压荡了开来。
这气势并不如何磅礴,比起谢惊年曾感受过的,甚至还有些虚浮,但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却是致命的威胁。
仅仅是被那气劲一冲,谢惊年的脸色便白了白,退了好几步。
迟回也不好受,脸上没了笑容,道:“谢姑娘未免太急躁了些。”
谢若充耳不闻,只是看着谢惊年:“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这么轻易地跟我走,也许你确有底牌,但你的修为既然跌到了这个地步,想必那些法子,也用不了了吧?”
谢惊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又抿着嘴退了三尺,才道:“只怕眼下之事,你不能做主。”
谢若一惊:“什么意思?”
迟回也走到谢惊年旁边,代他发言:“谢姑娘,你说这里曾是你的家。”
“可是,你都离开这么久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家也许已经换了个主人呢?”
他话音刚落,谢惊年的眼里蓦然划过了一道亮光,谢若猛然回头,却只觉地动山摇,整个地面一瞬间翻转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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