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烟尘四起,又渐渐回归平静,乱石仍呆在原本的地方,连杂草都没歪一棵,任谁也看不出这里才四分五裂过。
而谢惊年一行四人则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奇异的空间中。
他们站在一座桥上,前方是一座民宅,那宅子依山而建,白墙黑瓦,门户大开,里面却没有人气。在他们的脚下,则是一条潺潺流淌的河流。秋后水位下降,河床裸露,无人捕捞的鱼虾死在淤泥里,散发出一阵阵腥味。
天空无星无月,他们站在桥上,风声呜咽,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且还有越来越猛烈的趋势,仿佛要把他们吹翻进河里。
是迟回先打破了沉寂,他指着前面那笼在夜色里,只影影绰绰露出一点剪影的宅子,对谢若道:“谢姑娘,这也是你的家吗?”
谢若恼怒,刚要说话,手却被谢卉一把拉住。这少女年纪最小,修为也最次,此刻站在这风口中,被吹得摇摇欲坠,惊慌道:“姐姐,我要被吹走了!”
桥是石拱桥,有护栏,却还不及成年人膝高。没人会觉得它能拦住什么,谢若是真怕她这妹妹被吹走,拉着她先过了河。
到了岸上,几人的脚步便放缓了。谢若从百宝囊里取出一个八卦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然而,无论她怎么看,都没发现一点危险。
只是安静。
下了桥,除了河水奔流而去的潺潺声,连风声都像是忽然被隔绝开了一样。
谢卉道:“姐姐,我们要去那里吗?”她说的是那房子,“我有点怕。”
她的声音小小的,谢惊年与她有一段距离,却将她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听入了耳里。
他心里一凛,忽然察觉,河水的声音在渐渐沉寂,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远。
不,不是流水声音离他们远了,而是水面正在不断地涨高。
他回过头去,但觉天色仿佛更暗了,以他的目力,竟也不能在第一时间看清楚,是先听见了一点水花溅起的声音,顺着那声响看过去,才隐约看见,有团黑影从水里冒了出来。
谢惊年利落地一挥袖,一支匕首精准地落在了那黑影上。
但听“叮”的一声,匕首无声地滑进了旁边的淤泥里。
这一击对那黑影而言显然没有一点影响,它仍然在慢吞吞地靠近。
此时另外三人也被惊动,谢若点燃了一张符纸,火光骤然照亮了小片天地,于是众人得以看清了那黑影的模样。它的头上遍布坚硬厚实的鳞片,眼睛只有黄豆大小,掩在眼皮的鳞片下,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躯干和四足却光溜溜的,一长条,在乍然亮起的火光中,能看到黏液流下。
谢卉呕了一声,嫌弃地说出了众人的心声:“这是什么啊?太丑了吧。”
谢若道:“谢卉,到我身后去。”
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们最初到来时,这河只有不到三尺宽,普通人都能轻易跨过,河水也浅,那时她看到的,水里只有些许小鱼小虾,清澈得很。
而随着水面异常的上涨,河里却凭空生出了无数奇形怪状的生物,谢惊年注意到的那只竟然不是独行侠,在它后面,还有很多黑影陆陆续续地冒出头来,向着这边爬。
河岸有两边,对岸却无事发生,说这丑陋玩意不是冲着他们来的,谁都不信。
她让谢卉站她身后去,谢惊年听到,也走了过去。
谢若:“?”
谢惊年神色平静:“我手无缚鸡之力,麻烦前辈了。”
说罢双手负于身后,当真一副打算袖手旁观的样子。
谢若懵圈了:“你不动手吗?”
谢惊年指指谢卉:“这位姑娘,练气期。”指指自己,“在下也是练气期,就不给前辈拖后腿了。”
他说这话时,左一口在下,右一声前辈,脸色一点也没变一下,谢若还是品了品,才艰难地听出了一点嘲讽的意味。
谢若的眉毛都拧作了一团。她的眉毛比一般姑娘的要浓很多,眉距又近,天然带着点凶相,皱着眉时更是显得凶巴巴的。
可谢惊年要是会因为他人的表情而动容,当初就不会趁着季隐微沉睡时对着那无害的睡颜下杀手了。谢若眉毛拧得紧,他却眼波都没动一下。
谢若败下阵来,别开眼,五指一握,一柄弯刀便现了出来,她冷哼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假人呢。”
假人谢惊年镇定地“嗯”了一声,软饭硬吃,实在令人不齿。
沉默了许久的迟回却忽然说:“这些玩意这么多,我等修为有限,非要硬打,未免有些不智。”
谢若:“那你要如何?”
迟回:“为今之计,只好先去前面躲一躲了。”
谢卉从她姐姐的身后探出头来,眼神很微妙:“迟公子,你方才问这是不是我姐姐的家,现在却让我们往那儿走,不会这里是你的家吧?”
小女孩的笑容,天真又无邪,比她姐姐可要招人喜欢多了。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迟回闻言,心不在焉地说:“迟公子也不知道,倘若这真是我家,我一定好好招待你们姐妹。”
一行人说着话,动作却不慢。谢若握着刀重重一划,冰寒之气逸散而出,冻结了最前面那只妖物,暂且将之阻了一阻,然而只过了一会儿,那层冰便飞快地裂开。谢若眼神一凛,不再做徒劳的尝试,迅速而不失小心地往那宅子靠近。
一路平静,只有身后形状瘆人的妖物,动作越来越快,恍然有种催促的意味。
最终还是被撵进了那栋房子。
谢惊年沉默寡言,迟回不知在想什么,谢卉是个娇弱无力的小姑娘,一时之间,在这未知的险地,只有谢若一人在警惕地看着屋外。
然后她便看到,那些妖物成群结队地爬到了离屋子不过三尺的地方,这些东西大概是没脑子的,打头的那只还骁勇地一往无前,跟班也一窝蜂地跟上,直到整个身子都飞快地越过了三尺的那条线,才猛地停下,仰头,张嘴:
“嘤!!”
声音好似婴儿啼哭,却远不如婴儿来得清脆,尖利刺耳,在这诡异的地方,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而后这些没脑子的蠢东西又以更快的速度掉头,隐入了夜色中。
谢卉愣了一下:“这就没事了吗?”
谢若道:“不可掉以轻心。这屋子没有阵法的痕迹,应是旁边有克制那些妖物的物事,只是……”
只是,进了这幽静的鬼宅,就当真安全了吗?
谢若紧紧地攥着刀,浑身紧绷地在四下察看了起来。谢卉这条小尾巴自然缀在她身后。
宅子乍一看并没有不对劲的地方,堂屋里摆着的方桌长凳都落了厚厚一层灰,桌脚有虫蛀的痕迹,被他们惊动的小虫子慌里慌张地从墙沿爬过去。
谢若姐妹在转个不停,谢惊年和迟回却站成了两尊雕塑。等那姐妹俩进了左厢房,谢惊年才动了动唇,轻声道:“迟师兄有话不妨直说。”
迟回眼珠子转了转,从面无表情的雕塑状态挣脱开来,叹了口气,说:“我倒是知道怎么出去,倒是你……”
谢惊年:“我怎么?”
“你明明知道那谢姑娘对你不怀好意,为何还人家一招呼,你就跟着走了?不会,她真的是你的红颜知己吧?年少相识的心上人。”
谢惊年“唔”了一声,没回答他,反而道:“此处当真是你的故居?”
迟回:“我承认,你也承认?”
谢惊年用那种“你有病”的眼神看着他:“子虚乌有的事,我为何要承认?”
“是啰,那我也不承认。”
他说得儿戏似的,让人辨不出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真的否认。不过谢惊年也并不是很在意这里是不是迟回老家,他只要确定一点:
“如何才能离开此处?”
迟回伸了个懒腰,恹恹道:“谢若说这里没有阵法,其实是有的。不过呢,也没有坏处,过几个月就能出去了。”
他不讲究地伸手在那落了厚厚一层灰的八仙桌上一抹,奇怪的是,那灰看起来异常真实,虫子可以轻易穿过,他的手落在上面,却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沾上。
他摊开手掌让谢惊年看了一下,接着说:“谢姑娘见多识广,不过大约没去过越州。这种阵法是越州独有的,其实在越州那都特别少见,也就是你迟师兄我,爱看点杂书才知道。这玩意儿叫做玄黄炼阵,如果不去特意触发的话,是没有问题的。”
话音落下,仿佛是为了打他的脸,那八仙桌猛地跳了起来,紧接着双人长凳也跳了起来,整个屋子都晃了起来,四周的灰尘中开始出现了点点美丽晶莹的白光,白光又迅速连成一线。谢若从房间里跑出来的时候,堂屋已经尽数被笼罩在了阵法里。
她本能地趁着阵法还没完全合拢的时候往屋外冲去,没走两步,就听迟回轻飘飘道:“没用的,屋外也一样。”
谢若猛地拔刀出鞘,刀锋指着他,面沉如水:“你干的?”
迟回笑出声:“怎么可能,要真是我做的,那我留在这里做什么?”
谢惊年问:“没别的法子了?”
“没了。”迟回笑着笑着就严肃了起来,“不过只是在我这里,没其他方法了。也许别人能破解也不一定。”
谢惊年紧跟着又问:“是何物触发的?”
迟回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这个阵法的特殊之处在于,布阵之人可以决定,触发它的条件是什么。不过我是觉得,反正已经触发了,你把那东西找出来扔了也没用。”
谢惊年的脑海中有某个画面一闪而逝,他又看了看迟回,到底什么都没问。
阵法很快合拢,一阵猛烈的摇晃后,几人被分散开来。
*
谢惊年睁开眼睛。
然后他发现,睁眼和闭眼没有差别。他陷入了一片完全的黑暗中,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他试着站起来走了走,脚下传来的触感,是类似青石板地面的坚硬。
可他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心里却一点也不慌张。这和先前在那屋子里不一样,那时哪怕他的眼睛告诉他,暂时没危险了,心也是提着的。
黑暗似乎永无尽头,谢惊年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四周的“景物”没有一点变化。这种仿佛亘古不变的,近乎凝固的黑暗几乎能把人逼疯,可谢惊年显然不在此列。他的脚步依然不紧不慢,只是有点厌烦地想,迟回最好不要骗他。
他并不在乎是不是要独自在一个甚至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孤独地死去,只是季隐微还没有死,他当然也不可以死。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一点萤光。
是真的萤光。
那萤火虫飞着飞着,越飞越近,谢惊年停住脚步,看着它直扑上来,眼睛都不眨一下。而萤火虫却在即将扑到他脸上的一刻,骤然放大,落成了成人高的一个光团。
光团里裹着一个看不清脸的,白衣飘飘的人。
那人手里还拿着刀。
这光景,是个修士看了,都会觉得眼熟。
因为,除却个别情况,几乎所有功法的传承,都是前人以神识刻进玉符里,后人若要修习,把心神沉进去,便会看到一个身形有些虚幻的,边上镶着光的人给他演示。
谢惊年从百宝囊里取出刀,他可不认为这人真是来传授他功法的,尽管他到现在,也没感知到什么危险。
他的刀名叫“春愁”,这名字不是他取的,而是这刀一铸出来,刀身上就刻了这两个字。他给季隐微的刀,要么重得提不起来,要么轻巧得像肉身脆弱的法修用的,总是走向两个极端。他自己的刀却中规中矩,只是刀格上镶嵌着绿松石,刀柄上缠着红色丝线,兼之刀身清亮,锋刃处一线雪白,令人想起冬末初春时,春水击破凝冻的霜雪,也给这把平平无奇的刀添了几分颜色。
让它不至于泯于众刀。
他把刀横在身前,却没有立刻动作。他能感觉到对面的“人”在打量他,而后那人后退了一步,对他拱手作了个揖,动了起来。
他在演示一套谢惊年从未见过的刀法。
和每一式的意境都迥然不同的杏花天不一样,他这一套练下来,刀意是统一的,由浅而深,身法飘逸,刀在他手中,不像一个武器,而像是变成了他手臂的一部分,几乎和他自己融在了一起。
刀人合一。
举凡刀修,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个传说中的境界,也几乎没有人不对之心生向往。
为了达到这一境界,不知道多少人痴迷于刀,整日里刀不离手——如果离了手,那刀一定是被那修士放在了丹田温养。
而那流畅的,圆融的刀法,也是诸多刀修孜孜以求的。
就连那人手里的,一开始不起眼的刀,好像也随着刀意的深入,渐渐绽放出了光华,仿佛有了灵性。
这对刀修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
谢惊年也动了心。
不过不一样的是,他的动心,真的就是心里动了一下。
这让他得以改变了旁观人的状态,半沉浸在了那柔和的,又暗藏杀机的刀意中。
谢惊年若有所悟,同时有些惊奇地想,莫非迟回说的是真的,这阵法不仅无害,还对他有好处?
他这一念头方才冒出来,那人的动作微不可觉地顿了一下,而后刀法愈发精妙,每一招每一式,都令人目眩神迷。
谢惊年也完全沉浸了进去。
前面说过,世间绝大多数功法都以神识传承,但杏花天,并不在这个绝大多数里面。
杏花天的刀谱,招式精妙已是世间少有,但更难得的,是每一式中蕴含的“意”。
谢惊年一直知道刀意为何物,却从来没有体会过。他练着极情道的刀术,心性却是赵栖衡断言的适合修无情道。从来没有人教过他杏花天,他只能靠自己去悟。
他的悟性也确实高。
照理说,越是威力无穷的刀法,招式和意境便越是不可分割。非得领悟了那层意境,才能把刀法使出来。
谢惊年,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个,对意境丁点无感,却能把招式掌握到圆熟的怪胎。
他也曾观摩过别人使刀。可和他境界相仿的,用刀还不如他熟练,所谓刀意也就是一根点燃的火柴上的火焰,有也不持久,更多的是没有。
而境界比他高太多的,招式又太复杂,他无法沉浸进去,自然也无从感悟。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人挥刀,不觉时间流逝。那人却似乎为他的不捧场而感到恼怒,一套刀法演示完毕,刀锋一转,简单粗暴地对着他劈了过来。
这一下简直像是莺歌燕舞的美人堆里骤然闯进了一个挑着粪的粗鄙汉子,方才圆融微妙的意境瞬间被破坏殆尽。
谢惊年一下子被打断,心里竟然还有点恼怒。
那刀来得全无技巧,速度却极快,眨眼之间就来到了他的眼前。
谢惊年应得也粗暴,把刀一提,格档开那人的刀锋,而后刀锋一转,平平地向着那人的脖颈削了过去。
这是杏花天第一式云胡不喜。
他早已练过不知多少遍,却从来没有那一次,有这般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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