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崩溃

    谢惊年当场就头一偏,鲜血和着些许内脏的碎渣从嘴里淌了出来。

    他的视线有片刻的模糊,脑子嗡嗡作响——一半是气的。

    但他还得强打精神,那妖兽把他们拍在了石壁上,刹那停滞后,便是打不住的下滑。他不得不勉力提气,脚在石壁上一蹬,借力停在了平地处。

    然后他低头看着千月湖,他能看到对面的山体上多了一个极深的洞,周围的土地已变作黑绿色,化作了烂泥。这毒性如此霸道,他完全可以想象,若是季隐微中招,便是有十条命,也早就死透了。

    何况季隐微的小命还只有一条。

    但就这么一条,他都,杀不了。

    他胸膛起伏了几下,才逼着自己把情绪平息下来。

    这没什么,他本来也想过失败的可能性。

    可是季隐微是什么时候跑到湖中心的?他看这小子又不是傻的,有那么多低等千月兽拖着他,就算他能解决掉,也不会蠢到试图去“帮他忙”吧?

    他低头,异常冷漠地端量着怀里的少年。

    此时,他坐在地上,季隐微侧躺在他怀里,他的一只手还轻柔地托着对方的脖子。少年的半张脸埋在他怀里,发带早已不知所踪,湿答答的头发凌乱地黏在他的脸上,肩上,还在往下滴着水。他双眼紧闭,秀气的眉痛苦地拧在一起,小脸苍白得看不到一丝血色。

    ——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理智告诉谢惊年,季隐微既然逃过了死劫,就不会死于这区区重伤。但他这会儿心态还没平衡好,见此便不由得升起了一丝渺茫的希望:季隐微伤势如此沉重的,若是得不到救治,没准会当真死过去呢。

    他方才这样想,托着季隐微的脖子的手就感到一热。

    谢惊年登时被这掐着点的转折弄得脸色微青。

    他怎么能忘了,季隐微怎么可能得不到丝毫救治,他的后脖子上,还印着他亲自画上去的,生机咒呢。

    谢惊年阴郁地盯着那截为头发掩盖,半隐半现的细嫩脖子,再度跃跃欲试地伸出手,在空中一握,一把匕首出现在他手中。

    刀尖在距季隐微胸口不到半寸的地方缓缓比划。

    却迟迟没有刺下去。

    他可以想象,只要这匕首一刺进季隐微的身体,也许天空就会立刻降下一道天雷,或者他坐着的这座山会没有一点道理地立刻崩塌,然后再没有道理地飞来一块巨石把他砸晕,再把他活埋。

    而他已经没有重来的机会。

    他不会刺下去,但季隐微着实气到了他,这让他幼稚地比划来比划去,借由想象来泄愤。

    只有季隐微,只有季隐微会让他这么憋屈。

    也只有季隐微会引得他情绪发生如此大的波动。

    谢惊年一边比划,一边开始思考,下次要去哪里。

    这时,季隐微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发出了猫叫似的一声:“师尊……”

    谢惊年手一顿,匕首不受控地下移。他带在身边的匕首何等锋利,说是吹毛断发也不为过。这一下移,就立马把季隐微湿淋淋的衣裳划开了一道口子。

    由内到外,里衣外袍,统统未能幸免。

    季隐微的眼里划过一丝羞涩,脸上也微微一红——不愧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这个时候还能匀出血来害羞。

    他下意识地收腹,只是一身骨头断了差不多八成,这一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差点没把他又疼晕过去。

    季隐微只能放弃了这个想法,看着谢惊年气若游丝地道:“师尊没事就好……”

    他看谢惊年的脸色着实不太好看,瞧着像是在生气,又努力忍着疼,慢慢地说:“师尊不要生气,我还躲过了那个妖兽的毒气呢,若是,若是没有师尊,我也许就躲不开,早就,早就……”早就什么,他实在没力气说下去,只能尽力对着谢惊年笑了一笑。

    谢惊年脸色愈发难看。

    季隐微再度昏了过去。

    谢惊年自身的伤势也不轻,好不容易劝自己平息怒气,简单地给自己处理了一下伤口,又给季隐微接了一下骨,用残余灵力把他的经脉重塑了一下。而后就把季隐微放在平地上,观察了一下千月湖,确认那妖兽死透了之后,不辞辛苦地纵身跃下,把大妖的一口好牙卸了下来,洗干净收了起来。

    回到那块平地上时,他已经一滴力气都没有了。

    后背隐隐作痛,这点伤在平时算不了什么,灵力一运转就好了。然而他身上还有千月兽的毒,他一时解不了,只能尽力压制,吃了许多丹药,都被他转为了灵力来控制毒素不要继续蔓延,背上的伤自然只能先放着。

    都是季隐微的错。

    他蛮不讲理的迁怒,季隐微并不知情。谢惊年在他旁边坐下,待恢复了一点力气,从百宝囊里取出了两套干净的衣裳,自己换上,又把季隐微随便裹了裹,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了眼睛。

    现在他他们师徒俩一个半残,一个干脆昏迷,回去自然是回不去的,只能在这山野里将就一晚了。

    他疲惫地睡了过去。

    三更之时,却又被一阵哼哼唧唧的动静扰醒了。

    他睁开眼睛,季隐微不知何时滚到了山崖边上,他要是再晚醒一点,对方也许就要滚下去摔死了——想到这里谢惊年竟然有点后悔。

    谢惊年在心底叹了口气,走过去把季隐微抱了回来,又给他把衣服整理了一下。

    他已经被折磨得没脾气了,一觉过后,身体并没觉得轻松,相反,大约是没睡足的缘故,愈发疲惫。

    捡回季隐微之后他便再度合眼,然而季隐微却不安生,又发出了那种小猫似的,痛苦的哼叫声。

    谢惊年忍耐着睁眼,凝神看他,发现他不自觉地蜷缩着,身子在细细地发抖,额头却全是汗。

    做噩梦了?

    他略一皱眉,想拍拍孩子的肩,又觉得无处下手,只能出声道:“季隐微。”

    “醒醒,季隐微。”

    “……隐微。”

    他徒劳地喊了许多声,季隐微终于长睫轻颤,张开了眼,目光困顿又痛苦,迷迷糊糊地小声唤他:“师尊。”

    谢惊年道:“做噩梦了?”

    闻言,季隐微轻轻噘嘴,委屈巴巴地说:“我冷。”

    谢惊年看看他满头的汗,觉得不太像。

    季隐微也借着月光看见了他眼下的轻微乌青,艰难地挪动手指,把衣服拉紧了一些,却没再喊冷,而是有些紧张地说:“我吵到师尊了吗?”

    谢惊年顿了一顿:“没有。”

    季隐微乖乖地说:“师尊休息吧,明天我们就回家……”

    说到后半句,声音越来越低,终至不可闻,只有眼睛,还依赖地望着谢惊年。

    谢惊年手指微动,起身挨着他坐下,把这一觉恢复的灵力尽数输给了他,问:“伤口还疼么?”

    季隐微无声点头,明眸蒙上了一层水光,仿佛在说:疼死了。

    谢惊年已经过了生气的那阵了,迟疑片刻,尽量轻柔地把孩子抱了起来,让他躺在自己腿上,又取了两套衣服给他盖上:

    “还冷么?”再冷他也没法子了。

    季隐微撒娇似的,用脸颊软软地蹭了蹭他,虚弱道:“不冷了。”

    他是不冷了,谢惊年却热得睡不着了。

    季隐微是单火灵根,怕冷是因为先天体弱,加之小时候营养跟不上。他自己的身体可是从来没有冰凉过,本来体温就比他高一些,何况现在还发着烧。谢惊年只觉得自己腿上放了个火炉,热得他一点睡意也没有,只能默默冥想,偶尔看一下季隐微。

    好在,季隐微果然命大,又有他画的那个生机咒,到后半夜,不自觉皱在一起的眉就舒展开来,陷入了黑沉的梦里。

    他一夜酣眠,发了一场大汗。谢惊年很快就无心修行,瞪着眼睛看月亮,盼白天早点到来。

    ——这还是第一次他静不下心来修行,季隐微又让他破了一次例。

    日头升起,阳光无遮无拦地照下来,照在季隐微的眼皮上,谢惊年也没有给他挡一下的意思,就静静地看着他。

    不多时,季隐微的眼珠在眼皮下转了转,被硬生生地晒醒了。

    谢惊年淡淡道:“醒了?”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季隐微立刻就清醒了,记忆渐渐回笼。

    他,他都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被师尊抱着睡了一晚!

    这么大的季隐微一挣,手脚并用地就要从谢惊年腿上爬起来。起到半途,却忽然脸色一白,身体一僵,不动了。

    谢惊年纳闷道:“见鬼了?”

    他腿上布料都是汗,季隐微还枕着他的腿不起,热烘烘,又潮湿,滋味别提多难受了。

    忍了季隐微大半夜,他忍不下去了。

    季隐微瞪大了眼睛,惊慌地看着他,支支吾吾道:“师尊,我,我……”

    谢惊年看着他:“你什么?”

    季隐微揪紧了衣服,一副急得快哭了的表情:“我……”

    谢惊年目光一沉,缓缓道:“我以后要去买个会把话说完的徒弟。”

    季隐微的烧已经褪去,这会儿脸却比那时还红,他咬着嘴唇,眼神又羞耻又愧疚,好一番心里斗争,终于眼一闭,心一横,一鼓作气大声道:“我把师尊的衣服打湿了!”

    谢惊年:“??”

    就为了这事,季隐微居然急成这样?

    他不明所以,道:“你昨晚发汗了……”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会把他的衣服打湿有什么稀奇?

    “不是,不是这个。”季隐微脸通红,“不是因为出汗。”

    谢惊年:“那是因为什么?”

    季隐微手指绞着衣服,指节泛白,憋着气说:“我对不起师尊……”

    谢惊年:“??”奇奇怪怪的,病傻了?

    但为了让季隐微不再挨着他,他也只能顺着他的话敷衍道:“为师不怪你,起来罢。”

    季隐微摇摇头,一副天都要塌了的表情。

    谢惊年:“那你说。”

    季隐微还是摇头。

    谢惊年沉默片刻,声音发寒:“季隐微,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季隐微脸上慌张更甚,声音里带了哭腔:“师尊别不要我。”

    谢惊年:“??”

    这是做了多过分的事,才会认为他会不要他?

    既然知道他可能不要他,又为何要做?

    季隐微抬爪紧紧抓住他的袖子,眼睛却不敢看他,崩溃地抽泣着说:“师尊,对不起,我,我,我竟然……”

    最后三个字说得那叫一个含糊,谢惊年费了好大劲才听清,仿佛是……

    尿床了。

    谢惊年:“??”

    他当即变了脸色,寒声道:“你说什么?”

    季隐微哽咽着,万分愧疚:“师尊,对不起。”

    谢惊年看着他发旋,这一刻确实有了一种强烈的,把季隐微扔下山的冲动。

    季隐微他怎么敢!

    如果季隐微竟然做了这种事,那他腿上他以为是汗水的……

    不,不对,季隐微昨日是头枕着他,又不是坐在他腿上。

    他眼睛一扫,看向季隐微盖着的衣服的下半部分。

    季隐微羞耻地闭着眼。

    对于一个半大的,但自认为已经长大了的少年而言,尿床这种事实在是太羞耻了。

    他要是离崖边近一点,指不定就直接跳下去了。

    谢惊年看了自己的衣服两眼,没看到可疑的痕迹。

    但季隐微衣服盖得多,没显出来也很正常。

    他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理,竟然忍着微妙的恶心,嗅了嗅空气。

    除了汗味,草木的清香,他并没有嗅到,嗯,那种味道。

    倒是依稀闻见了另一种味道。

    有点点腥,还有点点……

    总之有些熟悉。

    谢惊年毕竟是个成年男子,想了一会儿也就想起来了。

    他瞬间黑了脸。

    这是,这是……

    这比躺在他腿上尿了还过分!

    谢惊年看着自己的衣服,恨不得一把火烧了。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季、隐、微!”

    有生之年,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崩溃大概是个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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