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严冬，天寒地冻，昨夜又下了极大的雪，眼见卯时过半，天色大亮，北市依旧空空荡荡的，只有零星贾人避开了风口，拢紧冬袍盘坐在一旁。他们既不交谈，也不吆喝，仿佛一开口冷气就会沿喉管一路灌到脚底。
“诸位早啊！”突兀的少年音瞬间惊起一片鸟雀。因为太冷，连声音也有点哆嗦。
说话的人年纪不大，穿件不合身的破烂夹袄，足下趿双草鞋，没梳总角，头发不伦不类的扎在脑后，发尾自然垂落，随脚步轻快甩动。积雪太深，他个子又矮，一边提脚一边招呼：“天气这么冷，可要招个役人？”
当即有人笑出声来。
“阿昭你这模样谁会雇来使役？不如先乞上两年，换一身行头再说！”
“这小子上次替我运了三车麻，差点将车驶进沟，还说我的车难驱，撺掇着让我去赵二那里订他新制的双轮车。”
“这还算好的。你们可知，月前阿昭去替宋家制浆，发出几壶酸饮，也不知亏了几百钱。”
“我早同那阿巴说过，用阿昭当役人赔本，偏他不听。”
“阿昭，你且听我一句，乞儿比役人容易。”
“就是，你这模样说是乞儿比役人可信多了。”
行商坐贾，北市永远不缺嘴炮王者。林昭揉了揉冻僵的脸：“你们以为我不想？可惜当乞人得嘴上会说，我没诸位的口舌，只怕乞不到饭食先将自己饿死。”这话他说得极慢，咬字又生硬，语调便显得十分怪异。
贾人习惯了这口奇烂无比的阳翟话，笑骂：“你这竖子，说不通话还半点口舌不让。”
他没来得及还嘴，已有旁人打抱不平。
“商贾贱人总拿一小童取笑，也不嫌臊！”说话的男人黑色巾帻深青麻袍，名赵班，职业木匠。
贾人立马反唇相讥：“匠人蛮子生来无趣，还不去看你家墨斗！”
竖子、贱人、蛮子都是骂人的话，相比后世丰富多彩的网络骂战，实在有点乏善可陈。
“哪里来的南蛮子在前面叫唤！”
“就是，生得粗苯也就罢了，脑子还不好使。”
“我们跟人玩笑关你赵二狗事？”
贾人势众，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将对方奚落得毫无还手之力。
林昭有心拉个偏架，奈何口语水平太差，战斗力约等于0。
“我倒想看看是你们的口舌好使？还是我的拳头好使？”赵班半是威胁的对贾人晃了晃拳头，他生得比常人高大，冬袍紧紧绷在身上，愈发显得肩背壮硕、孔武有力。啬夫还未上值，无人制得住这怪力男，众贾嘴上嘟囔着“匠人蛮子”，到底偃旗息鼓，没再撩拨什么。
赵班见好就收，招手将林昭唤到跟前，问他：“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被冻醒了。”林昭老老实实答。
赵班一愣，大笑，引得旁人频频偏头。笑完才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道：“今年冬天的确鬼得很，我听说是天子失德，天公发怒，降了法旨。”
林昭也低了声：“那二叔可知天子是谁？”
赵班又是一愣，“还能是谁？天子不就是天子！”
林昭挠了挠头。“不是，我想问问当今天子的名讳是什么。”
他怎么知道天子名讳？赵班哽住，顿了顿，一巴掌拍在林昭肩上，恶狠狠道：“又让你小子带偏了，差点忘了正事。我方才路过市亭，周小史正在找人除雪，你可以去试一试。”
小史是北市掾吏的一种，全称唤作市小史，地位比啬夫高，比市史低，负责北市日常工作。
“除雪？”林昭揉了揉发麻的半边臂膀，听见这消息顿时一振，再没空关心天子名讳。“我这就去，如果得了差事，一定请二叔喝……那个，浆。”
还好他及时刹住了车，没让现代人请喝酒的习惯用语脱口而出，这年代酒比肉贵，自己还挣扎在温饱生死线上，酒肉哪一样都负担不起。
“你以为我是那奸猾商贾？贪图你一口浆了？”赵班十分不屑。
见他蒲扇般的手掌又要落下，林昭连忙弯腰一躲，“我去市亭看看。”
北市是阳翟城里的商业区，四周筑墙，市中设井字街，井字正中央有一座四方结构的二层楼观，名为市亭，是市吏办公的处所。朔风呼啸，市楼上旗帜猎猎作响，时不时卷下一串雪珠子。
时日还早，门吏还没上值，林昭只得站在外面，向里探头。
还没看出所以然，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这小童为何在此探头探脑？”
林昭回头一瞥，连忙退居阶下，揖道：“我听闻小史在找人除雪，想问一问是否还缺役人？”
来人一身绛色茱萸纹直裾袍，二十多岁，广额方颐，仪表堂堂。市小史设有二人，一姓周，一姓方，很不巧，面前这位姓方的小史正以吝啬扬名北市。
“就你？”方小史觑了眼他的细胳膊细腿，口气很是怀疑。
林昭拍胸口，艰难的自吹自擂：“方小史莫小瞧我，我虽年幼，气力却不小，行事又仔细，在北市也是赫赫有名的。”
对方忍不住又从头到脚打量了林昭一番，随后噗嗤一笑，倒是想起他是谁了。
“你不是市上帮役的阿昭吗？”
“正是正是。”林昭还在用蹩脚的阳翟话同他打包票，“小史信我，必定不会有失。”
方小史一瞥天色，算下时间，也不含糊，“进来吧。”
门口右侧有一小间值房，像是年久失修的危房，一拉门震得直棂窗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露出老旧泛黄的窗纱。林昭等方小史取了木箕竹扫出来，问清了责任范围，又等了一会，不得不清了清嗓子，觍着脸问：“小史，不知雇钱几何？”
方小史被问得一愣，低头见他理直气壮的表情，不由哼了声，道：“你好生除雪，若在辰末之前完成，予你五十钱。”
五十钱？林昭五官皱成一团，这些天他混迹市井，别的不敢说，物价可摸得一清二楚。如今物贵钱贱，五十钱连一升粟米都买不到，这人未免太抠了吧？
“如何？”方小史斜眼睨他，一脸的“你不干也没关系反正我可以找别人”。
林昭咬了咬牙，“行吧。”五十钱就五十钱，蚊子再小也是肉。
阳翟城保持了市坊分离的传统，作为城内唯二的商业区，北市的面积极其可观，可惜如今世道艰难、商道衰落，原本几十行列的市肆已缩减至十几道。林昭负责西北处，人少地空，前几天的雪还没化就落了新雪，冻在一起，十分难铲，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十分后悔没和方小史讲个价。
清早没什么生意，赵班同周围人打过招呼，离了摊铺，准备找林昭问一问结果，半晌才在西街看到了人。
“你这……周小史应了你？”
林昭抹了把汗，仍在大口喘气：“方小史应的。”
“方小史？”赵班眉毛一皱，心下已有不好预感，“他许你多少？”
果然……林昭答：“五十钱。”
“五十钱？”赵班不由拔高了声音，向地上啐了一口，“黑心鬼，五十钱能买什么？你一介小童，他也不放过。”
林昭叹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赵班恨铁不成钢的瞪他：“低什么头？当时你就该回来叫我！”
那岂不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林昭心底吐槽。
赵班又数落了几句，林昭嗯嗯点头，照单全收，不一会他自己先转了话题。
“你阿弟的病如何了？”
“就那样吧。”林昭含糊其辞，不想就秦思的病情多言。毕竟上次赵班才拉他到城北有名的巫人处，求了一碗传说神效无比的符水。二十钱一碗的符水，转头倒了沟里，想起来还有点肉疼。
赵班只当情况不好，叹了口气：“我今日同张屠户的伙计说好了换他的猪骨，等等分你些许，你带回去煮了，也好与你阿弟补补身体。”
所谓猪骨真的就是干干净净的骨头棒。
林昭不多客气，点了点头，“谢二叔。”
赵班当下一乐，拍他的肩，“我最喜小子爽快。”谁知天生巨力，没把握好分寸，一巴掌将人按到了雪地上，又补充了一句，“就是……身子弱了点。”
“哦。”林昭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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