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被方小史杀气横溢的一眼剜得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如果眼神能杀人,他恐怕早已,呃,活不到现在,先死王吉手里了。
堂下还热热闹闹的开认亲大会呢。
“阿昭你有这等好事为何不叫老头子过来看看?”
“林小子,你数得清算筹吗?数不好让我帮你啊……”
“阿昭别怕,我现在教你,五筹加五筹就是十根了,你记得这么算,保管比小史快。”
听完这群嘲讽度满值的后援团助阵宣言,林昭已经不想说话了。
反是秦思古怪的瞥了他一眼,“没想到你人气还挺高。”
林昭有气无力:“谢谢夸奖,我今天就出道,首部杀青遗作叫我在古代活三章,秦医生来友情收尸吗?”
秦思嗤得一笑,实在没忍住。
一群人吵吵嚷嚷不像样子,吴市掾咳嗽了一声,啬夫立马咚咚咚敲了三下摆在堂上的传令鼓,大声呵斥道:“掾君在此,你等不许喧哗!”
还好堂下的人是来看热闹的,而不是砸场子,很快安静下来。
啬夫开大清了场,众目睽睽,迫于形势吴长君不得不说上几句,描补一二,毕竟他本意只想留个教训,而不是多个仇家。“诸位前来,自然是知晓了今日市亭有一场比较。那我便将缘由说明一二,也好让在场做个见证。方小史的算术在北市首屈一指,乃是众人皆知的。而林昭,他虽然落魄,却是算学之家出身,自幼耳濡目染,天分极高……”
一通高帽不要钱一样使劲往林昭头上甩,明摆着祸水东引,如果林昭赢了,那一切好说,他踩着市掾的抬举和方小史的脸面上位。若是输了,怕是当场就要翻脸教他做人。
人与人之间不能真诚一点吗?
例行的领导发言完毕,市史张孟开始主持场面,公布了第一题,“今有田广十五步,从三十二步。问为田几何。”
上来就出这种题?林昭听得一脸懵,深刻怀疑自己是不是低估了这个世界的数学水平。北市普通人极限也只能进行两位数以内加减法的水平,怎么到小吏这里,没个加减乘除运算热身,一下子跳跃到求图形面积?
吴市掾与张市史面上不约而同的露出迷之微笑。
方全冷冷瞥了林昭一眼,埋头摆弄了一阵算筹,胸有成竹的提笔在书简上写下二字。旁人见方全这般,忍不住去瞟林昭,只见他眼神放空,眉头皱得紧紧,那一捆算筹动也未动,过了一会,才慢吞吞的写下一行字。
二人同时搁笔,一旁啬夫收拢了简片,递上前去。市掾与市史先看了方全的简片,瞧见二亩,不约而同的露出笑意,再一看林昭,神色不由一怔。
下方商贾早已耐不住,催促喊道:“如何?”
张市史先向众人展示了一下方全的简片,道:“方小史上书二亩,正是答案。”
待拈起林昭的,却是踌躇了一瞬。
方全离得不太远,眼神又好,一下看见上边写了六七字。
“林昭所书,广从积四百八十步。”
下头众人算学不好,也听得出这两答案差的有点大。
这么说林昭第一回就输了?不少人大失所望,还有一些立马张口嘲讽起了林昭。
“我就说这小子多半是装神弄鬼,在市上作乞丐的,还要和人家当官的比。”
“可怜方小史,和骗子比了一场。”
“掾君不将这说大话的小子好生罚上一通怎么能行?”
堂下诸人冷嘲热讽,林昭倒是老神在在,“没办法,这广和从我隐约明白,像是长和宽,可他单位是步,鬼知道怎么换算成亩,我就直接乘法写答案了。”
“这度量单位太坑了,我又不能举手申请一张单位换算表。”林昭吐槽道。
吴长君没说话,田以亩积,林昭其实没算错,还是他没有把步积换成亩,标准放宽一点,甚至也能算他答对。可是应该放他一马吗?他忍不住去看林昭,见他桌上完好无损的那捆算筹,不由瞳孔一缩。
这小子,竟然从头到尾没动过算筹。
吴长君听过一门算术名为心算,顾名思义,便是不用算筹心中一算得出结果,可那都是郡县积年老吏的不传秘法,林昭不过一介幼童,哪里学的会?退一步讲,他既然心算出了步积,为何又换不成亩?
他陷入沉思,一时有点走神,直到被市史叫了两声,才蓦然惊醒,掩饰般掸了掸衣袖,道:“今有十六分之一,十五分之二,问合之得几何?”
张孟一愣,我是请你做评判,不是问下一题的啊?而且这第二题的难度,有点超纲了吧?他下意识去看方小史,对方原本因第一题升起的满志踌躇已然消散,眉毛皱得几乎打结,犹豫良久开始摆弄算筹。
林昭也有点惊讶,倒不是因为难度,这题对比上一道显得友好许多,他只是意外这年代已经有了通分问题,奈何他不了解古代数学史,不然倒可以凭借这个判断出现今的朝代。
二百四十分之四十七。
他提笔径自写下答案,正要递交考官,便迎上吴长君深深的目光。林昭一愣,下意识去看方小史,对方还在埋头摆弄算筹。
要不要出这个风头呢?林昭递简的手微微一顿,露出笑容,“请掾君过目。”
囊中之锥,难露锋芒。如此处境容不得他韬光养晦。
又对了。吴长君一瞥便知正误,眸色越深了两分,连带一张不笑亦带三分和气的脸也沉肃起来。这题他三天前才解过,当时用了三十息,远远不及这小儿的速度。
是巧合吗?还是他当真来历不俗,有什么秘传心算之法?
这边方小史听见对手交了卷,手上一乱,大冬天的,额上也沁了汗。他到底有几分本事,沉得住气,很快抛却杂念,算出了结果。
交上了一份与林昭一模一样的答案。
“二人皆对。”吴长君言简意赅的宣布了结果。
人群一阵惊呼,又在啬夫的传令鼓中安静下来,只是免不了互相之间的窃窃私语,不外乎惊讶林昭竟然算得出来,间或夹杂了几句对市小史的幸灾乐祸。
“今有共买物,人出八,盈五;人出七,不足三。问人数、物价各几何?”没给太多旁人置喙的空隙,他直接公布了第三题,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林昭脸上。
盈不足。这一次你还能心算?
题目不太复杂,林昭脑内的简繁转化系统还没有当机,他很快用现代汉语翻译了一遍,共买一物,每人出八,剩五,每个人出七,差三,求人数和物价。二元一次方程组啊,还好还好。
八人,物价五十九。
吴长君接过简片,终露悚然之色,一题可能是巧合,那俩题三题呢?他心念急转,久久无言,已无暇顾及一旁面色难堪的市小史方全。
方小史手上捏着算筹,低头垂目,一动不动,市吏数算多涉及十税一、十三税一、七税一等比率,再者就是谷物折算,比价等换,他本不是计吏之家出生,又哪里学过这等问题。
张孟与吴长君共事多年,似乎也看出了门道,早已放弃了方全,一眼又一眼的打量林昭。
市亭陷入奇异的静默,围观群众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几个站在前排的商贾同样沉思不言,后边的人大多听不懂这题,也看不清形式,半天没见动静,终于交头接耳起来。
“小史怎么不算啊?”
“阿昭这到底算得对还是不对?”
“这一题我觉得不对,这既然怎么算都均不了,应当跟主人议价,怎么定要人算物价。”
“应该是对了吧,没见吴掾都没说话。”
“肯定对了,阿昭真了不得。”
“我只是看都糊涂了,算学果然难,我听嘉善里的儒生说算学比经学难。”
偶有几个放肆的,壮着胆子奚落方全道:“小史你到底算不算得出?算不出也要趁早认输啊!”
只见上首吴长君右手一抬,比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圆脸上细长的眼锐利逼人,凝视林昭,一字一顿问:“最后一题。有鸡翁一直钱五,鸡母一直钱三,鸡雏三直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
多解题?林昭眉头一皱,想了一会,慢吞吞的写下四组答案。
鸡翁无,鸡母二十五,鸡雏七十五。
鸡翁四,鸡母十八,鸡雏七十八。
鸡翁八,鸡母十一,鸡雏八十一。
鸡翁十二,鸡母四,鸡雏八十四。
百鸡题。石公殚精竭虑解出的百鸡题,他竟能作解,甚至还多出一解。吴长君瞳孔一缩,心绪起伏,有如巨浪滔天,良久之后方才抬眼,从林昭梳成髻的乱发看到脚上模样古怪的羊皮草鞋组合,终于,郑重问:“不知令尊名讳为何?”
林昭顿了顿,同样恭敬道:“上林下循。”
他刻意避开了谦称,若是对外称家父,如今身为孤儿的他要从哪变出一个爹?称先父吧,他也怕现代活得好好的亲爹梦里追杀,还没死就咒他变成“先父”,太不孝了。
吴长君敏锐意识到这点,脑内搜索了一番,未曾找出一个名为林循的算学大家,只暗暗记下名字,打算回头请教石公。同时面上露出一个和颜悦色的笑,问:“你可愿来市上为一作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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