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霎时震住所有人。
作册一词始于商周,最初是掌管简册、奉行王令的上官,及不上史官的清贵,也没有舍人的权势,渐渐沦为各级别档案管理,记录编纂辅官的通称。市内设有作册,门槛很高,要识文断字,精通算术,待遇和地位又跟不上要求,一度被空置。
这这这……有稚子为吏的先例吗?不仅众人面面相觑,连与市掾共事多年的张孟也暗暗心惊。
诸人皆呆,反是当事人林昭淡定无比。
“多谢掾君。”他一揖,谢道。
吴长君很满意他这种不徐不疾,圆脸上笑容可掬,叮嘱道:“你在北市为吏切不可恃才凌人,好生同市史学一学市间处事之理。”绝口不提市小史。
张市史也凑趣道:“掾君慧眼识英,不拘旧例,拔擢年少俊才,说不得又是一桩陈太丘佳话。”
他不愧是吴长君亲信,深得其心,这一句话说得很巧,先是奉承市掾,后强调他不拘旧例对林昭的恩情,最后一句借陈寔之故称赞了林昭。
陈寔陈太丘是颍川名士,出身微寒,年轻时曾经为仆役事,后来得县令赏识,举荐他去太学学习。后来陈寔成名,这段往事一度被儒生引为佳话。
当然了,吴长君只是一个市掾,官职低微,比不上人家一方明府的能量大,给一个尴尬的作册岗还有疑似任用童工的嫌疑,但攀附润色一下,也有几分传为佳话的潜质。
“恭喜你啊,首作完美杀青。”
林昭嘴角抽了抽,回头看秦思,对方一脸肃然沉稳看不出半点吐槽过他的痕迹,仿佛自己听到的全是错觉。
堂下商贾得了张市史的风向标,紧随其后称赞起吴长君,场面一度非常嘈杂。大家仿佛都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来意,恐怕也只有市小史方全一个人念念不忘,如坐针毡。
林昭一战成名,次日一进北市几乎被当成国宝围观,连忙埋头一溜烟跑进市亭,没想到先被啬夫当贼抓了。
对方从后边提住了衣领,他赶紧抬头,露出清隽瘦削的脸,表明身份:“我我我!林昭!”
啬夫是昨日敲传令鼓的,名姚告,认出林昭的脸,这才把人放了下来。
“姚君,今日市掾可来了?我是否先去寻张市史?”
他摇摇头,“市掾今日去了县府,市史在里间核账,你今日刚到,我先带你去应卯。”
原来古代上班也要打卡。
林昭随他走进右侧耳房,木案上摆了书简,展开一看,上边写人名,下边一行画勾。姚告将书简展开,问林昭:“可会写名?”说完不待他回答,就将一只笔递了过来。
这一问的意义呢?林昭腹诽,乖乖落笔把名写好勾上。他的字差强人意,勉强称得上一句横平竖直。
打卡之后,姚告带他去见张孟,市亭正堂并几间偏室皆用作办公,张市史就在东次间,他案前密密麻麻摞了近一人高的竹简,后边遮得严严实实,若非姚告指了指,林昭真的很难发现人在哪里。
“某带林昭来见市史。”
张孟听见动静,终于从堆成山的书简中站起身来,堪堪露出一双熊猫眼,显而易见熬了通宵。瞧见林昭不由一怔,又抬手敲了敲头,恍然大悟。“是林昭啊,我差点忘了这事。”
又对一侧好奇伸出头的周小史简短介绍道:“这是新来的作册,林昭,算学极好。”
周小史昨日不当值,错过了热闹,顿时瞪大了眼,“作册?”
北市作册已空置了七八年,还是上届明府到任,肃整吏治,责罚滥竽充数的曹掾辅吏时罢免的。年关事多,补人进来不稀奇,可怎么补了一名幼童?
“小史。”林昭礼貌向他见礼,对方没来得及回应便被张孟打断。
“林昭你先坐,我将手上这一卷账目核完再同你说话。”
“市史请便,我等一会不碍事。”林昭话才说了一半,张市史已缩回了简牍之后,只得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坐在一旁草席上长蘑菇。
如今的坐基本等同跪坐,放松一点的盘腿坐和抱膝坐称为胡坐,只有私下场合熟人之间才能享受,正式场合必须正襟危坐。草席又硬又冷,林昭不着痕迹的按了按腿,暗自吐槽这没有椅子的落后年代。
周小史抱了一卷书简,蹭到他旁边的席上,小声说:“你不是经常在市上为役的阿昭吗?”
起先他就觉得林昭隐隐眼熟,回想一番,果真和记忆力的乞儿对上号了。
“对,小史眼力甚好,正是我。”
“你不是在市上乞讨吗?怎么转眼当上了作册?”
这话问的有点缺心眼。林昭嘴角抽了抽,解释道:“我并不是乞讨,而是帮役。大概是掾君认为我算学不错,不拘一格降人才吧。”
“你?”周小史半信半疑,展开了怀里的书简,指向一处道:“你算一下这个让我看看。”
林昭瞥一眼竹简,迟疑了下:“这……不太好吧。”
想起任命的由来,他认为简册这东西有点敏感,还没入职,先把人家的账目文牍看了,万一出点差错,丢了工作还好,背了黑锅问题就大了。
“没什么不好,早晚要算的。”周小史毫不避讳,直接将人拉到案前,指了一行竖简问他,“这一行豆三斗八升,折粟二斗二升五十分升之二十三,以粺米计又是多少?”
林昭看了好一会,问他:“豆与粺米折率多少?粟与粺米又是几何?”
“粟率啊……”周小史抓了抓头发,在案上翻找一遍,又噔噔噔跑到靠墙的书简堆里捡一卷丢一卷,哗啦哐当一阵响,引得张市史都探头看了一眼。
市亭为了采光,四面开窗,满屋冷风,冻得人瑟瑟发抖。
找了好一阵,周小史才搓着双手抱出重重一卷竹简。这一册显然经常被人翻看,韦编磨得很细,摇摇欲坠有点散架的趋势。林昭翻了翻,费劲的认出这是一张兑率表,好像还是十年前的古董沿用至今,本想跟他探讨一下实时汇率的问题,想一想还是作罢。
周小史依例递给他一把算筹。
林昭摇头。“我不用这个。”
周小史一愣,不用算筹能算?
林昭有点好奇,问他:“小史如何用算筹验算?”
周小史狐疑之色更甚,却好脾气的摆出三行筹,添减补筹,演示给他看。林昭边看边摇头,这效率太低了。看完了算筹演示,他又添了几分底气,胸有成竹的列了一排竖式乘除,很快给出了答案。
“一斗三升五十分升之九。”
竟然对了?周小史不信邪,又另指了一行。
“你算算这个。”
他继续列竖式,周小史瞅了瞅发现看不懂,只好作罢,悻悻摆了算筹,这行他还没来得及算。
这边周小史算筹才摆好,林昭已算出了结果。
“三斗八升二十五分升之二十二。”
这么快?周小史脸上有点挂不住,状若无事的指了指自己桌上,“嗯,你去算算那些,我帮你验算一下结果。”
林昭还想问问算他桌上那一卷,对方已经低了头一本正经摆弄算筹。那就……随便挑一卷吧。等周小史得出了同样的答案,一抬头就见林昭推了一卷书简,并五只竹简过来。
“小史,这一卷我算好了。”
周小史:“……”
“那小史我接下来还算吗?”林昭试探问,见对方木楞楞的点头,只得苦了脸继续,这入职考察不会让他做一天的数学题吧?
等周小史从震惊中回过神,林昭已打开了又一卷,他张了张口,最终选择了闭嘴,眼睁睁看着林昭搬了一卷又一卷,直到将他桌上书简一扫而空,目露惊恐,像是现代人瞧见了活生生的史前巨龙。
这时,张市史中场休息,看见周小史一脸呆滞的坐在林昭身边,不由眉头一皱,神情不悦,“小史手上还有一月的粮卷待算,何故居此?”
周小史猛然一惊,看看张市史,又回头看看林昭,咽了咽唾沫,手指颤抖地指着地上一堆竹简,结巴道:“算算算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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