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上岗的第一天,天还没亮人就走了,秦思也没多少睡意,早早爬起,只在洗脸时望着陶盆水面上映出黑乎乎人影,叹了口气。
这样的冬天洗澡都得冒着舍命的风险。
卯时一过,天上又撕扯下棉絮般的大雪。
晴不过两日,又开始下雪,若非他们现在还算富足,怕是真过不了这个冬天。
抛却乱七八糟的念头,秦思从床头陶罐里提起一截曲曲折折干枯如树枝的木根,用新雪擦了擦积尘,反复几次,用石冲捣成碎针状,倒了少许进陶罐,又添了几捧雪,吊在火上。
不一会,屋子里开始萦绕着一股刺鼻又难闻的中药味,煮了一会,秦思把陶罐取下,取了一块纱布滤开水和物,拈起一小片木渣放进口中,嚼了嚼,眉头紧皱,又小心喝了一点药水,半晌重新合为一处继续煮。
秦思不是中医专业,只是辅修过药学,其水平考试倒是名列前茅,真要实际操作,很是堪忧。比如这一截枯枝是《伤寒杂病论》首方小柴胡汤的主药小柴胡,秦思没有经验,只能全靠自己的印象去尝,中药君臣佐使,君为主,小柴胡如果用的不对,这一方就失了效用。
也不知这个时代医学发展到哪一步了,秦思既盼着张仲景出世,又想他别出世好了,他没出世,万方之祖《伤寒杂病论》不出,不知道每年要死多少百姓,可张仲景的时代正是三国乱世,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一个好的去处。
正思索着,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呼喊,“阿昭……”
门一开,呛人的药味也飘了出来,来人一阵咳嗽,用力的挥了挥手,似乎想把这气味赶走,“什么味儿啊?”
摘下斗笠露出李平瘦长微黄的脸,他扫了眼屋里,问:“阿昭怎么不在?”
“他去市上了。”秦思答。
“一群商贾贱籍干嘛跑得那么勤。”李平自以为说得很小声,秦思却听得分明。
好在他来也不全为了找林昭,“今日天师冒雪来梧桐里施符救人,阿昭不在,小郎君与我同去吧,错过这一日不知下次要等到何时了。”
态度十分之热情,很难说是不是贼心不死,存了打听秦思病愈的心思。
盛情难却,再者秦思也对他口中的天师有点好奇,便没拒绝,锁上门同他一起。
雪大路远,却意外见了不少人。前几天没下雪的时候秦思也在这个点走过这条路,没看见这么多人,看来这天师果然有点门道。这些衣衫陈旧的百姓条件好一点的顶了蓑笠,条件不好的干脆冒雪而来,除了秦思没有一个空手而来,连李平也揣了一包不知什么东西。
李平见秦思打量路人包裹的目光,一狠心,道:“小郎君别担心,等下我分你一点,保管天师予你一碗符水。”
他这么财大气粗,一副任人宰割狗大户的模样,与林昭转述的形象不太一样。
秦思笑了下,问他:“这天师道统何处?”
他本意想打探一下情况,谁知李平下面的一句话,犹如平地惊雷,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强行将他推入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道统?这我可不知道,不过他们都是跟着大贤良师一起的。”
大贤良师……秦思紧张的舔了舔略显干涩的唇,感受到裂口处一点轻微的腥咸,额角突突直跳,这深得百姓拥护的天师约莫便是黄巾军的前身太平道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先前虽有林昭铺垫过这是东汉的事实了,可对于即将开演的三国大戏,他真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高度活跃的大脑一直情不自禁地冒出各种影视版本的三国人物,间歇性走完了一部电视剧,从桃园结义、黄巾之乱、虎牢关三英战吕布到官渡之战、挟天子令诸侯、衣带诏、三顾茅庐再到赤壁之战、白帝托孤、曹丕篡汉,其中包含了所有国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夹杂了大部分的演义假想,以及同人的二设三设……
秦思并不是一个三国迷。
实在是这个时代太有名了,每年不停重播翻拍的故事,电视书籍网络爆炸式的宣传,让人不得不对其印象深刻。就像秦思并不是一个小说爱好者,那句“莫欺少年穷”也是媒体广告轰炸之后才在他心里留下了印象,虽显中二套进情景意外合适便写给了繁查。
胡思乱想时,两人已经靠近了老梧桐旁的空地,高台下密密麻麻围了一圈的人,比起上次出役更兴师动众,区别在于出役是被迫,现在所来大多自愿,只看周遭众人那一脸热切又虔诚的表情,就知台上道人有多得人心。
台上男人穿了件深青近黑的道袍,右手持了一根杖,正对里人念念有辞。
秦思没听懂他说什么,却见周围里人扑通一声全跪下了,一边向道人叩头,一边嘴里不停嘟囔。他们一跪下就显得秦思与李平两人格外扎眼,秦思可不愿莫名其妙对一个神棍下跪,一闪身躲进了梧桐树背后,李平跟他一起来的,不好把人甩开,只好一猫腰,跟他一起躲进了树下。
“小郎君这是干嘛?”李平一脸纳闷。
秦思难得语塞,只好祭出转移话题大法,问:“这位道、咳、天师是大贤良师弟子?”
李平点头,指了指高台,对秦思道:“大贤良师持的是九节杖,这位天师持杖有七节,应该是大贤良师的三代弟子。”
秦思若有所思,看来太平道已经发展了不少信徒了,就是不知道距离黄巾之乱还有多久?
“那他们现在是在干什么?”秦思指了指风雪中这些不停磕头的人。
李平没想到秦思这么无知,赶紧跟他解释:“他们在叩头思过。天师说,病灾皆因生平过漏所致,所以给我们一个思过的机会,叩头思过之后再将天师所赐的符水饮下,病灾皆消。”
作为医学生唯物主义者的秦思还是没忍住好奇心:“要是病没好呢?”
李平理直气壮:“那是因为不信天师啊,心不诚,所以好不了。”
秦思:“……”
这么侮辱智商的谎话也只能骗骗这些迷信的古代劳动百姓了,秦思拒绝接受,他换了一个角度,委婉问:“你们生病都饮符水吗?就没想过去找找医者?”
李平一愣,挥手道:“医者都是官宦权贵之人才能享受的,我们寻常百姓哪里负担得起?你刚病的时候,阿昭不也想过帮你请医,没见着人就被赶出来了。我倒是知道有几个巫还给贫人治病,可阿昭不愿去请。”
还有这事?秦思一愣,他没听林昭提过这一茬。
“好在小郎君你是天命的贵人,所以才能病愈。”李平再一次感慨。
秦思不信命更不信天,但他突然觉得自己能活下来,某种意义上也算得上一种主角光环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外边磕头反省的环节差不多也快结束了,道人点了一道符化进一个女人手捧的漆碗里,女人得了符水如获至宝,抱着摸索了好一阵,才依依不舍的放在一旁,哆哆嗦嗦的从怀里举出一小搓盐,双手捧起,额头紧贴地面。
道人收起盐,她赶紧抱起自己的符水,千恩万谢的膝行了一段距离,这才离开。剩下的人也一一排队等候受符,领了符水之后,赶紧奉上各种东西。大雪粘粘在身上,他们依然笔直得跪成一条线,风刀刺骨也恍若未觉,一心一意等候道人赐符水。
秦思下意识打了个寒颤,不知是被冻得,还是为这种坚定狂热的蒙昧所慑。
相比之下,李平就没那么虔诚向道了,他错过了叩头思过的环节,也没意思要去补一出,这就打算去跪地求符水了,还信心满满的拍了拍鼓囊囊的胸口,道:“我省下了一个月的肉干,今日全带来了,天师必定能知我心诚。”
秦思差点笑出声。
这种朴素的信仰逻辑果然可爱得多。
赐符仍在继续,队伍的长度不减反增,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邻里的百姓慕名前来,李平心中焦急,催促秦思,“再不去排队怕是要等上一整天了。”
秦思双眉一皱,肃然道:“李君,我现在身体无恙,再饮符水也是浪费。倒是家兄,他手脚有伤,正用得上,不过他现在去了市上,我也找不到人,不知道天师会在梧桐里待几天?”
“估计有几天吧?”李平不大确定。
“那等兄长回来,我让他亲自前来思过求符水。”
他说得太认真,李平一怔之后,连连点头,“理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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