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公是宗族内深有名望的长者,一贯提携后辈,又闲话了几句家常,瞥见第四女携夫婿上前见礼,手上还托了漆碗,不由问:“这是何物?”
方小史连忙答:“此物名水角,入水清煮,又形如角状,与寻常的汤饼馄饨不尽相同,滋味鲜美,所以奉请舅公。”
“哦?”郭公用汤匙从中舀出一只,尝过之后点了点头,“有些像馄饨,又有点类汤饼,只是馄饨蒸食的多,汤饼又不如这水角大,面皮筋道馅料丰美,这是哪位疱人所做?倒是有点奇巧心思。”
“是林师所为,他自言家乡风俗冬至吃水角,今日恰逢我们登门拜访,所以相赠。我和阿成用过,甚是美味,是以请妇翁享用。”方小史向来畏惧妻父,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答了。
郭公抬眼,“哦?便是那精通算学的幼子作册?”
方小史隐约猜度过自己拜师之由是妇翁授意,如今听见对方平淡的语气终于确定,更加小心恭谨的答道:“是,林师得市掾青眼,如今在市中为一作册。”
“后生可畏。”郭公抚须叹了叹,又凝目望向方小史,“他既有如此家学,又愿授你。君定要潜心向学,尊师敬长,切不可因其年龄有所慢待。”
方小史自是唯诺应下。
“你匆忙而来,且去寻你兄长一同用食,不必在我这里久坐。”郭公挥退了方小史,又偏头对稚子道,“想必阿嘉也未曾用饭,不如也尝尝这水角。”
长者赐,不敢辞。郭嘉依言捧了漆碗离开,留下父女二人说话。
“那林氏小童你也见过了,其人如何?”
父亲问话,郭氏垂目沉思了片刻,才恭敬答:“回大人,女儿以为林先生好言笑,为人随和,学识见闻远非常人可比,父亲当真慧眼如炬。”
四女耿直,郭公自然知晓她并非刻意逢迎,闻言点了点头:“吴伯文的眼光我还是信得过的,他出身卑贱,若非这点长处也不会得主簿青眼,为一市长吏。”
伯文是北市掾吴长君的字,与郭公颇有几分交情。
“你这夫婿啊,实在无智。”郭公摇头叹息,“这一郡之治,令守言行均在明府瞩目下,郡内党宦又是明争暗斗,我原想与其让他在县内被人役使算计,不如在北市为一小吏。儒生文士最是清高,不屑商贾之道,吴伯文又惯是精乖,争夺麻烦比起旁处都少。现在看来,却是避无可避。”
郭氏听得认真,表情肃然,眼神却透着几分似懂非懂。
郭公也不指望她懂这些弯弯绕绕,只叮嘱道:“市税一事牵扯太多,莫让你夫婿涉入太深,实在无法,退避家中也可。”
“敬诺。”郭氏郑重应道。
冬至之后,年关更近,北市比往常热闹了许多。
旷工多日的方小史也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二人第一次见面时,同事的目光全都透着点别样的警惕与好奇,似乎已经预见了这对仇家会勾动怎么样的天雷地火,奈何二人你恭我敬,礼貌客气的好像没有恩怨,实在跌破了一众围观的眼球。
甚至不止一位提醒他注意安全,让林昭有点哭笑不得。
第一个休沐日,方小史没有放他鸽子,夫人郭氏陪同而来,俨然一副接送孩子上下学的模样。这夫妻不仅自己过来,还打包了一个少年,林昭下意识怀疑这是方小史的儿子,对方想买一送一,然而看清三人位置之后,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汉以孝治天下,没有哪个孩子敢堂而皇之的先于父亲半步。
对方年纪不大,淡青色的衣摆如水波起伏,肤色苍白,眉目乌黑,依稀可见俊美。看衣裳家境也不差,怎么也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林昭刚吐槽了一句,就被来人的开场白震住。
“某名郭嘉,闻君才名,特来拜会。”
林昭条件反射般问:“嘉言善行的嘉?”
郭嘉怔了怔,颔首。
这下连向来冷清自持的秦思也忍不住抬眼打量他了。
“我名林昭,幸会幸会,请进。”
林昭一边侧身迎客,一边给秦思使了个探询的眼色,似是在问他是不是那个郭嘉。如今风气贵单名贱双名,郭姓又是阳翟大族,偶有一两个重名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秦思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确定。
进到屋里,林昭已经收敛了情绪,请三人在软席上坐下,一人奉上一杯宋家梅浆,道:“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住处的确狭小寒酸,他也不全是客套。
郭嘉倒没有露出嫌恶鄙夷之色,只在进门时扫了一眼屋里陈设,旋即收回了目光,神情沉稳,俨然一副成人形貌。听见这话,甚至起身揖了一礼道:“嘉不请自来,望林君勿怪才是。”
这时才听见方小史的解释。
“郭小郎君是我妻族的亲眷,上次在妇翁处听闻先生学识,恰巧今日偶遇,才与我一同前来拜见先生。”便宜学生有点尴尬,不知是因为先斩后奏,还是拜师丢人的缘故。
“无妨无妨,郭君前来是我的荣幸。”
林昭摆手,回应得绝对真情实感,以他们目前的社会阶层,很难遇上什么三国名人,谁知道人生处处有惊喜,竟然愿者上钩了一个,虽然现在还不确定就是历史上那位,但是万一呢?
“今日是我第一次授课,郭君若不介意,与夫人在旁听一听也无妨。”林昭心知郭嘉多半冲着数学来的,干脆大大方方的请他旁听。
少年微有诧异,却没拒绝,心下不免对这分慷慨刮目相看,时下风气多是敝扫自珍,吝于授人,他与林昭不过初次见面,两不相知,竟也容得自己旁听,足见气度不凡。
凭借多年的补习经验,林昭并未准备什么教案,直接坐在了上首,侃侃而谈。
“算学乃古时君子六艺之一。太史公有言儒者以六艺为法,通五经贯六艺,缺一不可。我所学的却与现今通用的筹法不同,称之为‘数学’更加贴切。所谓数学,数是根本,所引用的数字也与现在不同。”
他展开一张早已穿好的空白竹简,提笔写下第一个阿拉伯数字“0”,后又依次写到“9”,道:“这些数字等同于汉字中的零到九。”
说完又一一对应写上了汉字。
刚刚停笔,就听郭嘉问:“十用数字又该如何书写?”
林昭一怔,再写下一个10,郭嘉扬了扬眉梢,指尖在木质桌案上轻划,“那么,以此类推,11便是十一,百位就是再加一个0?”
他有点相信这就是历史上那位郭嘉了。数字对于古人难在一个思维定式上,习惯了一百一十五这种书写方式,陡然要他们转换系统用115替代,必定有一个适应过程,谁知道对方竟然如此敏锐,刚刚接触就能举一反三。
再一看方小史,还在提笔练习0到9。
果然人比人气死人。
郭嘉也取了竹简,不太习惯的按照林昭的书写方式,从右到左练习了几个数字,琢磨了片刻,上下对应写了一行,沉吟道:“如此书写,同位相益相除岂不是一目了然。”
他提笔将个十位一一对应,眉目舒展了下又皱起,“若是数位不够或者多出,又该如何?”
林昭睁大了眼。郭嘉所说的相益相除等同于现代的相加相减,对方只写了一遍数字,便从中推断出了加减术士,这是何等惊人的洞察力。
“不够相除便从上一位借位,相益有多向上一位进位。”林昭为他解释进位借位法,并写了一道例题演算,对方秒懂,不一会已经开始挑战千位加减了。
林昭抹了把汗,疑心自己的教学计划是不是太保守了,再一看云山雾罩的方小史,和同样茫然的郭氏,行吧,课程进度没问题,是人家学习能力太过逆天。
丢了几道混合运算给郭嘉当做课堂练习,便抛开这位旁听不管,一对一专心教导方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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