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一日授课的缘故,次日再见方小史待他又多了几分敬重。这下连有点缺心眼的周小史也看出了不对,私下拽着他的衣袖问到底怎么回事。
林昭笑而不语。
他们的疑惑并未持续太久,算法是瞒不住的,先进了两千年的数学也的确好用。当方小史第一次使用与林昭类似的计算方式时,众人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他日益恭谨的态度从何而来。
倒没人嘲笑方小史,甚至还有点羡慕,他的业务长进众人看在眼里,更别提林昭越来越受市掾倚重,摆明了前途一片光明,傻子才在这时候跟他们唱反调。
冬至之后就是腊日,腊日比冬至更加正式,一连要过三天,第一天祭祀,第二天被称为小新岁,举行家宴,拜访师长、亲友,第三日蒸祭。林昭二人还没彻底入乡随俗,再次接待了上门送师礼的方小史夫妇,又和秦思分工送了节礼完事。
腊日前后,阳翟道路上的车马又增加了许多,一些是归家的游子,更多的是其他地方郡国的上计吏。这些地方计吏位属下品,却干系重大,肩负了参与旦日大朝会、向天子奉进礼物、上承图籍、辩经、祭陵等等一系列任务。
林昭难得当了回乡下土包子,目不转睛的在高大的轩车和两侧朱衣武帻的兵卒上看了许久,只当参观了一回3D博物馆。
如今流行的轩车只用四根支柱撑起车棚,四面大开,令他有机会窥见这些郡吏的庐山真面目,以林昭的审美,各地派遣上京的门面就没有生得寒碜的,基本都是衣冠严整,正襟危坐,拉出去能当礼仪范本——以貌取人真是古今一脉相承的风气。
过完腊日,正旦就在眼前。
旦日为岁首,是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日。
为了迎接正旦,大部分百姓从十月就开始准备,酿冬酒,制作腊肉,陆陆续续备齐饮食和祭祀用的器具食物。旦日罢市,林昭也有了一个充足的假期,提前一天把屋子修缮清扫了一遍,屯好肉食,还在市上换了一些平时舍不得吃的蔬菜。
正旦这天,梧桐里举行了大祀,祭祀由里正、三老组织,在东面的里社举行,里社就是一个圆木搭建,三面大开的棚子,最里面的墙壁用石头搭建,画满了抽象又粗糙的壁画。
梧桐里人口近八百,祭祀由各户集体出资,林昭和秦思虽然只有两个人,却按照一户的规格捐了三百钱。他本着不能白花钱的心理,叫上秦思一起参观了原汁原味的古代祭祀。
社祝奉进五谷五畜,十几个男人裸了上身,脸上用黑色颜料画上纹饰,披着不知什么兽的皮毛,右手高举火把,脚下踩着古怪的步伐,围着里社前平地上燃起的篝火,边跳边叫,林昭看了许久才认出最前面的那人是李平。
他们在扮演一种驱疫避邪名为方相氏的神,周围几乎人手一个陶盆,梆梆梆敲得震天响,一边敲还一边唱古怪的歌,歌词他听不懂,场面也乱糟糟的,以现代人的眼光看,实在有些群魔乱舞。
祭祀持续了三天,后边两天林昭和秦思再没去凑热闹,只窝在家里偷懒。受到节日氛围感染,心情难免有点低落。
毕竟,每逢佳节倍思亲。饭菜备了满桌,只有两人对坐,更添了一分凄清。
“看来以后都是我俩一起过年了。来来来,秦医生,借酒消愁,不醉不归,我先喝为敬。”林昭摆出耳杯,一人倒了一杯酒,一气喝完又摇头晃脑,“哎,这酒度数也太低了,喝米酒能醉吗?”
秦思看他一眼,进了内室,出来时手上拎了个陶罐,倒进耳杯,酒气浓郁,酒液澄清近乎透明。
林昭一愣,没想到秦思还有一手酿酒的绝活。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疑惑,秦思镇定道:“不是我酿的,之前他们送来的冬酒,我提纯了一下,本来准备外科消毒的。”
“我还有一罐。”他的语气很大方,脸上写满了“你喝吧我还有”。
林昭一脸怀疑:“这是酒精吧?不会喝死人?”
“我倒想弄出酒精,这个条件,哪有蒸馏器?放心,充其量就是度数高一点的白酒,按照你现在的酒量,”秦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一杯差不多了。”
林昭有点哭笑不得,连忙拒绝,“我开玩笑的,虽然心理年纪大,身体才这个岁数,喝点米酒挺好,有益身体健康,古代平均寿命这么短,我可不想当个早死鬼。”
说完他摸摸下巴,“说到蒸馏器……之前我倒是认识一户贩浆的人家,说不准他家有类似的东西,等开年带你过去看看,我帮他改良过配方,这个面子应该还是有的。”
秦思扬眉,“那个如魔似幻的米浆?”
林昭哈哈笑了两声,重新把耳杯里的酒倒了回去,“就是他,他叫宋明,口吃有点厉害,市上的人都叫他阿哑。”
“那行。”秦思也不客气,痛快应了。他现在受制于环境条件,很多想法无法实现,物质上又不允许他们专门定制一套实验器材,先借用一下别人的也好,毕竟他们的时间并不那么宽裕。
旦日过完,林昭如言去寻了宋明说明来意。
对方搓了搓冻得发乌的手,“可可以,就就怕我我帮帮帮不了什么忙,你你你知道,我是是是个没没用的。”
“哪里哪里,宋君肯借器具已经是帮了我们大忙了。”林昭与他说定,第二日就带了秦思过来。
宋明是个忠厚诚实的青年,几年前死了父亲,上头兄长闹着分家,生生把他分了出来。他父亲生前是阳翟颇有名气的酿酒人,分产时也得了一些酒器。
可惜宋明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酿出来的酒味道不好,少有人问津,后来改做了贩浆,用不上的酒器就此闲置。
他家是现下最典型的一堂二内住宅,坐北朝南,呈曲尺形,廊屋边缘又砌了矮墙围出一个矩形后院,院里搭了简陋的草棚,酒器随意堆放在里面,落了厚厚的灰尘。
宋明一边清理,一边同秦思介绍。
宋家酿酒用的是浸曲法,酿的是下樽粟米酒,先将曲饼捏碎用水浸泡,过滤之后再投入蒸熟的粟米,发酵之后得到成品酒酿,既不勾兑也不蒸馏。
大多酒甑密封性太差不适合作为蒸馏的改装,秦思没有太失望,他来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目的也只是为了对目前陶器制作的工艺有一个更清晰的认知。
向宋明询问蒸法的时候,对方反而一脸疑惑问他:“为为为什么要蒸酒?”
二人并不是空手来的,拎了提纯后的冬酒。浊酒经过多次蒸凝过滤沉淀之后,外表上已经很接近现代的白酒,林昭还很心机的带了个白陶杯子,越发显得清澈见底。
面对林昭捧出的清酒,宋明惊讶极了。
他再不擅长,到底还是出身酿酒之家,十几年来耳濡目染见识总是有的。清者为酒,浊者为醴,可他从未见过这种透明无色的清酒,第一眼几乎以为是林昭用水糊弄他,可是又怎么会有酒气扑鼻的水呢?
期期艾艾的喝上一口,他愈发睁圆了眼,不止外观,味道也不一样,浓郁醇厚得多。
林昭望着他惊疑不定的表情,负手而笑,很有大尾巴狼的气质:“宋君,这酿法你想不想学呢?”
宋明下意识点头,点到一半又疯狂摇头,“不不不不不,我我不成,学学学不好。”
他倒是老实。林昭有点想笑,还是忍住了,故作严肃的确认:“真不学吗?”
宋明迟疑了,他只是憨厚,并不是傻,总不能天上掉馅饼还往旁边躲。可……他在酿酒上真的没有天分啊。陡然,他眼睛一亮,结结巴巴的问:“我我我长兄可可可以吗?”
等的就是你这句。林昭心道,面上却摆出了一副为难的模样,“你先把你长兄带来见一见。”
宋明大喜过望,转身一溜烟就没了人影,留下林昭和秦思二人孤零零的坐在堂屋,连杯招待用的梅浆都没有。
“看不出,他还是个行动派。”秦思一脸古怪。
林昭老神在在,“连捡钱都不积极的,那大概是傻子。”
秦思偏头,“你确定能赚钱?”
林昭拍了拍他的肩膀,“秦医生,你应该相信,科学就是力量。”
宋明回来得很快,身后跟了个神色局促的中年人。林昭在北市那么多天,宋家八卦也听了满满一耳朵,宋家有三个儿子,长子宋曲,次子宋河,幺子宋明,来的这人正是长子。
如今风气,匠人大多是不分家的,古代机械化程度低,注定了人力成本高,手艺人又讲究秘传不外泄,通常由长子继承传家,代代相承。
然而,通常之外总有别例,宋家大概是一个老父偏爱次子,正好对方又很出息的故事。
太有出息的人往往不愿意屈居人下,哪怕这人是兄长,所以就有了分家之争,次子依靠亡父的人脉积累一举离开北城,老实巴交的长子和幺子沦为北市谈资。
他们一开始就是冲宋曲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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