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冲想了想,道:“不曾听闻,怎么?”
吴长君但笑,“北市上有一幼子,今年不过九岁,名林昭,精通算学,天赋极高。我曾问过他先父之名,这小童犹疑之后方吐出林循二字,我怕其中有什么曲折来历,所以请教大人。”
“哦?”齐冲饶有兴味,“不过九岁你便说他精通算学?”
“正是。”吴长君将当日市上的情形一一道出,后笑,“我爱惜他的才能,不忍其在市上为役使,命他协理作册,谁知他一日之内竟将市小史所记的十七卷粟赋核算清楚。”
齐冲心知这女婿在自己面前向来恭谨,从不说大话,听闻此事一时也有些悚然。算学难学,这林昭不过小儿,竟有如此造诣,便是放在颍川也足够骇人听闻了。
“你可问过他身世?”
吴长君答:“我命市史张孟试探过,他学算不用筹,自言家中父祖隐居,从番邦文字里总结出另一种算法,林昭见闻甚广,连外域之事也有听闻。有一弟,名秦思,已学到孟章,一笔隶字令小婿自愧不如。这两人遭难,与家人失散,流落阳翟城北,如今居于梧桐里。”
“这等年龄,既能解孟章,又能书,足以证明其家世不低。这林昭家学算术,被党人牵连的可能不大,秦思有些可能,不过他们既然不同姓,牵扯不到三族,这任用当是不会生出什么差错。二人流离,帮上一帮也无妨,就是不知其人心性如何?”
吴长君对自己的眼光十分自信,“这林昭流落市井时受匠人相助,后为他们与市小史相抗,又十分知机识趣。”
“你看人我总是相信的。”齐冲笑着点头,后又若有所思的抚须,“前几日,金曹掾命我寻一人帮其整理书册,务要精通算学,我寻了几日都没合意人选,今日听你一说这林昭倒是有些意思,只是这年龄……未免也太小了些,罢罢,总归不是吏属之用,若是当真精于算学,从中斡旋一二也非不可。你且再看些时日,若是其人可靠,不妨带来让我见上一见。”
“金曹掾?”吴长君咋舌,“这?是否太过抬爱了?”
金曹掾掌货币盐铁事,是县府诸曹第一等的实权吏。
“无妨。”齐冲摆手笑道,“只是搭把梯子的功夫,再说了,金曹掾这事颇有些出力不讨好,不然我也不会想到一个外人身上。”
话虽如此,可那到底是金曹掾,比市令更高一等的人物。听闻了这个消息,吴长君再看林昭的时候,自然又生出了一分含酸的打量。
林昭本人对这一切毫无所觉,旦日过完,他一门心思落在酒精上头。
先去寻了宋明,说完来意,对方搓了搓冻得发乌的手,“可可以,就就怕我我帮帮帮不了什么忙,你你你知道,我是是是个没没用的。”
“哪里哪里,宋君肯借器具已经是帮了我们大忙了。”林昭与他说定,第二日就带了秦思过来。
宋明是个忠厚老实的青年,几年前死了父亲,上头兄长闹着分家,生生把他分了出来。他父亲生前是阳翟颇有名气的酿酒人,分产时也得了一些酒器。
可惜宋明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酿出来的酒味道不好,少有人问津,后来改做了贩浆,用不上的酒器就此闲置。
他家是现下最典型的一堂二内住宅,坐北朝南,呈曲尺形,廊屋边缘又砌了矮墙,围出一个矩形后院,院里搭了简陋的草棚,酒器随意堆放在里面,落了厚厚的灰尘。
宋明一边清理,一边同秦思介绍。
宋家酿酒用的是浸曲法,酿的是下樽粟米酒,先将曲饼捏碎用水浸泡,过滤之后再投入蒸熟的粟米,发酵之后得到成品酒酿,既不勾兑也不蒸馏。
大多酒甑密封性太差不适合作为蒸馏的改装,秦思没有太失望,他来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目的也只是为了对目前陶器制作的工艺有一个更清晰的认知。
向宋明询问蒸法的时候,对方反而一脸疑惑问他:“为为为什么要蒸酒?”
二人并不是空手来的,拎了提纯后的冬酒。浊酒经过多次蒸凝过滤沉淀之后,外表上已经很接近现代的白酒,林昭还很心机的带了个白陶杯子,越发显得清澈见底。
面对林昭捧出的清酒,宋明惊讶极了。
他再不擅长,到底还是出身酿酒之家,十几年来耳濡目染见识总是有的。清者为酒,浊者为醴,可他从未见过这种透明无色的清酒,第一眼几乎以为是林昭用水糊弄他,可是又怎么会有酒气扑鼻的水呢?
期期艾艾的喝上一口,他愈发睁圆了眼,不止外观,味道也不一样,浓郁醇厚得多。
林昭望着他惊疑不定的表情,负手而笑,很有大尾巴狼的气质:“宋君,这酿法你想不想学呢?”
宋明下意识点头,点到一半又疯狂摇头,“不不不不不,我我不成,学学学不好。”
他倒是老实。林昭有点想笑,还是忍住了,故作严肃的确认:“真不学吗?”
宋明迟疑了,他只是憨厚,并不是傻,总不能天上掉馅饼还往旁边躲。可……他在酿酒上真的没有天分啊。陡然,他眼睛一亮,结结巴巴的问:“我我我长兄可可可以吗?”
等的就是你这句。林昭心道,面上却摆出了一副为难的模样,“你先把你长兄带来见一见。”
宋明大喜过望,转身一溜烟就没了人影,留下林昭和秦思二人孤零零的坐在堂屋,连杯招待用的梅浆都没有。
“看不出,他还是个行动派。”秦思一脸古怪。
林昭老神在在,“连捡钱都不积极的,那大概是傻子。”
秦思偏头,“你确定能赚钱?”
林昭拍了拍他的肩膀,“秦医生,你应该相信,科学就是力量。”
宋明回来得很快,身后跟了个神色局促的中年人。
林昭在北市那么多天,宋家八卦也听了满满一耳朵,宋家有三个儿子,长子宋曲,次子宋河,幺子宋明,来的这人正是长子。
如今风气,匠人大多是不分家的,古代机械化程度低,注定了人力成本高,手艺人又讲究秘传不外泄,通常由长子继承传家,代代相承。
然而,通常之外总有别例,宋家大概是一个老父偏爱次子,正好对方又很出息的故事。
太有出息的人往往不愿意屈居人下,哪怕这人是兄长,所以就有了分家之争,次子依靠亡父的人脉积累一举离开北城,老实巴交的长子和幺子沦为北市谈资。
他一开始就是冲宋曲来的。
酿酒费粮,提纯到医用酒精那个地步,人力物力上都是一笔不小的花费,林昭和秦思根本没什么家底,实在支付不起这笔科研投入,借鸡生蛋还是很有必要的。
宋曲身为长子,手艺是没话说的。
他显然对林昭的传奇经历有所耳闻,再喝上一口弟弟带来的清酒,态度更加诚惶诚恐。比起因为口吃甚少出门的弟弟,宋曲跟随父亲走得更远,见识更加广博。
苍梧缥清、关中白薄、野王甘醪、中山冬酿、会稽稻米清……当世美酒,他不说了然于胸,起码见了个七七八八,林昭的酒与他往日所见的任何一樽不同,更清更醇,定会名扬天下。
小弟路上所言,对方可是要把这种酿法传授给自己?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难以置信,嘴唇嗫嚅,想问又不敢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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