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曲属于比较传统的匠人,埋头酒坊不问世事,市上当垆的通常是他的妻子和儿女。此时得了消息匆匆而来,袖口卷起,边缘微湿,手上沾有褐色曲粉的样子,一看就是直接从酒坊过来的。
林昭咳嗽了一声,不着痕迹的向秦思使了个眼色。
“这酿酒法是我从母弟的家传。”
这是示意二人将注意力放在秦思身上,如果真的可行,日后还要靠秦思主导,初次见面帮他立一立威,壮壮声势是很有必要的。
宋家兄弟闻言连忙去看秦思。
秦思也练出来了,面不改色道:“这酿法当世罕见,是先祖多年实践才得到的。只是如今我另有他用,又受制于器具场地,不得不寻人合作,家兄说你们素来稳重可靠,这才寻上门来。”
宋曲一阵头晕目眩,激动的低头欲拜,却被对方抬手阻止了。
只见这位神色清冷的少年皱了眉,“姑且一见,还未定论,要先看过你家酒坊才行。”
秦思的作风很务实,学不来含糊其辞凭空画饼那一套,不客气的问宋曲,“方便吗?”
宋曲连连点头,“方便方便。”
毕竟酿酒的关键不在于器具,更多在于制曲和材料投入顺序时机的把握。
一行四人很快往宋曲家去,宋明和宋曲住处很靠近,亲缘群居是时下常态。虽然是如出一辙的曲尺式建筑,相比之下,宋曲家几乎要大上一倍有余,人气也旺盛许多。
宋曲早早娶了妻,生有一子三女,还收了两个小学徒。
宋曲的妻子姓李,在北市见过林昭几次,知道他如今正受市掾器重,有些惶恐的端了四杯醴酿上来招待。
醴就是甜酒,发酵时间短,几乎没什么度数。
林昭和秦思在前堂稍坐,刻意留了几分收拾的余地,万一人家真有什么不方便示人的秘诀呢?等一杯醴酒饮完,二人才慢吞吞的往后院走去。
迎面而来的是混合了谷物蒸熟香气的酒糟味,并不浓郁,却因为过分密闭的环境一直缭绕不散。宋曲的后院院墙筑得很高,顶上又搭了草棚,只在侧边留了几扇窗透光换气。
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学徒从井里打水,宋曲独子年龄大一点,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扛着一缸酒曲液,小心翼翼的倾倒过滤,水井不远处的灶台上蒸着粟米,宋曲两个女儿一个烧火一个砍柴……
这一屋子的童工,林昭嘴角抽了抽。
宋家还属于比较原始手工小批量的酿酒,并没有专业的窖池、晾堂之类设施,先前宋明已经简单介绍过浸曲法,秦思简单看了一遍,没在工艺上浪费时间,只粗略询问了一些细枝末节。
“酒曲可以看一下吗?”
“酿酒用的水煮沸过吗?”
“发酵时封坛密闭吗?意思是透不透气。”
“出酒率……嗯,就是酿成的比例大概多少?”
宋曲一一作答后,就见对方换了种他听不懂的家乡话,一脸从容的和林昭一边交谈一边向前堂走,心下不免有些惴惴。
实际上,秦思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淡定。
“难度有点大,很多想法都需要试验,我自己也对蒸馏酒的工艺流程一知半解,真要上手,肯定会露馅。最重要的一点是蒸馏酒投入更大,酿造时间又太长,短期之内很难见成效。”
听完他忧心忡忡的解释,林昭反而笑了,“秦医生,你是不是忘记我们带来的东西了?
“谁说我们直接就要弄出白酒,这跨度也太大了,你又不是神仙。”
他不着痕迹的往身后宋家兄弟身上使了个眼色,“这不是有现成的酒?”
秦思一愣。他到底少些历练,欠些机变,按照林昭的想法,短期之内见效最快的当然是低温蒸馏,直接借鸡生蛋,用宋家的半成品醪酒做出新酒打响名声,之后顺理成章的进一步投入。
“这能行吗?”秦思略有迟疑,低温蒸馏并没有太高的技术门槛,浊酒提纯之后味道也远不如后世白酒。
林昭自信满满的冲他比了个手势,回头问宋曲:“这一冬的酒不太好卖吧?”
宋曲怔了怔,苦笑着搓手:“郎君说得不错,今年的酒怕是要比往年更难卖。”
年程不好,自然是要难卖的,毕竟酒不是盐这种生活必需品。
原本借着亡父的名声,卖酒的门路总是不愁的,可惜生意被同胞兄弟挤占了不少,彼长此消,他便艰难了许多。
“不瞒宋君,你这批酒是可以蒸成清酒的。但是,”林昭话锋一转,“出酒率会很低,口味也不如清酒,而且蒸酒要听我们的,卖酒也要我拍板,最后赚的钱我们按比例分成。”
条件颇为苛刻。
倒不是林昭心黑,蒸馏酒的成本摆在那里,消费群体明显不是底层百姓,往中上层推销,这已经不属于宋家的客户层面了。
林昭又是穿来的,根基还浅得很,多半还要委托旁人从中疏通,其中人情往来实在不是个小数目。
“你这批酒卖完,接下来再酿酒就要按我们说的来了。”
想起这些年被兄弟挤兑的处境,再看看林昭提来的清酒,宋曲咬了咬牙,“行,我都听郎君的。”
有了决断,接下来怎么合作,怎么出工,怎么分成,就是林昭的主场了。他是市上作册,扯出北市掾这张虎皮,多数匠人商贾都会卖一些面子,何况这宋家兄弟本就是老实人。
现成的醪酒不提,后续宋曲甚至提出了一九分。
林昭立刻拒绝了。
这待遇源于现下匠人师传的约定俗成,学徒无私产,大半收入要用来供养师傅,为了防止出师后成为竞争对手,师傅还会防一手徒弟,传你六七分都是远近闻名的厚道人了,更多的是当做免费劳动力压迫。
林昭之所以这么清楚,是因为他穿越之后是认真考虑过先学一门手艺混口饭的。经过仔细调研,他立马将这个念头甩到了爪哇国,相比之下他宁愿去市上要饭,那好歹还是个自由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林昭不喜欢这种风气,自然也不会想当个剥削阶级。最后勉强拟定了五五,宋曲还一脸惶恐,令他深感移风易俗实属不易。
十几坛醪酒的批量蒸馏已经不是小打小闹了。
二人从宋家出来就开始琢磨这点,蒸馏器是要做的,最好还是用青铜制作,可惜成本高工时长,勉强用陶器代替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效率更差一些。
“我原本画了一幅设计图,不过看完宋家的酒甑,有些地方就得改一改了。”秦思拧眉,“最好能先做个样品出来。”
林昭见他眉毛都快打结了,忍不住宽慰道:“行,那我和苏娘打个招呼,你也不用急,总归饭是要一口一口吃的。”
这番话秦思好像并没有听进去,漫不经心的向林昭摆了摆手,急匆匆的回家,连背影都少见的透着一股风风火火。
等林昭晚上到家,秦思已经画好了草图,趁着天色尚可视物,拉上他一起讨论,二人又嘀咕了小半个时辰,一一重新作图修正,直到外头彻底暗下来,才抹黑进屋升火做饭。
次日清晨,天刚露出鱼肚白,秦思又将他从床上薅起来,查漏补缺一番,终于将最后的成品图敲定,拓好副本,只等到了北市给到苏娘手上。
虽然林昭认为这份设计图画得十分简洁明了,但出于某种考虑,他还是把秦思带上了。
事实证明,这很有必要。
苏娘属于当下百姓的典型——目不识丁、数理基础没有。
他们用的是机械制图的画法,三言两语很难让苏娘明白视图投影是个什么东西,留下秦思解说指导,林昭才得以成功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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