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马药

小说:华枝春 作者:怀愫
    华枝春怀愫

    日头一点一点挪进山坳,湖上船灯照得湖面一片潋滟。

    芸苓坐在船舱外的小杌子上,咬着肉包压低声音问沉璧“里头怎么不点灯啊”

    舱内有细语声传出来,只是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这黑灯瞎火的,对面坐着能看得见么

    “不知道。”沉璧说完咬一大口肉包子。

    话音刚落,舫中烛火倏地一亮,烛光透过帘幕。

    芸苓还以为她们说话被舱内听见了,刚想同沉璧换个眼色,就见沉璧只顾肉包,她翻了翻眼,又把目光转了回去。

    沈聿打起火折点亮灯烛,待口中甜枣吃尽,他才道“我初到容家,是为了寻仇的。”

    朝华眉梢轻抬,定定望住沈聿。

    沈聿没有停下解释,而是从头说起,从他出生时说起。

    “我不知生父生母是谁。”沈聿的生母大雪天叩开了沈家的门,说她肚中怀着沈大人的孩子。

    沈聿的养父品阶小,一年之中有半年守在东营堡内,说是官员,其实住的地方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小院子,四邻街坊也都是些小官员。

    夫人叶氏开了门,看着女人肚子说不出话来。

    他们夫妻成婚几年都没孩子,冷不丁有个正值韶龄梳着姑娘头可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上门,叶氏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那女人说她陪了沈父几夜,怀了身子不肯落胎,被她的养娘赶了出来,辛苦寻到沈大人的家,求主母容她活命。

    还是家中从衢州跟来的老仆范管家老道,给叶氏拿主意,问那年轻女人“你说这孩子是我们老爷的,总得有个凭证。”

    她拿出了一条汗巾,又说出沈大人身上的记认,说出了何年何月与沈大人同过房。

    叶氏看见汗巾心里先凉了几分,又听她说出丈夫身上的记认,大雪天总不能把女人赶出门去,把她留在家中待产。

    是不是真有过,要等她丈夫回来再说。

    那时正逢东胜关苦战,直到沈聿出生,沈聿的养父都没回过家。

    等到东胜关大胜,杀进王帐,夷平北狄。沈大人才赶回来,那会儿沈聿的生母已经跑了。

    沈聿养父死前勉强进了五品的,之前连五品官都不是,俸禄十分微薄。

    沈聿出生之后没多久,有一日都正午时分了,沈家的大门还不开,隔着院墙传出阵阵婴儿的啼哭声。

    邻居见势不对,撞开了大门,这才看见沈家几人都躺在床上大睡。

    报官之后,查实灶上的冷汤里放了药马的药粉。

    榆林处处养马,马药易得,一指甲盖就能把人药翻过去。再一找,沈聿生母不见了,叶氏本就不多的嫁妆也全被卷走了。

    叶氏生怕沈聿的生母是被歹人给绑走的,还报官报失请求官差找人。

    范老管事道“汤就是那个女人做的,药当然也是她下的。”

    那女人

    很会讨叶氏的欢心,说这个孩子就给了姐姐,她往后当丫头当奶妈都行。

    范老管事提起旧事时,摇头叹息“她生得美貌又可怜,夫人心肠软,耳根自然也软。”众人一起养孩子过了满月,已经拿她当自家人看待了,谁知她会做这种事。

    朝华凝眉不动,等着沈聿继续往下说。

    沈聿垂眸,收敛愧色我在榆林时,查过这事是不是真的。”他怀疑养父养母为了留下他,故意编了谎话。

    朝华讶然,那时的沈聿应当还不满十岁。

    沈聿又道“我看过案卷,确是真的。”沈家确实报过官报过失,连卖马药的人都找到了。

    只是兵荒马乱,死户逃户都多,户籍核实不明,查了段时间索不到人,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

    那时他沈大人和叶氏已经双双过世了好几年,是他仗着年小,缠着养父的同僚找出的案卷。

    卖药人的证词,邻居的证词都能对得上。

    朝华仔细听着,想问,但又没轻易开口。

    沈聿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父亲说,他没有。”同僚之间喝酒叫暗门陪坐是有的,但他绝没与那女人同过房。

    他不承认,但与妻子又好几年没孩子,家中来信催得急。那时叶氏又已经养了沈聿大半年,把他从襁褓中养到能坐能爬,看见她就知道笑。

    于是沈家办了过继,沈聿就落在叶氏名下。

    邻居们都当沈聿就是沈大人的亲生子,只因那个女人出身不好又卷走了钱财,沈大人自觉脸上无光才不肯认的。

    有些邻居还道“南边的读书人,要脸。”

    就连范老管事都是这么想的,回乡之后他信誓旦旦告诉祖母,沈聿就是沈家的血脉。

    “那你”

    “我不是。”他确实不是养父的血脉。

    沈聿现在已经不再为之事遗憾了“父亲病重时,让娘将我抱到床上,支开了所有人,告诉我,我不是他的孩子。”

    那时的沈聿,已经显露出远胜幼童的聪明劲来。

    养父连喝水都已经费力,却一字一顿告诉他,虽非亲生,但他永远都是他儿子,让他照顾好娘亲。

    “父亲告诉我这些,是不想我有一日为出身所惑。”

    娘亲那时早就病了,只是一直忍着,父亲过世之后,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很快就跟着去了。

    朝华眸光微动“你养母待你好么”

    沈聿笑了“极好。”童年的记忆早已模糊,但他记得叶氏抱着他坐在土院院墙内晒太阳,教他念诗。

    朝华闻言,放软了目光,但她眉头未松。沈聿说了,他来容家是来寻仇的。

    “那日我父亲正在营堡内当值,有个南来的贵人非要过关卡跑马”大战之后那几年,商贸畅通,外族不犯,沈家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骑马出入关卡,哪怕只有一匹也要上报拿到手令才可放行。

    一张手令上须得三个在职官员

    签字落章。

    沈大人别看是个小官,但他是第一个不落章的人,因卡在他这里没递上去,后面二位逃过一劫。

    朝华微松口气,沈聿被人骗了。

    沈聿是四岁时丧父的,十五六年前不论是大伯父还是二伯父,两人的官阶都还没到闯榆林关卡都能全身而退的地步。

    二是,父亲这人年轻时胡闹骄纵些,但绝不会报复害人。

    “你父亲不肯盖印,所以被害”

    沈聿摇了摇头“事情闹上去,上面嘉奖了他,将他升任到五品,让他跟着跑军需。”

    朝华闻言,指尖一紧。

    沈聿垂眸“没两日就传出他贪没军需钱粮,拉去衙门一通拷打。”本想他到任几年总该有些钱,可就差刮地皮了,也没刮出几两银子来。

    因无实据,这才放了出来。

    但人已经起不来了,叶氏受这样的惊吓,忧病交加,丈夫一死,病得更重,撒手去了。

    “我在榆林时,便是受那两位不曾落章的同僚照拂。”本来他们一个也逃不掉的,有沈聿的父亲在最前面顶着,他们才没跟着“出事”。

    “是他们告诉你贵人的名字”

    “没有。”沈聿摇头,所有人都讳莫如深,是范老管事听见当时的狱卒说,得罪了容姓贵人。

    当时到榆林的南边贵客,只有游记杂文颇有名声,朝中也颇有势力的容家。

    “你信了”朝华继续追问。

    “年幼时自然是信了十成的。”但沈聿是连父母也会怀疑查实的人,“及长读书,发现此事至多只有六成可信。”

    “等我到余杭见过你父亲之后,这事最多只有四成可信。”

    “你见了我爹,还觉得这事有四成可信”

    “本来已经不信了,但我只要提到榆林,言语中略作试探,容世叔就”又羞又愧

    “喝醉之后,还说他在榆林做了一件平生最悔恨的事。”然后他还将写榆林的游记诗作全删干净了。

    毁“诗”灭迹,不得不疑。

    直到此时,沈聿都未解开最后这点疑惑,既没伤人命,容寅羞愧什么他做的最悔恨的错事又会是什么

    朝华开口了,她声音极淡“他带回了罗姨娘。”

    沈聿恍然,心中先想原来如此跟着又想,果然如此

    湖上风来,吹得舱内灯烛轻摇,火光簇动。

    “说完了”朝华问。

    “都说完了。”沈聿看向信纸,“信上有的我说了,信上没的,我也都说了。”那封信查的并没那么详实,譬如信上写他虽非正室所出,但确实是沈家血脉。

    “四年之约,你是想查实那人是谁,报仇之后再娶我”

    “不是。”他自知报仇也许要十年,也许要二十年。

    “我想入仕之后再娶你。”他在说到“娶你”两个字时,俊面微红。

    他不说,一是知道她有她要做的事,二是不想她为以前发生的事和以后可能发生的事忧心,这些绝不会侵扰到她。

    沈聿尽数说完,隔着烛火灯色,等待朝华宣判。

    朝华垂眉,良久道“我要细想。”

    沈聿眉间顷刻凝霜“好。”

    船依旧摇到清波门停下,湖边聚着一批来游夜湖的学子。

    沈聿闷声上岸,人群中有人认出他来,徐年就是来凑热闹的人之一,他身边还跟着楚六“那不是沈兄么他也来游湖”船上还有女人影子

    楚六顺着徐年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沈聿站在岸边,不知远望着哪一只船。

    徐年刚要凑上去,楚六一把拉住了他“沈兄看着很是萧索。”

    一副目断魂销的黯然模样。

    徐年张望两眼“他这是策论没写出来”同窗数月,他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

    楚六却长叹一声“他是被心仪的女子回绝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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