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怀愫
湖畔人来船往,沈聿兀立不动。
远灯近火照不清小舟去处。
徐年与楚六在人群里拉扯了一番,徐年说沈聿必是在为学业烦恼,楚六说他被心仪的女子伤了心。
徐年“啧”一声“咱们打赌。”
韩山长夫人特意向林掌业问过沈聿的德行如何,这意思还不明显保不齐往后就是山长大人的东床快婿。
他明明都透过话给沈聿,沈聿还木知木觉,一门心思全扑在学业上,他还会为哪个女子黯然神伤
楚六只是摇头“必然是,错不了。”
他不顾徐年拉扯,走到沈聿身后“沈兄。”
沈聿骤然回身,见是楚六,又见楚六身后一众同窗,知道他们是趁着山温水软来游夜湖的,对楚六笑了笑道“楚兄。”
徐年落后一步上前,见沈聿面上神色如常,玩笑道“沈兄是不是在写诗作文呢”
沈聿冲徐年点头“徐兄,楚兄徐兄游湖去罢,我这就要回学舍去了。”
徐年不在意,楚六却知道沈聿这会儿心里正难受,对徐年道“徐兄,你与他们游湖去罢,我跟沈兄一道回学舍。”
楚六买了两坛酒,跟在沈聿身后“沈兄,咱们两租条船到波心去,喝点酒疏散疏散”
“多谢楚兄美意,不必了。”他从清波门一路走到万松书院。
楚六放心不下,紧赶慢赶还是落后一大截,最后他叫了辆马车,这才堪堪追上。
等楚六回到学舍时,沈聿已经点起他那五文钱一晚的灯油,用他一文钱一支的金不换在写这个月要交的经义了。
楚六把酒坛子搁在自己桌上,看沈聿这个样子,好像又不是很伤心
他回都回来了,再下山去游湖实在没这份力气,干脆摊开书卷也跟着读起书来,读着读着,书盖在脸上睡了过去。
等楚六半觉睡醒,桌上的灯油只余下一点微蓝火星,将熄未熄。外面天色浓黑,松涛怒捲,沈聿人不在床上。
再一细看,两只酒坛不见了。
他不会是大半夜的去爬万松岭了罢
楚六想去找,但整个山头那么大,要往哪才能找着人想了想他往铜灯里倒了些油,沈聿回来的时候,起码屋里灯是亮着的。
船娘划着小舫停靠在容家渡头。
沉璧提着风灯在舱外给朝华照路。
芸苓落后半步,摸出个荷包袋塞给洪娘子,笑盈盈道“往后姑娘出门,还要多劳烦洪娘子了。”
今日姑娘与沈公子同处一船,已是坏了男女大防。
“芸苓姑娘说的什么话,能侍候姑娘出门,是我脸上有光。”洪娘子笑着接过荷包,知道这是让她守口别多话的意思。
她本就是纪管事选过来的人,哪会去传朝华的闲话“芸苓姑娘放心,我管着船,不论风雨,姑娘出门都顺顺当当的。”
芸苓笑着点头,小跑几步跟上朝华。
朝华回来晚了,刚迈进濯缨阁院门,就见甘棠在廊下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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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甘棠,朝华眉头微蹙“不是让你养好了再来,怎么在这站着”
甘棠看了眼屋子“夫人来了好半天了,带着小少爷在姑娘的屋里用过晚饭,这会儿小少爷睡了,夫人还在等着姑娘呢。”
真娘摆出一副等不到朝华就不回去的架势,青檀紫芝怕出岔子,只得把甘棠叫起来。
甘棠早已经好得差不多,要不是今儿姑娘不许她跟着出门坐船吹风,她已经跟去当差了。
朝华望了眼灯火通明的屋子,和花纱窗内的人影,向甘棠颔首“知道了。”
刚要迈步往里去,甘棠拦住她“姑娘要不要换一身衣裳”她早就想到姑娘今儿是一身简装出的门,夫人一瞧可不就露了馅。
趁着夫人和小少爷玩闹的时候,收拾了一套姑娘的衣裳出来,只要换过衣裳再重新梳妆,夫人就瞧不出破绽了。
“这么瞒,瞒不了几回的,放心,我来说。”
日日出门,不可能再瞒着娘,只要娘多来几次濯缨阁,就知道她不在家。
朝华说完迈步进屋,屋内点的柏子香中混合着一股茉莉花的香气,真娘换了寝衣,散着长发歪在罗汉榻上。
她身前摆着一盘茉莉,一手捏针,一手拿着茉莉骨朵儿,正在串茉莉花串儿。
抬头看见朝华进来,搁下花串皱眉生气“可回来了,你这些日子是怎么回事人影子都瞧不见,一天天的往哪儿野去了”
要是婆婆和大嫂知道小姑子天天都出门,非得说她治家不严不可
说完才看见朝华一身素色衣裙,背着个佩囊,长发结辫,屋里的丫头穿的都比她像姑娘的样子
真娘张圆眼睛,倒抽口气儿“你你这是什么衣裳”
得亏得婆母大嫂都不在余杭,要是瞧见阿容这样子,那还不得罚她跪祠堂啊。
朝华走进内室,取下佩囊搁到榻上,拎起那串串到一半的茉莉骨朵,在腕间比划。
嘴角一翘露出笑来“串给我的”
“你小心着点儿,上面还有针呢”真娘急急说完,又换回严厉口吻,“别打岔老实交待”
“你这些日子到底去了哪里每天都在忙些什么你可知道你是个已经在备嫁的姑娘了”
绣坊的绣娘请到家里都一个月了,天天都是她去看着,正主反而不管不问。
“我问你,你喜枕上绣的什么花样”
朝华思忖了会儿,猜了一个“鸳鸯戏水”
“并蒂莲花”真娘气道,“你正事儿不做,到底干什么去了”她问过唐妈妈,唐妈妈说不上来,冰心玉壶更是摇头不知。
整个家里竟没人知道阿容在忙什么
真娘刹时慌张起来,一个妙龄姑娘,出门回家都没人报给她,阿容这样无法无天有多久了
“你可别跟我说,知府家姑娘又请你作客了。”
丫头们都退到外间去了,内室只余下母女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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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把茉莉骨朵往琉璃碟子里一放“我有件一定要做的事。”
真娘脸上佯装出来的恼怒尽数消散,她好奇问“什么事”
“我告诉你,你可不能管束我。”
真娘又想笑又想恼,板住脸“你先说,我听听是什么事,你要是在外头作奸犯科,我也眼看着不管不成”
朝华取出佩囊里装的手札,摊到真娘面前“我在学医。”
“什么”真娘大惊失色。
她低头去看朝华那本手札,前面半本都是针灸医理,真娘翻看两页,有些她略略知道,有些她从未听过。
手札上的字迹密密麻麻,有些页数已经翻得页脚泛黄,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的。
“你是跟着净尘师太学医”真娘为难起来。
这事往大了说是操“贱业”,对朝华这样的出身而言,当好世家女之外的一切,都是不务正业。
“是。”朝华。
“你怎么喜欢这个”
朝华轻声开口“余姑娘喜欢书法,韩姑娘喜欢茶道,梅家的姑娘喜欢研究各代香方,我喜欢医术,不过是喜好不同而已。”
“那岂能一样”
那些都是闺阁之中添些趣味的东西,医术要怎么给闺阁添趣总不能给丈夫摸脉扎针罢
真娘刚要说什么,又低头盯着那本手札,叹口气“你你下了许多苦功罢”
她直犯愁“我自然不觉得喜欢医术就比书法茶道香方下乘,可那些到底还在闺阁中,你时常出门去学医,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好”
家里就只有她是算半个长辈,真出了事她怎么交待
“不会出事,我出门有船有车有仆从,外头人至多觉得我礼佛礼得勤快些而已。”朝华学了四年医了,外面根本无人知晓。
她挨到真娘身边,挽住真娘的胳膊“没人会知道的。”
真娘神色挣扎,她又不忍心让朝华失望,又害怕传出去妨害朝华名声,到底还是咬牙道“一旬日只许去三回。”
“六回。”
“你”真娘简直要生气了,但朝华喜欢医术又实在算不上错,这跟三哥喜欢篆刻古画其实也是一样的。
“五回,可不许再多了”
“好。”朝华一口答应。
真娘应完又懊恼,觉得自己太过纵容,伸手轻轻掐了把朝华的胳膊“要是再被我知道你不通报就偷偷出门去,那我就我就写信告诉你哥哥”
朝华忍不住笑出声“只是告诉哥哥不告诉家里”
“那哪能成啊”真娘急了,“底下这些人也得好好约束,千万不能让人透露给娘和大嫂。我向着你,你可别不识好人心”
夜里二人同床而眠。
冰心端着汤药进来“夫人,今天的药还没喝。”
真娘早已经喝习惯了,捏着鼻子送到嘴边,抱怨道“这养身子的药还得喝到什么时候去”
她想了各种法子都不行,每天晚上这碗药怎么也逃不掉。
一口气喝尽了,连忙往嘴里塞了块糖拌香水梨,方才她还劝朝华别学医,这会儿嘟嘟囔囔起来“等你学好了医,你来给我瞧病”
看看这药是不是非喝不可了
朝华看她又往嘴里塞了枚蜜饯,才把苦味压下去,缓缓应声“好啊,等我学好了,我来给你看。”
药喝下去没一会儿,真娘就迷迷糊糊趴着睡着了。
冰心还把小猫虎子送了过来,悄声说“虎子找不到夫人,一直在屋里叫唤。”
虎子闻见真娘的气味,扒拉开了床帐往里一钻,趴到真娘枕头边,猫眼睛半眯起来,警惕着朝华的一举一动。
朝华蜷起腿,望着帐顶绣的流云百蝠绣纹,伸手将细金链子从衣领中拉出来。
微凉掌心握住那枚温热玉环,心头渐渐清明,她不想就这么放弃沈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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