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京城报仇第七十一天

    距离出京只剩一天。实在太赶了。

    应小满跟义母带着阿织去了趟肉馒头铺子,应家三口跟老夫妻打过招呼,把家里屯的十来斤羊肉都留给老夫妻,相约明年二月开春时见。

    应家把才挂了没几天的新招牌摘下,收拢入柜,铺子各处擦拭干净,门板上锁。

    有路过的老主顾惊讶打招呼“怎么铺子上锁了不是说要做到八月底”

    应小满歉意地笑笑“提前回老家。明年开春回京。”

    门面不大,不久便收拾妥贴。应小满抱起阿织,回头不舍地看了眼晨光里关闭落锁的肉铺子门面。

    “走罢。”

    门面处耽搁了约莫两刻钟。

    就这么会儿功夫,足够有心人接到通风报信赶来。

    街边不知何时勒马停住一队甲胄鲜明的禁军。雁二郎穿一身簇新的朱红武官袍子,在马上盯着有一阵子了。

    “早晨沿街巡视,远远地瞧见你家三口。以为你带一家老小出来做生意,没想到是来关店的。”

    雁二郎下马几步踱近,站在应小满面前。

    “提前回老家出什么事了,这么急。”他仔细打量面前小娘子的神色,言语里带试探。

    “和晏家的六礼还没过完呢。”

    应小满“提前回老家不犯法罢让个道,我们赶时间。”

    雁二郎“说清楚我就让。”

    应小满“想挨揍是不是。”

    义母谨慎地过来说话打圆场“这位官人,我们确实赶着回老家,明早就要走了。如果官人是来铺子买肉的,等明年开春后”

    应小满拉住老娘“娘忘了他就是雁二郎,上回铜锣巷时一路追到咱们家放话的那个。后来还跟到七举人巷来着。”

    义母大惊“雁二郎就是他”

    她只在新搬去七举人巷那阵子,远远地见过一次雁二郎,相貌早忘了。但这名字熟

    义母立刻紧张往前半步,护在女儿面前。

    雁二郎“等等,伯母,之前都是误会”

    阿织眨了眨黑葡萄般的眼睛,忽然想起什么似地,举起小手怒指雁二郎“阿姐,就是他,穿红袍子的坏人打他啊阿姐”

    雁二郎“不是,小妹”

    应小满呸了声“谁是你家小妹。”

    昨晚七郎确实提过雁二郎如今领着两路禁军,掌管京畿治安巡值事,可以用他。

    但雁二郎给应家留得印象太差,应家三口没一个想跟他打交道。

    义母护在前头,应小满抱着阿织,一家三口目光带警惕防备,加快脚步挤过雁二郎身侧,穿过巷口禁军队伍,往大街斜对面的大理寺官衙方向走去。

    雁二郎倒也不下令拦人。

    抱臂站在街边,若有所思地目送苗条身影远走,消失在官衙门口。

    禁军都尉低声问“追不追。”

    雁二郎在心里盘算“明天启程回老家。明年开春回来”

    六个月,六礼过了两礼。晏七郎手里还有案子,人肯定在京城。六个月派人两地往返,过剩下的几道礼时间也够了

    雁二郎喃喃说“等明年开春回京,就要拜堂啊。”

    边上的都尉没听清,又问一遍“人进大理寺了。弟兄们要不要盯着”

    雁二郎往路边踱开几步,忽地一个大转身,问都尉说“禁军维护京畿治安的巡值职责,到哪处地界截止京城城门里头,还是整片京畿地带的几个县乡都算”

    都尉如实答“维护京畿治安,当然是整片京畿地带都算禁军管辖。一直到出城百来里外,到了京畿界碑边上,才算是出了京畿地段。界碑外开始算地方州郡的治安,不归我们管了。”

    “出城百来里”雁二郎又琢磨了一阵。“寻常老百姓雇的车,走到京畿界碑边上,得走个两天。”

    “看脚程。马车快,驴车慢。脚程慢的话,走三四天都有的。”

    雁二郎点点头,人上了马,却不急着巡视,马匹迈开小碎步,沿街慢悠悠地晃悠。

    晃出百来步,慢腾腾地路过大理寺门前,雁二郎勒马抬头,意义不明地看一眼高处的大理寺匾额。

    马匹继续小碎步前行,雁二郎往身后勾勾手,召都尉近身,压低嗓音问

    “出城往南百来里,不出京畿界碑的这段地带,找个地方,出点意外,把百姓家雇的寻常车马给留个一天半日的不难罢”

    这可太容易了。

    都尉眼睛眨也不眨,主意接二连三“马车轱辘卡路沟里,翻了。前头倒了棵树,把官道截住了。有贵人车马通行,拒马叉子抬出去,官道上挡个一天半日的,没人敢言语。还有”

    “行了行了。”雁二郎挡住后头的馊主意

    “秋天风大,早晚雨多,官道前头倒了棵树就蛮好。车上有老有小的,别伤着人,别把人冻着了。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让树倒一棵。”

    这禁军都尉也算是一路跟着雁二郎升升贬贬的亲信了。自家上司跟应家小娘子几个月的纠葛看在眼里,没忍住,压低嗓子劝了句。

    “让树倒一棵倒是容易。但小娘子在京畿地界多留个一天半日的,又有什么大用呢。小娘子脾气瞧着可不大好”

    雁二郎这几天可不是白过的。四下派遣人手问话,禁军精干,两三天查出不少事。

    “她对我脾气确实不大好,对长乐巷晏家那位可好得很。你可知道为什么”

    都尉眨巴着精光泛起的小眼睛,“卑职不知。”

    雁二郎笑了声,松开衣襟领口,秋风里露出一截精壮的胸膛。

    “因为我身子骨太结实了。”

    身子骨太结实,扛揍。

    他派人去铜锣巷挨家挨户地查问时,有邻居还记得应家突然冒出来的年轻后生。个头身段都符合,时间也正好对得上晏容时开春

    遇袭失踪的那段日子。后来和应家一齐搬走了。

    所以,应小满和晏家七郎,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之所以会相识,后来又走在一处,就是因为应小满救了晏七郎。七郎在铜锣巷养伤的那段日子,两人悄悄好上了。

    “还真是个小白兔。”雁二郎喃喃自语,“纯朴自然质,一个字都没说错她。”

    瞧着七郎受伤可怜,心疼了,对七郎好声好气的。瞧着他雁翼行精壮有力,结实能扛揍,成天不是骂就是打,上来就扇巴掌

    一天半日的,当然拦不住人家小娘子归心似箭。

    但一天半日的,足够自己病歪歪、惨兮兮地出现在应家人面前。

    应小满那小白兔性子,难不成还能把自己给扔路上

    雁二郎拿定主意,招手示意都尉附耳过来,笃定地吩咐下去。

    “找个妥当地方。倒一棵树。”

    “挑几十个嘴稳可靠能干的,乔装打扮,配合本指挥使演一出戏。”

    “放心,不会耽误你们前程。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大理寺官署内灯火明亮。

    黑漆木长案上搁着的红木雕花小盒打开。晏容时在灯下微微地眯起眼,打量木盒里静静躺着的三把精铁钥匙。

    “昨晚我离开后,是不是有人动过盒子”

    他询问清晨洒扫的几个吏人。“我看木盒的位置似乎移动过了。”

    几个洒扫吏人慌忙分辩说“少卿桌案的重要物件,小人碰都不敢碰。”

    “昨晚小人看盒子就在这处,压在文书上。少卿看,压痕还在。”

    清晨早到的大理寺丞急忙过来查看。晏容时把雕花红木盒原样上锁,若无其事说“确实压痕还在。盒子里三把钥匙也都在。好了,无事了,你们退下罢。”

    等洒扫吏人退下后,晏容时关上门,重新打开木盒,单独招大理寺丞说话。

    “正是因为平日无人碰触,我也不动,这几把钥匙已经落了灰。但一夜过去,钥匙表面变得干干净净。”

    大理寺丞是多年查案老手,接过三把铁钥匙,手指细细地捻过一圈,骤然变色说“确实被人动过了。表面触手滑腻,应当是被人拿去压入泥模里,又细细擦拭干净,原样放回盒子里。”

    钥匙压入泥模里,当然为了复制。

    大理寺丞肃然说“此事极为严重,要追查。”

    晏容时却笑了。

    抬手压去自己唇边,“嘘。此事只有你知我知。接下来这句,还请寺丞保密。”

    “啊”

    “这三把钥匙留在官署里,就是在等有心人。如今果然有人动了钥匙,我就安心了。”

    半个京城之外。郑相赁居多年的宅邸里。

    郑相身穿一身质地极为寻常的青布袍子,脚下穿黑布鞋,坐在书房中。眯起细长的眼,仔细打量面前三把钥匙。

    连夜打制的精铁钥

    匙,每一把都有十两上下,压在手掌中沉甸甸的。

    “果然一模一样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钥匙若差上一点,便打不开锁孔了。”

    在他对面恭谨长揖行礼的,是一名身穿七品青色官袍的年轻工部员外郎。执学生礼,对郑相的态度极为敬重。

    “八月十五中秋当夜,晏少卿召去工部一名匠工。学生当面询问过,似乎关系重大,那名匠工不肯多说。但工部册子确实明确记载,那匠工连中秋都没回家过,当晚从库仓取走五斤精铁,记录为“大理寺急调用”。这笔开支由工部送往大理寺,大理寺已经如数支付了。”

    “如此说来,这名匠工连中秋节都没过,连夜赶工制成的,便是这三把钥匙”郑相仔细比对三把极为相似的钥匙。

    “原物被烧得边角融化,难为匠工妙手,将钥匙还原得如此之好。”

    他赞叹勉励了一番工部员外郎,当面将钥匙收入屉中。

    “本相怀疑,表面浮现的兵部武器失窃大案背后,尚有一起大案,和北国奸细另有牵连。”

    “武器失窃大案从去年秋冬开始追查,至今难以破案,大理寺或有内奸。此事牵扯重大,关系国本,一切都在秘密追查中。贺生,务必守口如瓶啊。”

    名叫“贺生”的年轻工部员外郎露出震惊神色,郑重应下,退出书房。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片刻后,陆续几拨人进出书房,报进不同的消息。

    河童巷谋杀案的旧宅老仆已经洗脱嫌疑,今日无罪放出大理寺狱。

    “河童巷两间旧宅拆成平地,老仆无处可去,人就在巷子里蹲着。”

    郑相摇头叹息“这老仆乃是老夫当年一位旧友家中人。如今旧友已经不在人世,遗下既聋且瞎的老仆,一把年纪,牵连进命案里。好在洗脱了清白。老夫这就准备些银两衣物赠他。”

    报来消息的幕僚露出敬佩神色,长揖赞说“郑相公大仁。”退出书房。

    下一拨幕僚带来了应家的消息。

    “应家肉铺子上锁了。据说要提前回老家。”

    郑相又摇摇头,叹息说“老友固执,他这女儿也固执。京城岂不是比老家容易讨生活。老夫之前遣人劝过几句,不听,还是要走。罢了,随她们心意罢。老夫这就准备些银两衣物赠她们。”

    报来消息的幕僚同样露出敬佩神色“郑相公仁义。”

    连续几拨人离去之后,书房终于彻底安静下去。

    郑相单独坐在书房里,拉开小屉,拨弄了几下钥匙。

    “晏家麒麟儿。”郑相微笑自语。

    “倒也有三份本事。只可惜,放过余庆楼最重要的线索,只挖出方响那一窝就匆匆结案。比起他家祖父那老狐狸,终究还是生嫩了点。”

    毕竟是年轻人。为了些情情爱爱,为了喜爱的小娘子,把应家干干净净地摘了出去。供词里只见庄九,不见应大硕。

    “缺了应大硕就是庄九这条线,不敢往下

    深挖应家小娘子手里得来的铁钥匙来历,呵呵,又如何追查到底呢。这三把精铁钥匙,落在晏七郎手里,终究就是废铁而已。”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呐。”

    晃动的三把精铁钥匙发出清脆的声响。郑相把钥匙收入屉中,悠然背手走出书房,吩咐下去。

    “备车。老夫去城西探望老友。”

    傍晚时分,天边飘起小雨。

    城西河童巷里,老仆蹲在地上,浑浊的眼睛瞪眼瞧着面前被拆得干干净净的一片平地。

    蹲了半个月牢狱,他身上还是入狱时那身单秋衣。

    有邻居同情地递来一件夹衣,比划着和老仆说“官府把你家主人两间旧宅都拆了别在雨里蹲着了,去寻个遮雨地界歇歇衣裳穿起来,冻着了可不好。”

    秋雨淅淅沥沥,穿着夹衣的老仆依旧蹲在旧宅消失的门口。路过的邻居们纷纷叹息。

    入夜了。老仆还是动也不动地蹲在原处。

    一俩不起眼的朴素马车拐进河童巷口。

    质地寻常的黑布鞋从马车踩落地面,走过几道水洼,停在老仆面前。

    “老友,别来无恙。”

    声音稳重亲和,听着也有五十来岁了。来人的嗓音分明不大,混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老仆却应声抬头。

    泛白翳的浑浊眼睛往上翻,老仆蹲在地上,冷冷道,“你还没死”

    雨中撑伞的郑相含笑打量几眼“老友”“你都好好活着,我为何会死。”

    逐渐大起来的秋雨声响,遮蔽了小巷暗处的对话。

    八月二十二这天的天气不大好。

    秋雨下了整夜,早晨起来时落叶满地,头顶还飘着小雨。

    蒙蒙亮的天光里,晏容时站在小院门边,仔细地询问昨日应家人和雁二郎在街边相遇的对话。

    “所以他知道应家今早出京回老家。昨天话说了一半没说完,你抽身便走,他也未追赶。”

    应小满回想起来还挺诧异。“难得没见他死缠烂打。我骂了他两句,拨开禁军就走,他倒也不追。兴许他在手下面前要脸”

    晏容时淡定说“他打定主意要跟着你出城了。”

    应小满“啊”

    “不妨事。让他送你一程也好。”

    晏家马车在官衙门口等候,箱笼行李装得差不多了。晏容时抱着睡眼惺忪的阿织,撑起雨伞,和应小满并肩往官衙大门方向缓行。

    “至少有一点考虑,我和雁二郎是一致的。”

    “就是绝不让你出事,绝不让你家里出事。”

    话虽这么说,应小满心里还是觉得,应家回趟老家不至于出什么事。但有雁二郎在后头缀着,谁知道会出什么乌糟事。

    临别在即,应小满自己一颗心也是揪着的。

    “七郎,我们在前头慢慢地走。但再慢的脚程,九月底总该到家了。你真的会在后头快马追上我们

    么你真的在京城不会出事”

    晏容时答得简短而有力“不会出事。会追上你们。”

    义母抱过阿织,应小满搀扶他们上了车。

    轮到她自己上车时,纤长的手扶住车门,帘子落下的前夕,在京城街头呼啸的秋风细雨里,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借着那短暂光亮缝隙,侧身回望。

    头顶的帘子始终没有落下。木门边那道透光的缝隙始终留着。

    晏容时的手搭在布帘高处,同样深深地望来。

    在离别关头,覆盖于表面的一层淡定从容终于裂开细小缝隙,平日挂在唇边的微笑已不见,此刻他的眼神浓烈而压抑,带着许多难以当众吐露的情愫,口中却只唤她的名字“小满。”

    话音还没落地,应小满已经跳下了马车。

    在烟雨蒙蒙的黯淡晨光里,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过去,张开手臂紧紧把人搂住“七郎”

    周围猛地一静。马车里随即传出女童的声音“婶娘,我也要下车我也要和阿姐七郎抱抱唔唔唔”

    义母的手从马车门边伸出,把随风乱晃的车帘子拉严实了。

    马车边上的隋淼咳了声,领着十来个晏家长随站去临街那边,组成阻挡视线的人墙。

    即将分别两地的有情人在细雨中久久相拥。

    雨声连绵,雨点洗刷地面。直到大街远处一道视线冒了火,马车边相拥的两道身影依旧没分开。

    官衙斜对面百来步,应家肉铺子门面那处小巷里。马匹焦躁地来回迈着小碎步,雁二郎盯得满腹恼火

    “有没完没了,晏七还要抱多久我家小满衣裳都湿了”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晏容时已经撑开了伞。

    细密的雨帘中,油纸大伞面逐渐往下,遮挡住越来越近、彼此凝望的面孔。

    雁二郎远远地瞪着伞。

    瞠目半晌,越看越像,难以置信“他们当街就亲上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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