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有这个默契, 其实也是源于燕武帝回京前上的一道折子。
彼时在荆州,他每次捣毁一个闻香会窝点,都会搜刮他们的财物, 其中当然也有粮食, 这个比银子珠宝还方便,不用折现直接就可以用来赈灾了。
但是负责清点的户部官员一打开那米袋就发现不对, 这米粒莹润、干燥、还没多少虫蛀, 他可是户部的人,经验丰富,一看就知道这分明是去年秋收的新米。
不仅是新米,还是精米,一般都是收缴上去的税粮才有这个成色。
可这是闻香会的粮食啊, 又不是从京城运来的,怎么会和税粮扯上关系
这官员不仅经验丰富,感官也很敏锐,顿时就察觉到了不对,这怕是要出大问题了他赶紧悄悄派人去请十一皇子。
等燕武帝到了,就将那米袋展开道“殿下, 您看这米”
燕武帝狐疑地抓了一把米,那米粒从指缝漏下, 白花花的都是米粒, 连糠皮都没有, 更别提树枝枯草,就连米虫都少。
米商可没有这么良心啊。
只有那些收税的吹毛求疵, 百姓为了减少损耗,总是把税粮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免得收粮官眼皮一耷拉, 朝筐上踹一脚,这一年就白干了。
看清这袋粮食的成色,燕武帝脸色也变了,为了防止是个例,他命令手下的人“把所有袋子都打开。”
亲卫们“是”
然后将米袋都搬到地上,敞开袋子,燕武帝挨个查看过去,发现无一例外都是成色好的新米。
这就不是偶然可以解释的了。
“这是秋粮啊。”
燕武帝眼神恍惚了。
这两个字很容易让他联想到三年前的那场贪污大案。
十个布政使司、涉案数千人、连大皇子都作为首恶被诛,菜市口的血冲了三天都冲不干净。
可是空了不少的官位出来。
那次皇帝大发雷霆,连亲儿子都杀了,着实将大小官员们震慑住了,这两年多才平安无事。
没想到啊,这份平静也就维持了两年。
白米从燕武帝的指缝流走,落回米袋里,他吩咐亲卫将袋子扎紧,秘密装车,和他写的折子一起送回了京城。
明面上,燕武帝却是叫了两个书童打扮的人,去找那个声称要参他一本的老大人,站在对方门口,一声叠一声地催“老大人,您这奏折写好了没啊殿下催你呢,再晚点驿使可就走了。”
“就是,您老可快着点吧,一直让殿下等你这也不合适啊。”
“老大人,您到底写多少了今天能不能写完,给咱们透个底儿啊,别让我们兄弟俩白等。”
“就是就是,殿下那边都”
啪地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老大人臭着脸走出来。
“催催催,就知道催,你们俩催命来了”
书童甲赔笑“我们也不想啊,但这不是殿下那边儿催的急嘛。”
书童乙也小心地笑“是啊是啊,那个,大人,您看您这奏折”
说着他还往老大人手上望了望,那叫一个翘首以盼。
老大人没好气地把奏折扔到他身上“拿走拿走,给你们殿下送去,别堵在老夫门口”
这十一皇子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参他的折子,还一天到晚地催,要不是提前放过狠话,老大人都有点不想写了。
不然总觉得好像掉进了他的圈套里一样。
终于拿到奏折了。
两个书童目露欣喜,痛快地应下“哎”然后双手捧着奏折走了。
“殿下,老大人的折子写好了。”
“嗯。”
书童甲和书童乙将折子送到燕武帝手上,他随意地瞥了一眼,完全不好奇里面写的什么,而是自己也抽出两本奏折,将它们摞到一起。
然后交到一个亲卫手上,沉声叮嘱“快马送回京城,记住,务必要在大军回京之前,交到陛下手上。”
亲卫肃然应道“是,属下定不辱命”
下一刻画面就转到京城,皇帝收到了这三份千里迢迢送回来的奏折。
门下省的人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一开始,皇帝还以为这三份奏折都是燕武帝一个人写的,还嫌弃地跟冯德说“写一份折子就行了,还写三份,他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冯德笑道“殿下第一次离京就去了荆州这么远的地方,兴许是想念陛下,况且办的还是这么大的差事,那力有不逮,想让陛下指点一番也是有可能的。”
皇帝哼笑着打开折子“那你可就小瞧他了。”
笑到一半,皇帝看清了折子上写的是什么,笑意渐渐凝固,脸色越来越差,到最后更是气得直接把折子扔到了桌子上。
“这个混账东西”
皇帝豁然起身,椅子在地上擦出一声极为刺耳的声音,冯德赶紧低下头后退了一步。
皇帝气得在桌后走来走去,偶尔指着折子骂“朕说什么来着就说你小瞧他了吧你看看他在荆州都干了些什么”
冯德垂着眼睛快马加急送回来的折子,我要是能知道写了什么就有鬼了。
皇帝继续生着气“他真是长本事了啊,杀人杀得比老子还狠,让他在都尉府当个副指挥使,可真是屈才了,就应该让他去菜市口当个刽子手。”
冯德小心地问“这十一殿下是斩杀了几个贪官吗”
每次赈灾,赈灾银子都会出点问题,那些地方官员,包括京城派出去的巡抚们,就没有不贪的。
贪少了,大家就当没看见,认真干活就行,但要是贪得太多,耽误赈灾,那可就要杀得人头滚滚了。
冯德眨了眨眼睛,觉得不应该啊。
如果是因为杀了几个贪官,皇帝不至于这么生气才对。
他老人家可不是什么愚善的人啊。
但冯德也实在不知,十一皇子到底是杀了什么人,居然让皇帝生出这么大的火气。
“那倒是没几个敢贪的。”
皇帝表情奇怪,点了点折子说“这小子只要抓到闻香会的人,就全都拉出去砍头,一个活口都不留,荆州那边的官被吓得一个比一个老实,哪还有人敢贪。”
说着嫌弃的话,语气中却不免激赏之意。
这皇帝的脸啊,比六月的天儿还多变。
冯德略有些猜测“原来殿下杀的是闻香会的反贼那杀得好啊,这些人沐浴着皇恩却不思忠君,整日只知道给朝廷找麻烦,杀再多也不为过。”
冯德笑着恭维皇帝“殿下杀伐果断这点,真是像极了陛下,难得还这么孝顺。”
“孝顺你从哪儿看出来的”皇帝觉得冯德简直睁着眼睛说瞎话。
冯德却是有理有据的“闻香会的反贼肆虐,陛下您都头疼了有一阵儿了,荆州巡抚无能,不能替陛下分忧,还得是十一殿下去善后。”
“如今殿下将反贼尽数除了去,陛下也就不用为荆州操心了,这如何能说不是殿下的一番孝心呢。”
这番话算是挠到了皇帝的痒处,让皇帝面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只是眼底却仍如湖面一般平静。
“你倒是会向着他说话。”
冯德心下一抖,表情却还保持着镇定,笑道“陛下这就冤枉老奴了,奴婢的心可一直都是向着陛下的,谁心里有陛下,奴婢就偏向谁,十一殿下懂得孝顺您,奴婢这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皇帝点了点他“就你嘴甜。”
“但他可不只是杀了几个反贼那么简单啊”皇帝叹道,语气说不上是责怪还是欣赏。
“下面那些贪官胆子那么大,只是简单杀几个人可镇不住他们,这十一不止是把反贼杀了,还把那些人的首级放在大庭广众之下烧了,来往的人都能看见,荆州的官员没被吓傻就不错了。”
冯德也惊了一下“这能逼得殿下用这种手段,看来闻香会的反贼凶狠非常啊。”
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皇帝的儿子不可能有错。
皇帝也是这么想的。
“闻香会不好对付,十一手段激烈一点朕也能理解,可这些书生不理解啊。”
冯德这才明白,原来这折子不是十一皇子写的,是荆州的官员
皇帝叹气“等回了京,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弹劾他,还得朕来给他善后。”
皇帝语气依旧带着怒意,不过比起刚看到奏折时的样子,气已经消了很多。
老父亲认命地坐回椅子上,准备看看剩下的两本奏折都写了什么。
“你说这个十一,快马加鞭送回来三本弹劾他的折子,他怎么想的”
冯德笑“这正说明殿下心性豁达,行得端坐得正啊,就像您和皇后娘娘一样。这一点,老奴虚活了几十年,却是拍马不及啊。”
“那倒是。”
竟然也没反对像他和皇后这一点。
皇帝似感慨一般“他也就这一点比较强啊。”
说着就依旧打开了第二份奏折,发现这个居然是十一自己写的,因为有官员弹劾他,他当然得写个折子替自己辩解一番。
但是皇帝一读起来就发现,这十一是不是不会写折子
开头先问候“父皇您身体好吗儿臣身体很好,每日早上寅时就起,洪水已经退了,早晨的阳光不错,所以儿臣每日用过早膳后都会出去”
皇帝皱眉怎么都是废话
他不耐烦地往后翻,翻过了几十字,终于不是问安了,十一却又开始替那个弹劾他的老大人求情,还称赞对方不畏强权勇气可嘉,是个忠臣的料子。
“可惜年纪大了,再安排他东奔西跑地做事,有点虐待老人的嫌疑,好在听说他的儿子前几年已经中了进士,正在西南某县做县令,或许可以培养一番,就是不知道性情如何,万一爹是英雄儿子是狗熊那就算了吧”
怎么还是废话
说好的替自己辩解求情呢通篇都在说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本以为翻到最后,总应该要开始求情了吧,结果又开始“父皇您身体好吗儿臣很好,这荆州的米养人,儿臣最近还胖了不少,思及父皇前些日子身体消瘦,特命人送了几袋米回京,望父皇仔细品尝。”
看到前面的问安,皇帝嫌弃地皱紧眉头,等看到十一又说什么特意命人送了几袋米回京,更是显得非常无语。
“就几袋米,也值得快马加鞭送回京”
真是闲出屁来了。
冯德还是那套话“殿下这是孝顺您呢。”
皇帝“朕用得着他孝顺朕在宫里什么吃不着再说了,这荆州水患本就缺粮,赈灾都不一定够用,还往京城里送他”
皇帝正要继续吐槽,忽然注意到了这个违和的点,狐疑道“对啊,荆州这么缺粮,他往京城送粮食干什么难道这粮食”
皇帝无师自通地拿起第三本奏折打开,果然入目第一行就是“儿臣追剿闻香会时,无意搜出他们藏起来的粮食,成色非常新且颗粒饱满,看上去不像是粮铺中会出售的,这让儿臣想起了崇德二十一年的秋粮案,故而特此命人将粮食送回京城,请父皇明辨。”
“另,闻香会余孽见势不妙逃跑了,已经散入江湖。恐追剿无功,儿臣不日将率大军回京,然荆州附近三道监察御史枕戈击楫,回京后怕是又一场腥风血雨,届时儿臣枷锁在身,一切就只能请父皇定夺了。”
崇德二十一年的秋粮案,这是一个只要一提起来就能闻到血腥味的案子。
皇帝手上一个用力,几乎将折子捏变了形。
明灭的光影中,他缓缓冷笑道“果然还有余孽”,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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