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
卫长与诸邑进来时,刘据正半趴在窗台,托腮做思考状,也不知想些什么十分入迷,卫长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阿姐怎么来了”
“今日一直不见你,过来瞧瞧。可是伤处还痛,不便出门”
刘据摇头“已经好了大半,不太疼了。阿姐别担心,我无事。”
卫长与诸邑讶异“那怎么这副模样”
刘据蹙眉将鄂邑的事情说出来,言道“我想跟自己说,这些只是巧合,二姐不过说了几句话,同她不相干。可是”
刘据欲言又止。
卫长心领神会“可是你无法说服自己”
刘据点头“我当初察觉采芹有问题,父皇问我如何发现的。我说了许多点,其中有一点便是
“如果在连续多处地方发现同一个人的身影,那么不管ta是谁,不管ta的言辞举止多么寻常,多么巧合,也必然与事件有关,甚至可能是事件的核心关键。
“这点对采芹适用,对其他人也一样适用。二姐二姐看似只是说了几句话。可一次让广仲得知醉马草,一次让广仲得知她与王充耳婚事已定。
“这两个信息点都十分重要,是导致广仲痛下杀手的关键。”
刘据神色复杂,从理智上来说,他知道鄂邑的做法不对,但情感上来说,终究是他姐姐,他仍旧会有几分担心。
“父皇让张汤再查,若是查出的结果对二姐不利,会如何”
卫长看着他“你倒还惦着她。”
神情复杂,语气意味不明。刘据一头雾水“她就算做错事,也还是我姐姐,我当然惦着她。”
卫长顿住,摸摸他的头,轻叹一声,在刘据越发迷糊时开口道“父皇令张汤再查的重点可不在你以为的这些疑点。”
刘据愣住“啊”
见他呆呆地,卫长失笑“你真不知道”
刘据满脸问号“我应该知道”
卫长
她但觉无奈“旁的事情上这般聪慧,怎于此事上便不知深思细思几分呢”
刘据歪头深思什么
这模样,卫长只能开口点明“父皇是怕此乃局中局。表面谋害王充耳,实则借谋害王充耳来算计你。
“你想想,那日疯马横冲直撞,直直朝你而来。若余穗盛谷反应不及,疯马将你撞飞,或将你踩在马蹄之下,你会如何”
会如何今日躺在床上的便不会唯有王充耳,还有他。
刘据整个人都懵了。
当日之事解决的很顺利,他别说受伤,受惊都没有,因此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现在被卫长说破,忽然有些明悟,惊讶道“所以父皇打我不是因为望远镜,是因为这个”
卫长颔首“与其说父皇怪罪你,不如说是担心你。去岁因刘陵手笔你险死还生,那时情景历历在目,而今
王充耳的情况更是摆在眼前,你叫父皇如何不怕”
说到此,卫长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莫说刘彻,她也是怕的,母后更甚。于父皇而言,尚有其他皇子。而她唯有这一个弟弟,母后也只有这一个儿子。
所以对于广仲王充耳,她恨不得全部弄死。即便是鄂邑,也难免迁怒。但是
卫长看向刘据,这小子倒是半点没想到这上头去。哎。
刘据低下头,摸了摸小屁屁,忽然有些许心虚。
他之前还觉得自己做出来的望远镜,凭什么不让他玩。偷偷摸摸玩一次,还那么特别注意“保密”了,结果仍被打。父皇好不讲理。在心里吐槽了父皇好多遍。
现在得知真相,心里微微有点内疚,却仍有点小委屈。
“那那父皇可以同我明说啊,非得打我一顿,还下手那般重。我疼了两天,今日才将将好。”
卫长轻嗤“才疼两日便觉重了便是要你疼,疼得越狠,记得越牢。看你往后还敢不敢。”
刘据缩缩脖子,好吧,确实不敢了。
他扁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犹疑道“我去峰顶是当日临时决定,不带侍卫更是出发时才说出来,旁人如何得知目前案情也已基本清明,应该与我不相干吧”
卫长颔首“现在看来确实只是巧合。但既然涉及你,父皇总要慎重两分,一查再查,确定完全没问题才能放心。所以才会先将鄂邑禁足,等待结果。”
提到鄂邑,刘据双眉又凝起来“但愿她那些话也只是巧合。”
“或许不是巧合。”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诸邑轻声开口。
卫长刘据一顿,齐齐看过来。
卫长恍然发觉,诸邑的神色不对。虽然她本就是恬静的性子,话不多,却也没有似今天这么少的。
见她面露犹豫,欲言又止,满怀思虑。
卫长灵光一闪“你是不是发现什么”
诸邑点头“是察觉到一些东西。二姐二姐其实不只说了那些话,而那些话也未必全是她所言的那般。”
刘据张大嘴巴“所以真是二姐的手笔”
诸邑又摇头“倒也不能完全笃定,我也想知道答案。”
言说醉马草之事发生在三月前,而鄂邑不对劲之处更早一些。如果真是她故意引导广仲杀害王充耳,便是说她许久之前就已经开始布局。
这份谋算,这份心机,这份手段,令人震惊。
卫长沉思一瞬,扬起嘴角“既然想知道答案,便去弄清楚。不必思来想去,瞻前顾后。走吧,我们当面去问她。”
刘据a诸邑
当当面问这么直接的吗
两人同款懵逼脸。
卫长却没再多说,转身就走。
刘据急忙跟上“长姐等我。”
虽然觉得这操作有点骚,但管它呢,这种事怎么
能少了他。长姐说得对,何必思来想去,心里惦记就去解决有刺就拔掉,痒痒就该挠。
诸邑思量了下,紧随其后。
鄂邑住处。
刘据三人到时,鄂邑生母李姬也在,屋内气氛有些诡异。
即便得知他们过来,两人都做过调整,李姬仍旧有几分神魂不定,面容愁苦,脸上还残留着未擦拭干净的泪痕;鄂邑神色恢复得比李姬快,却也可见些许不自然。
母女俩似乎刚刚发生过什么。
卫长略微猜到几分,却没有点破,只当不知道。
鄂邑上前将他们引入内室落座,又吩咐侍女倒水,转头与李姬道“阿母先回去吧,我同长姐他们说说话。”
李姬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顾忌卫长等人在场,终是没能开口,犹豫再三点头应下“好。”
待李姬离去,卫长将伺候的人都遣退,只余姐弟四人。
鄂邑有些诧异“长姐这是作甚”
“今日来是想问你一些事情,不便让她们在场。”
鄂邑似有所觉,心头微微一颤“长姐想问什么,但说无妨。”
卫长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广仲谋害王充耳一案是否有你的手笔,或者我更准备点说,是否是你预谋策划,广仲是否为你利用”
刘据a诸邑
长姐你这直接问还真就是直接问啊,都不委婉一下的吗
鄂邑面色变了一瞬又恢复如常“长姐何出此言。此事我已经同父皇禀明原委,那些话虽出自我口,却非我本意。如今闹成这样更非我所愿。
“父皇明察秋毫,定会查清楚。长姐长姐这几句质问于我而言太严重了。”
“是吗”卫长神色淡淡,“父皇确实明察秋毫。可正因明察秋毫,任何技俩在他面前都会无所遁形。”
鄂邑垂在袖中的手颤了颤“长姐,此事确实非我所为。我不知道自己几句话会引得广仲生出此等恶念。若非几日前与广仲说明,我甚至不知道他对我竟有这等心思。”
“不,你知道。”
诸邑定定看着她,言语笃定。
鄂邑愣住。
诸邑接着说“广仲的心思并非今岁才起,也并非唯独对你。去岁好几次马球赛,不论场上还是场下,他都曾有意无意靠近我,大献殷勤。
“顾虑他修成君之子的身份,最重要是见他并无越界之举,行事还算规矩,我虽不喜,却也未计较,不搭理便是了。”
还有这等事
刘据嘴巴微张,眉宇蹙起,对广仲更厌恶了两分。
诸邑继续“数次之后,大约是我态度过于冷漠,他有些丧气,不再上前。
“我本以为他会就此作罢,后来发现他去了你身边。你对他不似我一样冷脸,总会同他说上几句,温和交谈。”
鄂邑袖中的拳头紧了紧,却还算镇定“他经常同我们
一起打马球,偶有交谈实属平常。”
确实平常。”诸邑点头,“你对他的态度虽不疏离,却也算不上亲热。因此我没有多想,也不曾插手多管闲事。后来他送了你几次礼物。”
说到此,诸邑略有停顿。
鄂邑言道“确实如此,但不是赔礼,就是生辰礼,或是节庆贺礼。不仅我有,姐妹们都有。”
“是都有。可我们都不曾佩戴过,唯有你佩戴。”
鄂邑深吸一口气“我瞧着喜欢便戴了。”
诸邑目光扫过去,带了两分凌厉“若是喜欢怎平日不见你戴,每次佩戴都是打马球、赴花宴、跑马踏青之时,且随行人群中必有广仲在。”
若说此前鄂邑还算稳得住,那么这话属实让她心跳漏了半拍,面色倏变。
卫长与刘据亦觉诧异。
这些细节,他们全然没注意,唯有诸邑察觉到了。
刘据惊讶道“三姐那会儿便发现事情有异了吗”
诸邑摇头“并不。我那会儿未曾在意,是出事后,又听闻广仲是因她杀人,仔细回忆才惊觉这许多不对,恍然发现原来事情一早便有端倪。”
鄂邑身子晃了晃,她知道自己已然暴露,可她不能认,只好强撑着说“不论打马球还是花宴踏青,都需出门,出门与日常穿戴自有不同。”
许多女娘都是如此,出门比在家中打扮要精细。
诸邑不反驳她,而是道“好。这点咱们先不提,那醉马草呢你与人提及醉马草当日,我也在。
“你与那几个女郎对面而立,我在距你不远的左侧方,而广仲在你右侧方的树后与侍从说话。
“以女郎的方位瞧不见广仲,但你的方位能瞧见,我亦能瞧见。而且我分明看到你言说醉马草之前朝树后看过一眼。你知道广仲在,并且你确定他能听到才开口。”
鄂邑张着嘴,还没发音,诸邑抢白道“你又想以常理来解释吗是。这一眼若单独看,确实算不得什么,或许只是你偶然间不经意的一瞥,看未看清也没人能证明。
“你确实可以用常理来解释。可若再加上此前种种呢
“每一次都能以常理论之。可一次两次便罢,三次四次呢甚至你所谓的常理已经多达五六之数。若全是巧合,这巧合会否太多了点”
巧合过多便成了必然。
事到如今,鄂邑也知自己无论如何争辩都成徒劳,她身子一软,瘫坐当场,面色煞白。
这般表现已然给了三人答案。
刘据愕然“二姐为何这么做”
卫长给出答案“因为她不愿嫁给王充耳。”
鄂邑也不装了,直视三人“是,我不愿嫁给王充耳。难道长姐与三妹就愿意吗”
卫长不言,诸邑张张嘴又闭上了。
王充耳这等人,她们自然也是不愿的。所以单从这点论,她们没有立场置喙。
鄂邑讥笑出声
,同时不自觉开始啜泣8,眼泪滴滴滑落“看,你们也不愿。所以我有错吗我错就错在父皇选的人是我,不是你们。
“长姐,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吗羡慕你们能得父皇疼爱,更羡慕你们能有母后撑腰,遮风挡雨,精心筹谋。可我呢我有什么”
鄂邑喉头哽咽难言,深呼吸好几次才缓和过来,言道“你们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我生母身份低,在宫中人微言轻,性子也胆小懦弱。
“旁人笑话我们,她说不过两句闲言,听一听也不会掉块肉,左耳进右耳出便好,不必计较。
“旁人欺辱我们,她说反正我们也没怎么样,不伤筋动骨,何苦平白把事情闹大,惹出事端,叫人厌烦;
“我羡慕长姐三妹四妹能得父皇喜爱,也想去讨父皇欢心。她让我不要出头。说她不及皇后,你们是皇后所出,自该如此。我们不一样,我只需安安分分不惹事就好。”
鄂邑阵阵苦笑,可笑声中却全是哭音“我自记事以来,她便只教我如何隐忍如何退让,从未教过我如何反击如何进取。
“我幼时不懂,以为人生就该如此。事事照她说的办。可后来我逐渐长大,开始慢慢在人前走动,参加宫宴,甚至偶尔能跟着你们一起出去,了解更多的事,见识更多的人。
“我发现不是的。你们不是如此,旁的皇亲不是如此,甚至许多地位不如我,身份不如我的人皆不是如此。
“我的心告诉我,我不该这样,我也不想再这样。我受够了
“我不愿活在生母为我画的框框里;不愿跟她一样遇事只知道躲;不愿如她一般蜷缩在一方小院,每天重复一样的生活。看似安逸,实则无望又无趣。
“我才十几岁,我还来得及。我想要有自己的人生,属于我的,跟别人一样璀璨夺目的人生。
“我想走出去,让众人都看见我、知道我、尊重我,而不是谁偶然投来一个眼神都带着轻视。
“我不想再隐忍不想再退让,不想所有事情都只能被迫接受。我想为自己争取一次,哪怕一次
“没有人帮我,没有人为我筹谋,那我就自己来。我无法左右父皇的决定,便唯有杀了王充耳一条路。我就是简单地想为自己活一次,我有什么错”
这些话留存在鄂邑心里许久,从未宣之于口。因为她不知该同谁诉说。
侍女吗侍女终究只是奴婢。在其看来,自己身为皇女已经什么都有了,何必如此,自然无法站在她的角度设身处地去理解她。
生母吗生母的性子,自己说出来只会迎来无尽的劝说。劝说她放弃这些“出格”的,会引来“祸端”的想法。
她若不放弃,生母必会日日辗转反侧,慌乱惊惧,夜不能寐。
到时她该怎么做如生母所愿放弃,还是眼睁睁看着生母为她担惊受怕
前者她不愿,后者她不忍,她做不到对生母所受煎熬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所以她只能把这些埋藏
在心里,独自舔舐。
此刻被卫长等人拆穿,她已走投无路,终于在刺激下将一切都说出来,越说越多,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得到宣泄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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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邑声嘶力竭,泣不成声,委屈难过的同时,又有点轻快。
吼完,她擦掉眼泪,转而看向刘据,面上不敢不平褪去,多了几分愧色“就算有,也唯有一条。那便是差点连累太子。”
鄂邑低下头,有些不敢直视刘据清澈的眼神“太子待我不薄。我不是没有心的人,我的计划里一直只有广仲与王充耳。我从没想过疯马会冲到太子面前。
“可意外实实在在发生了。虽然出手的是广仲,设局的却是我。若没有我设局,此事不会发生。太子是好人,更是个好弟弟,从未对不起我,甚至多有关照。是我对不住他。
“所以在这点上,我确实有错。”
听到此话,卫长稍稍有点安慰。虽然未被拆穿前,她咬死不认,毫无动作。但至少拆穿后,她没有忽视对阿弟可能造成的后果。
她如果只宣泄自己的委屈,半点不提差点被牵连的阿弟,卫长心里就算有所计划,也要抛弃了。
卫长淡淡问“你觉得你错的只有这个”
“不然呢阿姐今日若是为太子前来问罪。我认。意外发生,得知牵连太子,我也自责愧疚,也想过同你们坦白,道歉赔罪。
“但但我更惧怕暴露的后果。所以我最终什么也没做。不断告诉自己,太子无事不打紧。侥幸觉得自己能够躲过去。
“我承认我自私。我对不起太子。你们若为这个怪我骂我,我无话可说。可若是为我不愿嫁给王充耳,我不认。凭他和广仲两个烂人也配。”
卫长摇头“他们是不配,但你若想脱身,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吗”
“要不然呢我不受宠,阿母不受宠,父皇岂能听我们的。我不这么做,还能怎样唯有王充耳死,只能他死。”
鄂邑苦笑,但凡有别的方法,谁愿意脏了自己的手。
卫长轻叹“有的。”
鄂邑愣住“什么”
卫长没有回答,只道“你想为自己而活没有错,想要璀璨夺目没有错,想让众人看到你也没有错。但你的方向错了。
“你刚刚问我,若与王充耳定亲的是我与三妹,我们可愿。
“若单论对日后夫婿的择选,王充耳非是良人,我自然不愿。但如果父皇需要我嫁,我会嫁。
“因为我知,身为公主,我今日拥有的一切,锦衣玉食,仆婢成群,满身荣华皆为百姓所供,父皇所赐。
“莫说父皇只是想让我全了他对太后的承诺,嫁给王充耳,便是有朝一日要我前往匈奴或西域外邦和亲,我也当前往。这是我身为公主,享受了半生尊荣的责任与义务。”
鄂邑怔了片刻,微微蹙眉,看她一眼,又偏过头去,嘴角扯出一丝讥笑。
“我知道你不信。在你看来,我备受父皇宠爱,已同曹
襄表哥定立婚盟,即便没有表哥,我也有诸多长安才俊可选,这门婚事落不到我头上。
至于匈奴与西域,便更不可能了。自我大汉建立以来虽多有和亲,但皆是宗室女,未有帝王亲女,更不会有帝王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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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皆不会是我,我说几句漂亮话又何妨”
鄂邑垂眸,可见她确实是这般想的。
卫长轻叹“事情的确如此。所以我一直知道自己很幸运。比宗室女幸运。我们公主需要承担的都由她们背负了。
“也比你幸运,太后遗愿所求父皇之承诺因为有你在,我可以不用费一丝心神,完美避开。
“因此我说这些话于你而言太没有说服力,还显得有些虚伪与讽刺。可这确实是我心中所想,亦是我肺腑之言。
“若命运给我以馈赠,我坦然接受;若命运逼我入窄巷,我便拿起屠刀杀出一条通天大道。
“不论何等情形,只需我本心不变,又有何惧。我之日后在我自己,而不在匈奴单于,不在西域国主,更不在王充耳。”
鄂邑身形顿住。
卫长继续道“匈奴西域皆非故土,草原大漠风沙重,比不得中土气候温和,物资丰盈。蛮夷之乡风情习俗更是与我朝大相径庭。尤其对方于我们而言为异族,反之亦然。
“我若身在外邦,定然遍地坎坷,处处艰辛。但若真到了哪一步,总有办法可寻。树挪死,人挪活。那等地界,旁人能生存,我为何不能
“况且我还是公主之尊,有仆婢伺候,侍从效命。我如何不能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再反过来因势利导,影响他们
“我虽渺小却也愿奋力一试,尽己所能。哪怕不成功,也可为父皇、为大汉埋下一颗种子。焉知他日不会有后来者让其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若侥幸如愿”
卫长深吸一口气,双手不自觉蜷曲成拳,语气中多了两分激动“那我便是立下大功一件,成就和亲史上古往今来第一人。”
古往今来第一人。
这话让鄂邑惊惧骇然,神魂激荡,心脏反射性碰碰跳动了两下。
“至于王充耳”卫长嘴角勾起,“那就更简单了。我是公主,非寻常民间女子,并不靠夫婿而活。
“这世间夫妻鹣鲽情深的有之,感情淡漠的也比比皆是。谁说成了夫妻就一定要恩爱
“我不喜欢便不喜欢,他能奈我何我若高兴便同他好好过。不高兴,两人维持体面即可。我有自己的府邸、自己的封邑,仍旧可做自己想做之事,逍遥快活,与他何干。”
鄂邑低着头不说话。
卫长认真道“我不信你没想到过这点。你就算比不得我们受宠,也是堂堂正正的皇家公主,难道还能被他王家牵制便是嫁了又有何妨。
“王充耳若知情识趣便罢,若他心中嫉恨不平敢对你不敬,行荒唐之事,作混账之举,就是现成的罪名,不论和离还是弄死,很难吗何苦在父皇刚定下婚约
之际出手,去驳父皇的脸面”
卫长轻叹你明知此点,仍旧不愿嫁给王充耳。是因为你心中已有喜欢的人,比王充耳好千倍万倍,所以不愿屈就。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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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邑神色动了动,却仍旧不说话。
卫长也不恼,语气反而更温和“那么你之喜欢是单纯的爱慕,还是因为他足够璀璨夺目,你嫁给他能获得的利益远比嫁给王充耳要大”
鄂邑身子小幅度晃悠了一下,嘴唇紧抿,眼睫震颤。
卫长便知自己就算没猜中十分,也猜中了七八分。
“若是前者,你喜欢他,他可也喜欢你你有几分把握没了王充耳就能与他共结连理若是后者”
卫长再叹“鄂邑,莫要做第二个刘陵。”
鄂邑脸色一变。
她此番所为确实是受刘陵影响。对方让她看到了一种可行性。
刘陵可以凭借自己的“优势”让那么多男人为其所用,以达到目的,她为何不能
她与刘陵不同,没有那么大逆不道,妄图谋反;可她又与刘陵相同,同样不甘于平凡。
刘陵虽败了,但不论后宫还是朝堂,亦或民间都记住了她的名字。旁人谈起她,虽有批判、有谩骂,却也有唏嘘、有欣赏。
她真正做到了生死都轰轰烈烈,搅弄风云。她是曾掀巨浪的大海,而非平静无波的死潭。
鄂邑心中涟漪晕染,望向卫长。
卫长也同时看着她,彼此对视“刘陵所用多为阴谋。阴谋宛如军中奇兵,若能善用,可攻敌不备,但所赢不过小胜,难有大成。
“阳谋才是铁血之师,能正面迎战,扬我威仪,全线溃敌,得成大捷。此二者在我看来皆是取胜手段,无高低之分,却有主次之别。
“鄂邑,莫要舍本逐末,只取阴谋而弃阳谋。唯有铁血之师作盾,为你护航,奇兵才能巧妙与之配合,发挥出最佳效果。
“而若反过来,无铁血之师,你奇兵用得再好也是空中楼阁,无立锥之地,终将崩塌。”
阴谋阳谋,铁血之师,军中奇兵
鄂邑呆在原地。这些是她从未细分过,也从未思考过的。
“再说刘陵笼络的那些男人”卫长神色微闪,嘴角含笑,“我们是女子,天生就有女子的优势,或明媚或艳丽或柔弱,总有办法勾动男人的心,让他生出欢喜加以利用,成为我们手中的一把刀。”
刘陵以张次公等人为刀,鄂邑亦然。
鄂邑心头一紧,下意识辩驳“我没有。”
想到广仲,嘴唇轻抿“对广仲,我确实有。但是对对他,我从未这般想过。”
鄂邑篡紧拳头。
她便是胆子再大,以天下人为刀,也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能使得动他这一把。这种手段别说实行,即便只是动一动念头,都是对他的轻慢与侮辱。
她不允许旁人这么做,也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所以她对他,从未有这等念头。
卫长颔首“我知道。但嫁给他,你便可倚仗他的势4,借助他的光芒,给自己寻求更好的出路,更多的机会。这是王充耳所不能带给你的。
“嫁给王充耳。王充耳什么都帮不了你,还会拖你后腿,成为你的绊脚石。若是嫁给他,不必他刻意做什么,只需他站在那,只需拥有妻子这一层身份,便已能给你莫大助力。
“此二者之间,天差地别。你自然要选一条更适宜的路。尤其你对他本就心生欢喜。
“可是鄂邑,你要明白,不论哪一种,做刀还是借势,本质是一样的。你想要的东西都在别人手里,你需要靠别人来实现目的。
“我不反对某些时候为了成功,采取点非常手段。这是我们女人生来的天赋,只要我们愿意,它就能成为我们的武器。
“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可以用这个武器,但这不应该成为你最主要的武器,更不能成为你唯一的武器。
“即便这是我们的天赋,可我们的天赋只有这一个吗不。我们还有很多很多。似这世间诸多男子一般,我们的天赋也可以各种各样,包罗万象。
“只要你去发现,去挖掘,去培育。我们就能生出自己的根基,而不必倚仗他人,在他人的根基上寻求生长的土壤。我们当开辟自己的天地。”
鄂邑愕然。
卫长长舒一口气“鄂邑,我能理解你不甘平凡,理解你想为自己争取的心。
“但你真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吗;清楚你渴望的不凡是一种怎样的不凡吗
“你确定你所希望的这些必须通过杀害王充耳来解决,也只能杀害王充耳来解决,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而杀了他就一定能解决吗
“鄂邑,你该好好想想,你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去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鄂邑呆在原地,神色怔怔。
卫长起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言道“王充耳今早已经醒来,但侍医说他这次伤势颇重,元气大损,为救性命还用了猛药。如今虽挺过一劫,却伤及根本,恐无法留后,且寿数也不长,大概唯有五六年可活。”
话毕,卫长不再停留,大步出门。
刘据与诸邑懵逼跟随。
唯剩鄂邑愣愣的,许久没能回过神来。
卫长的言语不断在她耳边萦绕,言说刘陵的,言说王充耳的,言说匈奴西域的,言说其自身的
一字字,一句句,宛如洪钟,钟声阵阵。
这一刻她猛然发现,自己好像对自己的目标与未来并不是那么清晰明确。
她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鄂邑沉默着,思忖着,良久,良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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