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青溪村没有大马路, 只有田埂间的小道,走一趟就得将近一个小时,他们村的人出去通常会搭同村人的拖拉机。叶芸回来的急, 这个点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她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脑袋昏昏沉沉,迈着艰难的步伐, 咬牙坚持到家。
天彻底黑了下来, 叶家的木头门拴上了,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线,远远地指引着家的方向,叶芸情不自禁加快步子。
跑到门前时, 她已累不可知, 喘了两口气,抬手拍了拍家门。
等了一会后,门后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小丫头将门从里面打开, 是叶芸的三妹。她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扭过头对家中喊“妈, 大姐回来了”
随着这一声,屋里的叶母、二妹和弟弟都跑了出来。
二妹叶茹脸上的兴奋溢于言表,跑上前接过叶芸的布兜“姐, 你还没吃吧”
叶芸摇了摇头。
“我去升火, 小妹,你去端菜。”
随着叶芸回来,家里一下子忙开了, 姐妹三个窝在砖头砌成的厨房里,叶茹将火点燃后,让小妹坐到锅灶后面添柴,她绕到大锅前热菜。
叶芸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上,被暖和的柴火气息围绕着,久违的温馨画面让叶芸偷偷红了眼。
小弟缩在门口盯着叶芸瞧。这叶家的幺弟小时候并不好带,夜里时常哭闹不止,各种法子都瞧过,就是不知道原因。二妹睡不好觉嫌他吵,小妹和幺弟不对付,她出生时,家里人都盼是男孩,结果生出来个女孩,自小就不受家里人待见。后来幺弟出生,父母都当宝贝疙瘩,小妹在这样失衡的对待下长大,看见幺弟就烦。
只有叶芸,在那些个难挨的夜里,为了让妹妹们睡得安稳,抱着幺弟哼着歌儿去院中哄他入睡。
幺弟会跑后,没事便会凑到叶芸腿上,跟她最亲。
时隔将近两年再见,他却有些不敢靠近叶芸了。在他眼里,大姐变化太大,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坐在那恬静雅淡的姿态,都像是换了一个人。
叶芸侧过头去看他,他个头长了不少,叶芸记得她离家那年,弟弟才一丁点高。
她招了招手,躲在门后面的幺弟才敢朝她走过去,到了近前,叶芸摸了摸他的脑袋“都长这么高了。”
幺弟一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泪眼婆娑地钻进叶芸怀里“大姐。”
他一哭,叶芸也忍不住跟着哭,二妹将锅里的菜盛好,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
叶母抱了床被子去了二妹那屋,地上垫了稻草,叶茹让小妹晚上打地铺,她要跟大姐说会子话。
姐妹两人分开这么久,晚上像从前一样躺在一起,二妹激动得睡不着,抱着叶芸的胳膊,问她“我听妈说了,姐夫回来了是不是,你不知道我之前有多担心你,就怕你一个人在城里受气。你这次突然来家,是不是和姐夫闹别扭了”
黑暗中,叶芸的神情顿了下,她没想到闻斌活着回来的消息,能够这么快传回村里。
“没有。”她否认道。
“那姐夫为什么不同你一道回来”
“他忙”
叶茹可不是那么好唬弄的,大姐刚才抱着幺弟哭的样子,一看就是受了委屈了。
她继而又问“姐夫对你好吗”
“挺好的。”
“你说说看,是怎么个好法。”
叶芸陷入短暂的沉默,半晌,才出了声“我们住的那个筒子楼,起夜要去外面走廊,夜里黑,你姐夫怕我一个人不敢去,总会守在走廊上。我没钱还不好意思跟他说,他就把我想买的东西买来给我,不让我为难。怕我一个人在家无聊,他总是能想着法子找来好的布料,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可以做被面或者衣裳来打发时间。我穿的没城里姑娘那么时髦,被人笑话土气,他给我买真丝裙,双卡扣的小皮鞋,很多我见都没见过的时新东西。他会骑车带我去逛大学校园,去草地烤鸡,去夜市街玩,教我打台球,教我跳舞,带我喝酒,不给他妈知道。”
叶茹听到这睁大眼睛,在他们村里女人喝酒可是落人口舌的事,丈夫不狠狠教训一顿就不错了,哪里还会这般惯着。
她侧过身来“真的啊姐夫也不怕被你婆婆发现。”
叶芸的唇角微微扬起“他不怕的,我就没见他怕过什么。”
“还有呢还有呢你再跟我说说。”二妹听入了迷,缠着叶芸让她继续说。
“他带我坐电车去城中参加展销会,城里的展销会全是稀奇货,我头一次见可以缝纫二十种图形的电动缝纫机。”
“哇”二妹眼里发了光,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新鲜事。
“后来你姐夫把那台电动缝纫机买回来了。”
二妹震惊道“你说姐夫买给你了电动的缝纫机那是什么样的,好用吗你会用吗”
叶芸点了点头“好用的,有机会我教你。”
“好呀好呀”二妹激动地抱紧叶芸的胳膊“你是怎么会用的,跟人学的吗”
“忘了告诉你,我现在在城里的裁缝店工作。”
“你工作了”二妹惊讶。
“嗯。”
“离家远吗”
在老家要是寻个工作,天天出村来回都得两三个小时,二妹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想到大姐每日要去工作,来回路上定是辛苦的。
叶芸拍了拍她的手“不远的,我骑车一会儿就能到家了。”
“骑车你都有自行车了”
“嗯。”
叶茹这下是真的信姐夫对大姐不错了,他们村里要是哪个女人能有一辆自行车,可是脸上贴金的风光事儿啊
“姐夫对你可真大方,村里人都说跑船能挣不少钱。”
叶茹说出这句话,便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了。村里人说跑船能挣不少钱,后面还有一句话“常年不在家,媳妇活守寡”。
可叶芸刚才的话中,姐夫似乎一直陪着她,不像是常年不在家的样子,她一时间有些犯迷糊。
叶芸翻了个身,没再同二妹讲下去。
睡到半夜的时候叶茹便感觉到大姐呼吸很重,再一碰身上,烫得吓人。
去年幺弟发烧差点没了命的经历还历历在目,叶茹不敢大意,赶忙爬起来接了水来屋中,拧了毛巾放在叶芸脑门上,一遍又一遍给她擦着身子降温。
下半夜的时候叶芸开始退烧,人是不舒服的,时而冒出几声呓语,像是啜泣声,又像在叫着谁的名字。
叶茹听不清楚,她低下头去,只听得一个“赋”字。她不知道大姐这是怎么了,晚上突然来家,还发起了高烧,她心疼地将叶芸的手贴在脸上。
或许是在城里的那些日子,叶芸始终殚心竭虑,每天一睁开眼,都是愁不完的事情。回到了家,卸下一身重担,便病来如山倒了。
夜里好不容易温度退了下去,到了白天又烧了上来。
叶母本想问问叶芸在白家的情况,然而一整天叶芸始终高烧不退,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中。叶茹劝母亲不要多问了,先让大姐把病养好。
第二日夜里,高烧才终于变成了低烧,人逐渐从迷糊中恢复了意识,叶芸还以为时间停留在第一晚刚到家不久。
早上起来才知道,她已经在家中躺了一天两夜了。骨头是酥的,人提不上劲儿,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脑袋还在隐隐作痛。
身上黏腻不舒服,她在屋中清洗了一番,刚换上干净衣裳,二妹火急火燎地从外面跑进来,嘴里喊着“姐,姐。”
叶芸正在梳头,转过身去问她“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有个男人来家找你。”
叶芸神色怔愣,简单将头发扎好起身,跟着叶茹走出屋子。
刚到堂屋,便看见穿着翻领夹克硬朗的身影,他负手而立在那面奖状墙跟前,专注地盯着奖状上的字。
叶芸望着他的背影呼吸滞住,白闻赋听见响动转过身来,当瞧见叶芸苍白憔悴的面容时,眉头便不禁皱了起来。
他这一皱眉头不要紧,倒是把一旁的二妹给吓坏了。她刚刚从外面回来,一进家门便看见了正在同叶母说话的白闻赋,他身宽个高,眉毛上还有道疤,看着挺可怕的,不容小觑的气场本就让叶茹不敢跟他对视。这下忽然瞧见他皱眉,看着就更凶了,她往叶芸身后缩了缩,拽了下叶芸的袖子“姐,谁啊”
叶芸目光微晃,没回她,倒是叶母端了凳子过来,招呼白闻赋“你坐啊,别站着。”
白闻赋主动接过凳子,说了声“没事,你忙你的,不用招呼。”
叶茹跑去厨房追问叶母这人是谁去了,留叶芸独自站在那,她看了眼桌子旁放的礼品,大包小包的,白闻赋带了一堆东西过来。
彼时,幺弟从外面疯回来了,还没进屋,就一口一个“大姐,大姐”地叫着。
刚跑进堂屋,看见屋里还坐着个陌生男人,吓得一下子就刹住了脚步,傻了眼似的跟白闻赋对望。
叶芸见幺弟上衣纽扣都扣错位了,将他叫过来,把他衣裳解开重新扣,说他“嘴巴丢了叫人。”
幺弟回过头望向白闻赋,又看向叶芸“我叫他什么”
她和白闻赋的关系不尴不尬,让幺弟叫什么都不妥。
叶芸绷着嘴角“你别叫了。”
“”幺弟一头雾水,再一次回过头望向白闻赋。
白闻赋看着他,眼里透出温色“你过来。”
幺弟听话地走到他面前,白闻赋从那堆东西中,翻出水果糖和造型独特的饼干拿给他。
幺弟兴奋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地回头看自家大姐,用眼神询问她可不可以拿。
叶芸不理他,撇过头,白闻赋将他拉到身前“你看她做什么,这是我买给你的。”
“谢谢我应该叫你什么”
“你想叫我什么”白闻赋眼里挑了笑意。
“哥哥”
他纵容道“那就哥哥。”
“谢谢哥哥。”
幺弟道完谢,拿着好吃的就冲进厨房。不一会儿,二妹和小妹嘴里含着水果糖,纷纷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偷偷看白闻赋,眼里充满好奇。
堂屋里,叶芸走到桌边,给他倒了杯热水。
瞥了眼地上的东西,心中难掩的酸涩。那日她没带什么回来,走到家已经累得不行,他腿不好,从村口寻来她家里,还拎了这么多重的东西,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叶芸将水送到他面前,白闻赋抬头,接过杯子时,温热的掌心覆盖在她端着杯子的手上,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跟我回去。”
叶芸将杯子塞进他手里,慌忙地背过身走开。
白闻赋和叶芸家人一起吃了顿中饭。叶母问他“你弟弟呢,他怎么没来”
叶芸握着筷子的手顿住,喉咙里哽着米饭难以下咽。
白闻赋敛眸,回她“他在码头脱不开身。”
村里人多嘴杂,白闻赋到底还是维护了叶芸的体面,顺着叶母将话接下。
叶母只当叶芸同闻斌闹矛盾,他大哥来接她回去。这事在村里也时有发生,小夫妻闹不愉快回娘家告状,一般都是婆家长辈或者身份较高的人,带上东西上门前来说和接人,给娘家人一个交代,也算不怠慢自家女儿。
闻斌的妈岁数大,让他哥来倒也合理,如此,叶母便没再多问。
吃过饭,叶芸回屋拿上布兜。家里已经知道闻斌活着回来了,她不可能一直留在家中,除了告诉他们真相。然而真相,她情愿再也不回家,也要烂在肚子里,青溪村容不得这个真相,她的家人也受不起。
临走前,幺弟把叶芸拉到院角,往她兜里塞了几颗水果糖。
“大姐,你可以路上吃,我们刚才都尝了,可好吃了。”
院子外,白闻赋弯下腰看着叶家门前种的花生藤。
“你叫什么名字”
白闻赋听见声音,直起身转过头来,叶芸二妹攥着衣摆,忐忑不安地盯着他。
白闻赋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
他的眼神过于坦荡,有着直击人心的穿透力,叶茹被他瞧得心里发慌。
“就是问下你的名字。”
“白闻赋。”他告诉她。
当叶茹听见这个“赋”字时,心里头猛地颤了下,她震惊的神情没有逃过白闻赋的眼睛。
薄长的眼角微微眯起“你有事”
叶茹心绪起伏不止,一鼓作气同白闻赋讲“我姐回来那天晚上就一直高烧,烧到今天早上才退下去。你,你照顾好她。”
白闻赋漆黑的瞳孔里,眸光深不见底,他答应她“会的。”, ,887805068</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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