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未同衾,死却同穴。◎
当着子民的面,如此之意料外,禄还没吭声,荆麒印已走上前去,俨乎其然道:“什么狐妖?我们这里只有人。”
他走上前没关系。
问题是,他忘了自己还牵着小狐狸。
刚看到来人,小狐狸就暗搓搓要溜,结果硬生生被拽了出去。
她低头也不是,大剌剌瞪着人也不是,正手足无措,玉揭裘开口了。
他声音里淬了笑:“那我就找人吧。过来。”
小狐狸故意别过脸,假装不知道他在说谁。但本能骗不了人,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什么?”
“你听到了吧?”玉揭裘笑着走近。
她继续回避对视:“你在说谁呢?”
小狐狸想,她这次是真惹到玉揭裘了。之前她骗他,亲他,还在梦里狠狠揍他,他要么不计较,要么也就羞愤一小会儿。但这次,恐怕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小狐狸顾及不了那么多,甩开荆麒印就想逃。玉揭裘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她的辫子。
发辫反正本来就只是化形变的。小狐狸倒是不痛,但还是哇哇大叫,趁乱用袖子去砸他的脸。
“你这个骗子,”玉揭裘嗓音很温柔,笑容很灿烂,但眼神细看根本没有笑影,“伺机逃跑没关系,至于偷我的东西吗——”
“你是谁啊?我根本不认识你!”小狐狸抱头鼠窜。
她想脱身,他追着不放。两个人也不管众目睽睽,围着荆麒印转起了圈。
“大、大胆!”荆麒印吓呆了。除了福禄寿那三位长辈,他还没见过这么不把王放眼里的人,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尤其滑稽,“你干什么呢?!”
小狐狸恨铁不成钢,只得尖着嗓子呼救:“救我呀!”
荆麒印这才回头招呼村民,自己也要上来,却没料想到,玉揭裘对付小狐狸不用剑,对付别人不然。
剑直接架上了他脖子。
其他村民也不敢靠近了。
玉揭裘一手拽着小狐狸的辫子,另一只手拿剑,微微笑道:“你谁?”
“我……”这还是荆麒印头一次被人这样对待,他下意识害怕,可转瞬便想起,自己的子民还看着,“朕!朕是先王独一无二的皇子!稗巴的王!”
小狐狸清晰地感觉到玉揭裘分神。
捉住她发辫的手松开,他的笑容加深,随即专注地打量起荆麒印。
下一秒,他被从背后敲了一下。
玉揭裘并非当下中的招,他回过头,背后的人突然朝他吐了一口烟。烟雾散去时,他似乎在辨认对方是谁。
但没能办到。
因为他直直栽了下去。
小狐狸吓得向后缩,倒进荆麒印怀里。说实话,她当时以为他还会起来。毕竟印象里,玉揭裘素来艺高人胆大,除了嘴上提到自己被师尊打得落花流水外,实战几乎没落过下风。
他是不会倒下的。
她始终这么觉得。
然而,这一次,他却真的没起来。
小狐狸后知后觉地扑了上去:“咦?!你……”
她刚要去晃他,就被几名玄衣男子拉开了。
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天尊使役,有条不紊上前,用写满玄文的布帛从背后捆住他。
而统领这些天尊使役的,是一个先前从未露过面的女人。
见到她时,村民们再度跪了一地,连荆麒印也垂下头,谦卑地唤道:“寿大人。”
寿大人在脸上洒了术法——估摸着得有五六十了,看着却还是妙龄女子。
小狐狸藏好妖气,连忙把脑袋往下压。
“这阵法真该好好修修了,什么东西都进来了。”寿迈开步子,在小狐狸周遭转圈,也不知道是在说谁,“你认得他?”
这神婆不是一般人。
但不被打草惊蛇骗到是野兽的必备技能。
小狐狸从容不迫地抬起头,坚定果断、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算认得。小人皈依村子以前,险些被这厮欺侮了……他是个流氓!”
寿看着她。
小狐狸已经低声啜泣起来。
这时候,小狐狸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她发难以后,荆麒印想到的头一个法子便是要她做王妃。因为王妃的名头实在很好用。
禄大人上前耳语了几句,寿大人的注意力便到了这件事上,她说:“麒印也有这些心思了?不错。”
寿笑了,仿佛刚才那样反复确认的人不是她。她说:“我听说了,你是半路出家?无妨。村子里半途才来的人也多。稗巴永远是你们的归所。”
这神婆刚刚轻而易举就撂倒了玉揭裘,只有一半妖力在身,她连玉揭裘都打不过。
求生本能促使小狐狸赔笑脸。
荆麒印见好就收,赶紧拉着小狐狸回去。她跟着他走了,却不忘回头,多望玉揭裘一眼。
怎么没动静?
他就这么被抓了?
玉揭裘不是很厉害的吗?他肯定会自己化险为夷的吧。
玉揭裘是不需要小狐狸的。
她想。
小狐狸很快便用忘性大来搪塞了疑虑。
更何况,她又能做新娘子了,有得忙了。
小狐狸喜欢花,喜欢漂亮衣服,也喜欢热闹。虽然稗巴的村庄规模不大,不会怎么着重操办婚事,但她还是有新衣服穿。
嫁衣送来的时候,小狐狸笑得嘴都合不拢。
然而,当婆子在她面前展开那衣裙,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嫁衣……很眼熟。
婆子丝毫没觉察到她的失望,还在津津乐道:“这可是前朝留下来的传家宝。”
稗巴拿那么多金银珠宝给荆麒印玩,却连区区一件嫁衣都不能做新的么?!
望着自己穿过一回的嫁衣,小狐狸不知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初她为了祸国,提出要全域绣娘们连熬大半个月,用三千根金线给她绣凤凰,还要在头饰上雕金牡丹,镶嵌红宝石——后来沉得她没能真戴。
半夜三更,她坐在屋里望着嫁衣发呆。
按规矩,荆麒印是不能提前见她的。但丫鬟们眼红小狐狸,都不仔细伺候,他还是过来偷偷摸摸爬过来了。
荆麒印说:“你不喜欢这嫁衣么?”
“不、不是说前朝的王后被妖怪附身,所以才害得亡国么?”小狐狸委婉地提出建议,“穿这个会不会不吉利呀?”
“哎呀,那都是传言。寿大人常说,男人没用,才将过错推给女人。”荆麒印拿着嫁衣的裙摆道,“这嫁衣多好啊。而且,前朝王后可是个大美人呢!穿着这身嫁衣,简直就是天上的仙女!当时我便想着,定要叫我的妻也穿这身!
“是吗嘻嘻嘻……”小狐狸被夸得心花怒放,这叫什么?这就叫江湖上永远有她的传说,“不过,你见过她大婚?”
十多年前,荆麒印应当没多大。
荆麒印摇头又点头:“我只见过画。”
突然又眼前一亮:“我去给你找来。那画可绝了,简直跟下了咒似的……”他这里有些夸大其词了,不过小狐狸很受用。
小狐狸笑嘻嘻地说:“算了,不用去拿了。爬来爬去你不累呀?坐下歇会儿吧。”
使她邀荆麒印坐下的,可烛光中,也是她不由得又去想玉揭裘。
他脱身了吗?
那神婆和玄文看着都很厉害……
他们不至于会置他于死地吧?
小狐狸问荆麒印:“玉……白天揪我辫子那个人,会如何处置啊?”
“福大人没回来。寿大人似乎疑心是那家伙他……”荆麒印说,“恐怕已惩戒了罢。”
“惩、惩戒?”小狐狸大吃一惊。
他们要活埋了他吗?!
小狐狸愣在原地,不知哪来的风,竟将最后的蜡烛也吹灭了。黑暗中,她琥珀色的眼睛来回颤动着。
小狐狸说:“荆麒印。”
荆麒印还沉浸在对明日礼成的美好想象里:“嗯?”
“你可否……”她说,“为我去取那卷画像来?”
“啊?好啊。”荆麒印道。
他起身去翻窗子。
小狐狸支开了他,随即在黑夜中遁形疾走起来。
糟了糟了糟了糟了。
她心里只有玉揭裘,满脑子都想着玉揭裘的安危,害怕他死掉,也忿忿于他以前那么威风,居然会吃这么大的亏。
小狐狸四处寻找,终于在宗祠外寻到踪迹。那是一处挖开的土坑。
她想也没想便扑了上去。
短短百载不够她了解人。
小狐狸没听说过“关心则乱”的说法。
还是狐狸的时候,阿娘就教过她小心陷阱。猎人们会在油桶里插钉子,会在地上放铁夹。可身边还是有数不尽的同类被抓到。
她这时候才意识到,击中玉揭裘的并非寻常器具,而是夺魄锥。若是没有灵力的人,被轻轻敲一下就必死无疑。她感到被定住了,而自己刚好身处坑洞上方。
小狐狸直截栽了下去。
分明中了招,第一个袭来的念头却不是惊惶,而是惊喜。
玉揭裘还活着。
她落入的是一具棺木,玉揭裘正被她压在身下。舌头还不听使唤,她发不出声音,只能对上他苍白无神的眼睛。
然而,喜悦也不可能延续。
因为她还有明辨处境的能力。
继打洞、爬树和游水后,狐狸还有一项本领——装死。
厉害的狐狸,比如二舅那样的,被猎狗咬着脖子了都能装死,然后趁机反咬一口脱身。
天尊使役在说:“寿大人果真料事如神,她果真跟白天那村外人是一伙的……还想当王妃,真是痴心妄想。”
有人伸出手来探她脖颈脉搏,随即判定她死了。
背后被盖上了。
钉子钉入棺盖的声音最叫人绝望。
土在往上泼。隔着棺盖,就好像泥巴落到背上似的叫人胆寒。直到对方离开,小狐狸才在漆黑中长舒一口气,夺魄锥的力量散去时,她最先做的是大骂一句:“狗日的!”
玉揭裘说:“再大喊大叫,等会儿会憋死的。”
小狐狸说:“你不是很厉害的吗?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栽跟头?”
玉揭裘说:“你先从我身上下去。帮我解开那玄文。”
他的手被从背后捆住了。
说实话,小狐狸不那么想帮他。夺魄锥砸得她很疼。就算用陷阱捉住了她,寿也没想到她是妖。她的状况还不算太坏,但玉揭裘自由后就不一定了。
他还生她的气呢。
“我解开你,你别生气了行么?”小狐狸怯生生地问。
“那是自然。”玉揭裘微笑着答应,甚至没拖泥带水狡辩“我没有生气”。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不得不跟人挤棺材。她趴在玉揭裘身上,匍匐着向前挪了挪,总算能挨近了面对面看玉揭裘的脸。他们离得太近了,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感觉到。
那玄文会束缚灵力,玉揭裘此刻不仅动弹不得,连术法也与凡俗无异。漆黑之中,他看不分明,她却能我行我素地端详他。
小狐狸蓦地偷笑。
她故意说:“同意得这么快,肯定是诓我。”
玉揭裘的呼吸似乎有过半晌的紊乱。
小狐狸想,他八成更生气了。玉揭裘总端着,一副清心寡欲、面面俱到的样子,他欺负人的时候有点可怕,但被捉弄的时候又很好笑。
她干脆把耳朵贴到他胸口,想偷偷听他有没有气到心神不宁。结果被玉揭裘说:“我的确生气,但还没气到轻重缓急都分不清的地步。眼下最要紧的,是从这鬼地方出去。外面的阵法,我似乎在书里看过。师尊也有教过破解的法子。”
“真的?”小狐狸眨眨眼。
有了这个助力,她便只需撺掇荆麒印离开了。
小狐狸正盘算,与此同时,玉揭裘却又开了口。
他说:“那你把我衣服里藏的刀拿出来。”
“你要做什么?”
“你拿刀杀了我吧。”他气定神闲地说,“少个人喘气,你能多活会儿。”
小狐狸冷不防皱眉,不开心地抱怨:“干嘛呀!”
“我说笑的。”他说,“你拿出来,能凿棺材。”
仔细想想,玉揭裘也够狡猾的。身上大摇大摆佩两把剑,专要人掉以轻心,忽略他身上藏的短刀。
棺材太狭窄了,小狐狸连抬手都很难,她得向下挪。
小狐狸贴着自己动来动去,玉揭裘不动声色地冷了脸。但她一点也没察觉,还大大咧咧伸出冰凉的手,探到他衣服里去找刀。
纯属无心,她一边嘟囔“在哪呢”,一边在他紧实的腹部乱摸。眼看她的手还要向下,玉揭裘打断说:“左边。”
小狐狸如愿取出了短刀。
眼看她没法翻身,玉揭裘笑吟吟地问:“干脆给我松绑吧。”
小狐狸戒备地看着他。
她忽然心血来潮,勾起了嘴角,说:“告诉你个秘密,我如今有四条尾巴了哦。
“多出那条是吸收了涂纱的。不过,其他的力量,我都没敢动。因为怕走火入魔。这样很吃力啊。”
“……”
玉揭裘对狐妖的力量不感兴趣,反正自己动弹不得,索性默默注视她。
“试试这次能不能还给我。”
她从上面吻住他。
玉揭裘眼神冰冷。她不懂他为何这样,又不是第一次。
小狐狸撬开他的嘴唇。
玉揭裘显而易见疏于此道。即便是在江兮缈面前,他也鲜少流露出如此真切的笨拙。他的抵触让她有点困惑。小狐狸只好先亲亲下颌,蹭了蹭他鼻尖,以狐狸亲昵的方式厮磨一阵,然后再继续。
她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成功。
妖丹过来得太轻松了,实在叫她讶异。
随着自己的妖丹回到身体,涂纱的妖丹也从口中滚出。小狐狸惊又喜,将多余的妖丹收起,四尾才现形,便撑着棺木盖子破裂。泥沙在往下落,她还在雀跃,刚想说“一下就出来了耶”,就被涌入的泥土掩埋。
她费了好大劲把他拽出去。
荒郊野岭,两个人都灰头土脸。小狐狸吐掉嘴里的土,先着急去擦玉揭裘的脸。难得看到他这么狼狈,她忍不住发笑。
玉揭裘跪坐在地,有点狼狈,却只顾着问她:“你为何要走?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
“啊?”小狐狸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骤然被这么问,难免有些懵,“什么?”
他们明明说好一起的。
他也问过她,确认过,她却还是挖空心思要走,甚至不告而别。
玉揭裘感到不可理喻。
小狐狸的笑声渐歇,她不看他,只是笑着,无声无息地放空。
非要说的话,或许没有吧。
她起初只是一个俘虏,后来是一个旅伴,一个过客。他心有所属,自始至终都是如此。
非要说的话,都是她不好。恋慕之情难以捉摸,是她太不走运,偏偏喜欢他。待在他身边太痛苦了。
她说:“在路上耽搁那么久,你毁约在先,是你不对。”
“……”
“我把你那要带回师门的宝物还你,我们就此两清,算不算数?”小狐狸问。
玉揭裘看着她的眼睛,良久没有作答。
小狐狸暗暗叹气,料想从这家伙这听不到什么答复,只好不打招呼地凑近。
玉揭裘不禁闭上眼。
然而,再睁开,他发觉她并不是要吻他。
已没有亲吻的理由了。她为他解开写满玄文的布帛,随即认真地说:“你的储物戒还给你。
“我就吃了几颗糖而已。”小狐狸起身道,“我们两清,你从这里出去吧。我还有其他事。”
她要转身,玉揭裘却捉住她手腕。夜色茫茫,山林间只有猫头鹰的鸣叫与他二人的碎语。
他问:“你要嫁给那个什么王?”
“嗯?”小狐狸完全搞不懂玉揭裘,谁让他总是要么笑眯眯,要么就是在拿剑杀生。她已放弃理解他的念头,自顾自说,“是啊。都赖你,惹出这么多麻烦,眼下还不知道能不能做成王妃……”
玉揭裘望着她,连一贯的笑脸也忘了。
作者有话说:
玉揭裘是……比较爱藏真性情的装逼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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