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是女人。◎
昙花一现,原本便只有一阵。那花早已谢了,小狐狸将它摘下来,却看到它重新绽放,分明已濒临白昼。
很快她就知道为什么了。
灵脉中的灵力一望无垠、川流不息,源源不绝补入伤口。玉揭裘好像不会感到痛似的,径自抬起手,手指挖进血肉中,将钉入其中的石弹取出。
他把嘴里的血吐掉,掉头走出行宫外围的草丛。行进间低下头,又看到她在他手背挠出的红痕。指甲印晚晚的,像水红色的月牙,他把手放下去。再往外,便到了堆砌起围墙的村庄边。
小狐狸没打算跟上去。
刚才可是差点去地下见阿娘。
小狐狸猫起腰,还没开始走,玉揭裘已经掐了诀。
不是针对她的。
荆麒印从墙后滚了出来,抱头叫疼,连忙求饶:“等等!我我我……我是来找阿胡的!我有东西要给她!”
他手里抱着卷起的画轴。
小狐狸倒吸一口凉气,但心下权衡,自己的画像被看到和逃跑机会相比,还是后一个比较要紧。
然而,玉揭裘却不早不晚地喊道:“狐狸,过来。”
她丝毫不怀疑他背后长着眼睛。若非如此,那除非他始终都分着一丝神在关注她。但这必定不可能。
或许逃跑的机会根本就是莫须有。
小狐狸不情愿地挪过去。他心无旁骛地看向荆麒印,冷冷地笑着,像下达任何平常指令一般说道:“你去杀了他。”
小狐狸诧异到了极点,以至于只能呆愣地盯着他。
“没听到吗?”他递出脱鞘的短刀,握着刀刃那一头,用刻着花纹的刀柄轻敲她脸颊。玉揭裘笑得很灿烂,“我要你杀了他。”
突然被当成眼中钉,荆麒印全然一副状况外的姿态。
他说:“你说什么?朕可是……”
他做了太多年王,一时间要转过来有些难。但玉揭裘才瞥他一眼,他便好像被人拧住脊椎似的倒下。
发怔可解决不了问题,小狐狸吞咽得很困难,她勉强自己缓和神情,尽量看起来不那么局促:“真、真的要这么做吗?而且还要我来?”
玉揭裘看着她,恶意从眉骨下的两道缝隙间渗出:“你不是不想我杀人吗?”
“所以……你要我去杀?”小狐狸难以置信。
他的手向下,将刀柄交到她手里,又往前,最终握住她的手。每当她多一分抵触,他的力气便也加重一分。玉揭裘说:“是你叫我别杀人的。分明是只狐妖,却像个人似的……你比我更有道心,跟我不一样是吧?”
他可不是在夸赞她,小狐狸心知肚明,想抽回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夺走了我的身份,我的姑母,我的王位……虽然我也不稀罕。但谁会痛快呢?他又不是我的身外化身,是吧?”玉揭裘的口吻轻飘飘的,叫她很害怕。
“我不想杀人……”小狐狸连连摇头。他憎恶荆麒印还算有理由,可他为什么要针对她呢?
玉揭裘已经渐渐不耐烦。
区区狐妖,却什么都敢说出口。她不想杀人?所以她是在鄙视他杀过人吗?他从未如此迫切希望过谁能与自己相同处境。
再说了——
玉揭裘说:“你是不想杀人,还是不想杀他?”
小狐狸吓得紧闭双眼,听到这句话,才稍微睁开来,怯生生地实话实说:“我都不想……荆麒印没掺和到那些事里去,他也并未伤害过你。你、你有成仙那样的鸿鹄之志,何必与他这样的蜉蝣过不去。可不可以放过他?”
她是诚心实意求他的。
小狐狸突然想到什么,她眼下长着与江兮缈相仿的脸。小狐狸相信这一定能奏效,于是更卖力地泫然欲泣,悄然减少容貌中狐狸的气息,最大程度地靠近江兮缈。
玉揭裘全神贯注地打量她。
他知道,她在讨好他。
握住她的手在逐步攥紧,小狐狸被捏得生疼。她开始发抖了,并不知道自己哪里激怒了他。他的表情没有改变,猛地将她拉近。
小狐狸挣扎着想后退,玉揭裘的束缚却更加牢固。他禁锢住她的手,从而令她拿稳那把短刀。他抓着她去刺自己。
刀尖浅浅地刺进玉揭裘的身体。小狐狸吓得高声尖叫。
她惊惧不已:“不要,不要!玉揭裘!”
他并非是想强迫和恫吓她,只是身上的疼痛能让他躁动的心平复。尤其是她带来的痛楚,足以缓和他见证她为其他男人祈求的难堪。
倘若说他是金盆洗手的恶徒,那他就要把她变成为非作歹的善人。
玉揭裘正在享受一种近似刀山剑树的愉快。
他们像是扭打在一起。玉揭裘绕到了小狐狸背后,双手并拢她的手。
短刀被四只手固定住,雪亮的刀刃悬在半空中摇曳,仿佛随着湍急的波涛起伏。
“玉揭裘!不要!我求求你!”小狐狸卑微地哀求道,“我求求你——”
但他推着她往前走。
玉揭裘从背后贴住她,靠在她脸颊旁低笑。他说:“笑一笑嘛。”
荆麒印半身不遂,只能用手撑着地面逃跑。但那怎么可能逃得掉呢?相隔咫尺之遥便是山崖,太阳升起来了,谁也到不了它升起的地方。
小狐狸希望有什么能模糊她的眼睛。
眼泪也好。
血也好。
但都没有。
她终于说:“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小狐狸低下头,长吁一口气,总算下定了决心。她说,“我知道了。我杀了他,我会杀了他的,为了你。”
寥寥几句话中大概有什么地方合玉揭裘的心意,他竟然破天荒地听了进去,并且真的放开她,向后退,不小心踢到掉落在地的画轴,所以弯腰捡起。
“那个……是我的……”死到临头,荆麒印还关心这个。不知道该说他纯真、执拗还是不知死活。
小狐狸打断他这不合时宜的声明,一脚踏上他肩膀,将他踹翻在地。
她抬起刀。
玉揭裘准备拆开那幅画,刚解开锦料的轴带,小狐狸已经趁此机会,弯下腰去,毫不犹豫,将荆麒印推落山崖。纵使是玉揭裘,也没想到她会来这样一手。他奔上前去,却被小狐狸拽住了衣袖。
她都想好了,留在这里肯定会被玉揭裘杀死,还不如用妖力包裹住他,推他下去碰碰运气。
玉揭裘这时候才算真正的怒不可遏。
小狐狸被推倒在地,仰起头来时,她的神情并不是怨恨,也没有作弄他以后的喜悦,纯粹只是悲伤与动摇。就算他不是非得要置谁于死地,但他的残暴着实令人发指。
她逐字逐句地说:“玉揭裘,我后悔遇到你了。”
玉揭裘回过头看她,似乎对这话并不意外。他说:“也好。”
他在这世上始终是孤身一人。
不能理解他人,也从未被人理解。
她后悔也无济于事。后悔遇到他,至少意味着她已经了解他。
玉揭裘想,即便不杀了她,他也可以简单明了地活着。他过去很强,缘于天赋和异乎寻常的低底线,如今得到灵脉,往后只会变得更强。
他可以办到许多事。
不需要非得有个原因才行,无须征得任何人的认可,只要他想,就可以把这只狐妖留在身边。他沉浸在得到力量的自满中,随手将画轴也丢下山崖。
画卷滚落下去,轴带解开了,那幅画在岩壁上摊开。
上面是一名身着红色嫁衣的女子。
曙光遮蔽住了她的脸。
“变回原形吧,要回师门了,”玉揭裘露出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的爽朗笑容,“我不需要两个师姐。”
他们最初的约定是她陪他到师门,他就把妖丹还给她。
而如今,约定已经彻底扭曲,恰如他们,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将妖丹还给了她,却要让她陪他回师门去,直到他放她走为止。
与涂纱谈论未来时,小狐狸的希冀是平凡了却此生。
如今看来,这安稳的一潭水,终究被投入了命运破碎后的瓦砾。
小狐狸是以平常狐狸的形态走完这最后一程路的。
玉揭裘吸收了一部分灵脉,并算好了日子,往后会定期过来,直到将这份力量全部占为己有。不论他的悟性如何高,肯定不是源于家族。毕竟他比他的姑母长公主强太多了。
如今的他不用吞食她的妖丹,也能随时挥霍大把灵力,不费吹灰之力移动只有四尾的她。
离开时,他们经过了山下村子。
花大娘抱着花紫芳特意来向他们道谢。
花大娘还没联系上娘家,但已做好去往老家的打算。放在从前,她肯定也觉得神怪志异不合常理,但自打从那九死一生的魔窟出来,花大娘已经能不顾旁人目光跟狐狸状态的小狐狸道谢:“真的太谢谢你了!待我们安定下来,我一定将姑娘供奉起来!”
“哪有供奉妖怪的,”小狐狸难得有点不好意思,这么说了,又还是偷偷问,“你真的会吗?”
回头看了两圈,她又压低声音,麻烦花大娘请人去山坡下找荆麒印。
玉揭裘在一旁跟花紫芳说话。
他已全然恢复了被拆穿前的模样,跟花紫芳又说又笑。花紫芳常年被关在家,但还是有基本的美丑观念,高高兴兴地问花婆婆:“祖母!我可以嫁给玉哥哥做新娘子吗?”
玉揭裘却抢先笑着回答:“紫芳呢,就先多多吃饭,好好念书,长成大姑娘再说。”
不知情的人只会觉得他风度翩翩、通情达理。
知情的小狐狸心神不宁,在他身边绕来绕去,用尾巴轻轻拂过他身畔,催促他快走。
临走时,花大娘泪眼婆娑地追上来,又对着小狐狸多说了几声谢。小狐狸摇头说不必:“我喜欢亲子团聚的戏码。”
只可惜她没能连花大叔一并救。
能将人变为活尸妖的蛊虫食生者血肉存活,也只会受生者血肉吸引。
打从一开始,小狐狸便知道这个办法。只是没人会愿意为救陌生人而牺牲自己。当时的她见到花大娘奄奄一息,本想替她了断,却鬼使神差放下了爪子。
阿娘一去不复返,她一直想问问的。
为了她这种不成器的小狐狸崽子丢掉性命,值得吗?
小狐狸割开自己的身体,引走了花大娘体内的蛊虫。她是妖,人与妖的体质原本就不尽相同,妖力也能压制住。只不过会时不时疼痛不适罢了。
玉揭裘对此一无所知。
进入普壶地后,离鼎湖宗的山门便不远了。他们在溪边垂钓,玉揭裘回头,看到刻意提防他的小狐狸,没来由有点心烦。
他脸上浮现起微笑:“等回师门,你想要剑么?”
小狐狸紧张地瞥他一眼,别过脸,有些抗拒地说:“不用。”
她不觉得人的剑术有高出獠牙与利爪多少。
“我弃了一把剑,届时肯定要去剑冢的。”玉揭裘不动声色地倾泻温柔,但此刻已骗不到她。
她知道,他想跟她说说话。因而她才搭腔:“那把剑……修补不了了么?”
“嗯。”
“……它是江姑娘为你命名的吧?叫什么呢?”她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玉揭裘望着鱼线说:“虽说我也没大听明白……反正,师姐说我剑不离身,很依赖它,于是为它起名,叫‘致能首基’。”
“‘志能守机’?”小狐狸头一次听说这个词,这些天来总算对什么萌生兴趣,“什么意思啊?”
“我也不懂。或许是她家乡的什么术法或法器,师姐是外乡人。”玉揭裘起身,弃置鱼竿道,“走吧。”
一步一台阶。
山高而水远。
小狐狸想,玉揭裘这个真正的惯骗,在师门定是将骗术发挥到了极致。
鼎湖宗的弟子争相来迎接他。师兄师姐信赖和关心他,师弟和师妹爱戴和景仰他。他带了一只狐妖回来,大家也毫无异议,甚至有人主动来抱小狐狸,要带她去吃东西。
“好可爱呀!”有师妹着小狐狸的脑袋一阵乱揉。
还有师兄在感叹:“玉师弟,想不到你也开始养灵宠了!”
小狐狸头昏眼花,听到这话,隐隐嘲笑自己——不错,她就是玉揭裘的宠物。
玉揭裘没回答,笑着问他们:“师姐呢?”
众所周知,师姐那么多,他最为关心的只有一位。
得到回应,玉揭裘当即从众人的簇拥中脱身,笑着说“我去去就回”。有师妹在问:“师兄,这只小狐狸呢?”他却已消失在拐角处,未曾听见。
小狐狸被素不相识的人抱在怀中,实在难受,挣扎着要下去。长途跋涉,她只想休息,小狐狸甩头躲开往外钻,然而才跳到地上,又就被另一旁的小师弟揪住耳朵和尾巴,左右来回打量,啧啧赞叹:“如今挺稀缺的了吧?好可爱啊。”
有更多的人伸出手来摸她的头。
小狐狸被困在人的堡垒中,能做的,唯有把脸埋向更低的低洼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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