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再也别遇到玉揭裘了。◎

    此“闭五门”非彼“闭五门”。宗门传授的闭五门并不是世传的固气法,而是类似封闭六识,脱业而去的法门。

    但凡启发,起码七日四肢僵劲,非同小可,不容反悔,多半是在自焚或沉江时用的。

    而玉揭裘在被围剿时触发也算恰如其分。

    走马灯是人的生前再现,来源是将死之人的记忆。按理说,眼前的绝非是幻象,应当是记忆——他不记得的那种。

    眼前已然演绎过两次的人世间,外加刚开始的第三次,玉揭裘很快冷静下来,当机立断,罗列出已知的状况。

    玉揭裘的推断是,他正身处某种轮回中。

    尽管他拥有从小到大完整的记忆,但就已有的三次看来,在下山游历以前,他的人生都一致。

    玉揭裘面无表情,即便眼前发生了如此之离经叛道的事,他的本能也是快速掌握状况。

    他暂且先考虑两个因素。一是环境,二是人。

    环境看起来并没有问题。

    最显著的就是国家分化。按理说,假若是外界环境的问题,那么三足鼎立的国家应该是最容易体现的。但他们的布局都没变。还是稗巴被灭,崖添作为主导者盆满钵满,狐假虎威的普壶紧跟其后,愚不可及的斑窦没捡着什么便宜。

    假如环境没有改变,加上童年也都一致。他想,每次轮回本该发生的事都是一样的。

    但是如今的却不同。

    宛如被困在什么当中一般,不断循环着同样的事。可每次又都有些不同。

    轮回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人。

    倘若将第一次的走马灯视作基准,与眼下的人生相比,行动发生重大改变的人不止一个。或许原因就在这些人身上。

    分析这些的同时,玉揭裘还要分神,观察第三次轮回的异同。

    仍与第一次轮回一样,他得知师姐在斑窦,便往那边去。

    正当玉揭裘等待看到这一回的故事时,走马灯中的他却停下了脚步。

    到了斑窦的村镇,本该急于去见师姐,然而,玉揭裘久久驻足,只因看到了山野中的花。

    那是春日融雪后开出的花,红得像血一样艳丽。他在静默中回过头,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或许是要给师姐带去,又或许,是觉得那花簪在谁发间明艳照人。

    走马灯中的他向那簇花走去。

    走马灯外的他紧盯灯盏中的光束,眼睛里明明灭灭。

    山穷水复,攒动的新叶散尽,原来是漫山遍野的花。在那花一样的瀑布尽头,他看到了女子的背影。她穿的并非是一如既往的红衣,而是一身深色的袄裙。仿佛听到身后声响,她回过了头。

    将要看到她的脸,他最先觉察到的是温热。

    走马灯急遽褪色,如烟雾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锐利的花香、痛楚与血。

    他从闭五门中被强行唤醒,痛自右肩来,原是有剑穿透了那里。

    但,他只看得到漆黑的衣襟。

    有人正拥抱他。

    船只的门窗被鬼兵同时侵入,刀光剑影,齐刷刷刺向他。然而,有人挡在他跟前,用脊背与手臂替他阻截了那些伤害。

    小狐狸千里迢迢赶来,就只为了这一刻。长途跋涉后的喘息尚未停止,她的肩膀微微颤动,身体被刺穿了,甚至有刀越过她的肩胛骨,同时捅进他身体。

    虽然很痛,但又不痛。

    有一瞬间,这令她想起曾几何时的姬冉皇后与丁迦晟。

    但她与姬冉不同。

    就算不爱她,她也不会想他陪自己同归于尽。

    有尾巴如赤色莲花四散,将鬼兵捣碎在水面的茫茫雾气中。

    即便只是徒劳,玉揭裘仍然想从闭五门中挣扎。

    她却更用力地抱住了他。

    小狐狸已经没有心了,再也不会动情了。然而,可是,不过,从慕泽口中听说他的下落后,她还是被虚无的心驱使着来到这里。

    临走前,慕泽问她说:“即便我告诉你,那是他凭自己的意志在违抗天命。你也要去么?”

    小狐狸想了想,说:“是。他随自己所想自戕,我也凭自己心意去救他。天命……或许救他,也是我在忤逆天命。”

    不过,他们的天命到底是什么呢?

    或许是魔种草菅人命,或许是妖物低人一等。又或许,是人妖殊途。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做,只是延续那颗逝去不再的心所想,来到此处,步入绝境。

    “不要看我。”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小狐狸说,“我现在……非常难看。”

    她是吞了脖子后面那颗外丹来的,那里面不是以前涂纱身上的妖力,而是某人额外还给她的,甚至多给了一些。林林总总,汇到一起,居然比从前还要多。

    她怎么可能觉察不到。

    身体无法一口气容纳这么强大的力量。琥珀色的双眼汇入杜鹃花般的颜色,妖化的视野扭曲浑浊、一片模糊,宛如血泪填满眼眶。煞气冲天,尤为骇人。

    玉揭裘不是自愿要顺从她夙愿,只是六识至多松动眼耳,想动舌身意,根本是痴心妄想。他像一尊纹丝不动的墓碑,任她摆布。

    小狐狸已看不清静态的东西,于是抚摸他的脸,想要借此回忆他长相。

    他的眼睛是这样的,鼻子是这样的,嘴唇是这样的。

    她抚摸他的耳朵,掠过他的眼睑。妖的眼泪一滴滴往下掉,坠落在他脸颊上,沿下颌低落,跌到胸口,徐徐无声地渗进去。

    他感觉到了什么。

    心在像要消失似的收缩。

    他们之间是布满了阴差阳错,穿插着国恨家仇的闹剧。

    没什么大义可言。

    也不是很多仇恨。

    只是,命运弄人,不可说、不曾说的谎言太多了。

    繁复纷飞的记忆中,刹那间,玉揭裘想起了太多事。他扼住她咽喉时,她在他手背上留下的指甲印;她咬过他的耳朵;她从宫中逃走时随风飞舞的披帛。

    上一次她这样拥抱他,是他在身世上对她撒谎的时候。那是他头一次说那个谎,从前至多只是含糊其辞。怜悯、崇敬、喜爱,不择手段,他也想她看着他。

    小狐狸说:“我会掩护你离开。你要……好好活下去。这一招,我本来是想自个儿逃跑用的。”

    她感激阿娘将她带到这世上。即便爹爹不见,她也不责怪他。为阿娘报仇时,她对稗巴的王有些怨怼,报复后便没有了。她不厌恶江兮缈,尽管江兮缈时不时叫她有点难受,令人揣度是不是故意的。但她知道,这世上原本便没有规定谁不能不喜欢谁,江兮缈并没干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她也不恨向她讨心那些鼎湖弟子,师姐与一只外头来的狐妖摆在天平上,自然是师姐要紧,更何况她没了心也不会死。多么理所应当。

    她的痛苦也好,伤心也好,付出也好,与那些人都无关。

    小狐狸深知一切是自作自受,只怪她喜欢上玉揭裘。

    但也该到此为止了。

    感觉到她在写符箓,玉揭裘的不安达到顶峰。他想让她离开,口吻恶劣也无所谓。这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他预料中,再如何严酷,她因他遭受的折磨也就限于与荆麒印分道扬镳,孤独终老。

    不。

    不要。

    十足讽刺,与从前脸热心冷截然不同,此时此刻的他像一具死气沉沉的雕塑,唯有心在油锅般炸裂的炼狱中不断滚动。

    她的眼泪像流星似的坠落,化作一场雨,一根针,一支箭,穿进他那颗毫无知觉的心,将他砸得血肉模糊,却终于叫他理解了疼痛。

    那是她从旧书斋里翻到的符箓,可以用作迁移,研习费了好些力气。

    小狐狸想说再见,却很怕再见。因为他总是轻而易举左右她,让她很难办。她害怕再爱上他,不想再见到他。人间种种,俗世情爱,于妖而言太难了。这一回她遵从本愿,情非得已,但是,不会也不要有下次了。

    所以她实话实说。

    使用符箓的时候,小狐狸衷心地祈祷:“阿娘,保佑我吧。

    “再也别让我遇到玉揭裘了。”

    他听到了她说的话。

    与其说心力交瘁,倒不如称作槁木死灰。他竭力让自己去回想过往的屈辱、悲哀与泯灭,寄希望于用那些痛苦的事来消磨眼下的无望。

    他连带着这艘船都在消失。

    想要嘶吼,可只能缄默。妄图哭泣,却唯有肃穆。玉揭裘不受控地静坐,眼睁睁看着自己从她怀里不见,单留她在险境中。

    而他连一个字都说不了。

    她在哭什么呢?为什么有这么多眼泪。这是她忍耐这么久的泪水吗?她一定正垂头,想要看他,但又办不到。泪水从她眼眶中溢出,一颗一颗,打在他脸颊。

    在包围下强行用法力脱身,那是不寻常的妖力才能办到的。

    还有余力能追踪,众人刚想叫嚣哪里逃,就被踏出船来的少女夺去目光。

    漆黑的发辫散落,簪着的花朵也如风暴中的蝴蝶,摇摇晃晃,剧烈而悲壮地扑闪赴死。她湮入水中。

    眨眼间,巨兽便如红日徐徐升起,硕大无朋,遮天蔽地。蟒蛇状的九尾从背缠绕而来。

    九尾狐妖以一敌众,只为撑到那艘船离开。

    被击中了眼睛,于是更加歇斯底里。hela

    不痛。

    腹部被划破了,湖水被血染得通红,肠与脏器藏不住地往外泄。

    并不痛。

    她大口大口吐血,在地上翻滚,毫无人的痕迹,全然是头寻常的圆毛畜生。跌倒时,爪子硬梆梆向外张,那是死的征兆。她不顾一切地重新站起身,并不逃走,遍体鳞伤地驻守原地,直到那艘载着玉揭裘的船彻底看不见。

    一点也不痛。

    小狐狸告诉自己。

    过往源源不绝汇入,也是这片斑窦与崖添交界的水上。玉揭裘曾告诉过她,要是遇着危险,就叫他。他还说,大声一点。

    那时候她笑话,隔这么远,叫了有用么?

    会有的。他笑了,有点叫她安心的意思。

    终于,她被击倒在地,翻滚着不再爬起。有人靠近,用剑去刺她的身体,她已做不出任何反应。

    “竟然让那魔物逃了!”说这话的必定是寿。

    另有人在议论:“这就是传闻中的九尾狐妖?”

    四肢在收缩,皮毛在消失,天空中下起雨来。小狐狸倒在岸边,变回了女子,黑发笼罩住脸。即便知道他听不见,也来不了。好像自嘲似的,危难之中,呢喃细语,她还是头一次试着叫了他的名字。

    逃出生天的船落在一片荒漠之上。

    黄沙漫天,并非行船之地。那是起初小狐狸想要逃亡的方向。木舟凭空出现,玉揭裘没能枯坐七日,他花了一整日去自毁经脉,没有吐纳,忘了心经,不顾从前,也毅然决然抛弃了将来。

    他是在当日深夜从弃船中爬出去的。

    要回去。

    灵力还僵滞,他却强行要用。口鼻都在渗血,他趴在地上,狼狈不堪,只执着于踉踉跄跄要走。

    要速速回去。

    要回去找那只狐狸——

    大漠里的星空鬼斧神工,绮丽哀艳。漫天都是星星,但凡看一眼,便能叫人心驰神往,如痴如醉。

    可他跪倒在黄沙中,无助而崩溃,兵败如山倒。仰起头,面向琳琅满目的人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能感觉到莫大的悲哀。原本麻木的心不合时宜地呱呱堕地,他被苦痛攻陷了,被永失所爱的恐惧支配了,低下头,一次又一次地掐诀念咒。

    “她在叫我……”他无声地痛哭,胡言乱语,止不住地吐血,不断地喃喃。分明没有人会回应他,谁也不会向他伸出援手,“她在叫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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