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皆是垂死挣扎。◎
新生儿行动不能,稚儿能爬行,长大后则是直立行走,老了弯腰拄拐。再到最后,行将就木,咽下最后一口气,无法再迈出哪怕一步。
都说时间是能疗愈一切伤痛的良药,足以缓和颠簸起伏的情,也能罢免摇摆不定的怨。
然而,然而。
他堵塞了经脉,抛弃了修为,翻山越岭,不眠不休,以至卑至贱的姿态返回原地时,能做的只有站在原地。
三天三夜只想着回来,握住剑的手指已然僵硬,张开时,指腹皮开肉绽,血混杂在黄与白的皮肉中间。他连看也顾不上看,目光死死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上方。
无法再迈出一步。
不是因为血肉之躯濒临散架,也并非是受人阻挠被天遮挡,只是,当再也无法抵赖绝望时,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她在很高的地方,像是天上的东西。他触及不到,甚至会害怕。他们将狐狸皮剥了下来,悬挂在崖添国边界的城门上。
他从未知道,狐狸的皮毛是那样令人心碎的事物。
她以前是很喜欢笑的,也喜欢花,讨厌虫子,见着美男子会要多看两眼。她总是笑嘻嘻的,不会跟着其他人叫他“玉小道长”“小玉”或其他称谓,分明怕他,又不客气地吆来喝去,直呼其名。
玉揭裘盯着她看得太久了,几天几夜那样过去,仿佛被判处站刑的罪人,久到引人留意。
他被守城的士兵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按住了衣服,压倒在了泥沙当中。即便被碾在地上,头也仍然偏离着,始终保持目光往上,迁徙,辗转,如同孤零零的纸鸢,落到那片花一般的狐皮上。
剑被拿走了,他无动于衷,被割断发带羞辱,他漠不关心。似乎被当成了刺探情报的奸细。不过,那些士兵不由得又嘲笑,怎会有如此无用的探子,风尘仆仆,还一下就被逮住了,连狡辩之词都不会说。
他们踹向他心窝,他只是踉跄地后退。按住他的脸,吐了口唾沫,他也毫无反应。
有个士兵有些狐疑,索性拿刀出来吓唬他。只是想听他交代从哪儿来,有什么打算,他却突然推了一把他们收走的剑。
剑鞘中的剑仿佛得到最本能的命令,即便只有自身的灵力,仍如离弦的箭,在刺眼的日光中飞驰而去。
它升上城门,绞断了束缚那兽皮的绳子。
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方才还状若死尸的玉揭裘直截了当地伸手,握住了那片狐狸皮。
要知道,那片皮毛可是他们崖添的将士们击败九尾狐妖的佐证。即便其中也有鬼兵和斑窦人相助,不过,最终这荣光的凭据还是到了他们手里。没取回灵脉,寿心绪不佳,匆匆离去。斑窦那边则没他们崖添这般手段强硬。
这异乡人好大的胆子。
这下,聚拢的来的便不只是士兵了。沿岸的平民也有目睹,荣辱心上涌,同样怒不可遏。他们无一不拳脚相加,朝他砸去。
往日那个腰间别两把剑,不费吹灰之力便大杀四方的玉揭裘不在了。
他所做的只是攥紧那狐狸皮。
见他死都不放,被激怒的心情水涨船高。有人抡起了武器。
被重击后脑时,最先感到的是麻痹。两眼直冒金星并非这时候才起,连日连夜的饥饿与乏累早已令他昏沉。因不适而呕吐,可除却内脏没有任何事物能从口中挤压而出。
他这次是真的不动弹了。
瘫倒在地,面无表情。没有生气的眼睛睁开着,一只手仍弯曲,将狐狸皮塞在身下,好似护住巢穴的野兽。
有虫蚁爬上他的手肘,攀过臂膀,停驻在他空洞的眼黑上。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士兵早已散去了。务农、打鱼的人们背着锄头,手拎木桶经过,议论纷纷,有胆大地靠近来。
不知道过去多久,玉揭裘从干燥的口唇中叹出一口气。有人断定,那便是他的最后一口气。
趁着夜里,有人去翻他身上的东西。那身外袍绣样精美,看着值几个钱。他身上也有些盘缠,都是从前一文一分攒下来的。
他们都搜了走。
直到他们翻到他身上那把刀柄刻着花纹的短刀。
一只手倏地抬起来。
身为凡人,玉揭裘该是死了的。可恰如一语成谶,九尾狐的言语显灵,她送他走之前说了一句“好好活下去”,他便没那么容易毙命。
但这苏醒又吓到了对方,于是,镰刀劈了下来,一个不慎,便剜进他的胸膛。玉揭裘一声不吭,继续抱住兽皮,任由自己的血洒溅了满怀。
他们将他视作妖魔鬼怪,报了官,将他捆绑起来,搁置在烈日下暴晒,寄希望于他能灰飞烟灭。
在这途中,夺走那匹狐狸皮是最难的。
他不愿放手。
他们齐齐上阵,一些人压住他,另一些人去取狐狸皮。玉揭裘闷声不响,分明先前也未落泪,可如今,却有血如雨注,静谧地、凄美地下坠。自始至终,他不曾嚎啕,只任由血布满一触即溃的脸。
他想,她为什么非要离他而去呢?
是他不够讨她喜欢吗?是他可怜还装得不够好吗?要怎样才能讨她欢心呢?
渺茫动荡的过去里,曾有谁教过他,要讨人喜欢,便笑一笑。于是他笑了。可笑比悲恸还艰难。光是牵扯嘴角,便能教他一败涂地的心分崩离析。
他原本是能继续攥住她的。那是她最后的东西,即便他们用刀背砍他十指,他也不会放开。
可是,他听到了撕碎的声音。
玉揭裘像被烫到一般抽回手。
有生之年,他竟然这么害怕。怕她消失,怕她什么都不留下。狐狸皮飞快地被他们撤走。他彻底一无所有了。
那样的感觉也只是一瞬间。
边境的城终究只是州。
州中话事的见了他那把剑,疑心是鼎湖宗的人,却不能笃定。只得让消息传到都城去,等更高位子上的人拿主意。原本要将他收监,可妄动又怕有后患,索性先遗留在原处。
乡民可不知道上头人做的决断,也想不到有何隐患。他们将他绑在荒废园田的一棵槐树上。疏忽中甚至忘了取走那把短刀。
此时此刻的玉揭裘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离从前那个令人羡艳的修士有着天差地别。他一蹶不振,终日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却也不会死去。不过,同样算不上活着,只是宛如行尸走肉。
时不时的,偶尔他也会从口鼻中渗出血来,又或者有气无力地用头撞击树干,仿佛纾解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苦难。
成人要劳作,也就只有孩童与老人有空闲。
有老人觉得他吓人,因此从不靠近。但也有古怪的老人,不知听信什么传言,远远也来瞧一瞧他,看他什么时候死。
孩子就没那么谨小慎微了。他们唱着歌,照常在这一带玩。听了父母教训的,起初也怕,后来也不管了。他们拿石块扔他。玉揭裘没有反应。于是他们胆子也大了。
石块划伤他眉骨,却会渐渐愈合。不过,这已经比最初那时候慢得多。
那句“活下去”大抵很快便不会再奏效。
孩子们扔更多的石头过来。他不说话,也不反抗,伤害他的感觉,与拿刀去刺被褥、用手掐死蜻蜓没什么区别。
有个孩子的手被划伤了,却兀自还说着话走近。
那是玉揭裘到这之后第一次说话。他说:“离我远点。”而这把那些孩子吓得一窝蜂退散。
旨意从都城传来,他像一件死物,被运送离开。这次连短刀一并被收走。
崖添国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强国,身为一国之君也未能立即抽出身来料理此事。
御书房中,作为国君的祁和君正与两名文官和须伦军统领商议此事。四人中,一人思索着决策,三人待命,其中须伦军统领身兼君主叔父,到底有班辈在,稍显得随性些。
“你们怎么看?”祁和君握住那把剑,用尽全力,却也无法出鞘。
剑原本是碧色,如今却泛着乌青。
从上头的剑穗来看,绝非俗物。差钦天监请老道看过了,也断定千真万确出自鼎湖宗。
可这送来的人,可不像是有仙缘的。
论气息,倒更近似妖魔。
文官之一提议:“若是大王疑心,要么索性杀了,以绝后患。道士也说了,除了微薄的妖力,他身上一无所有,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文官之二驳回:“近些时候不是才有秘闻?有道是鼎湖宗外神光绽布。普壶甚至出了白夜极昼的异象。恐是有修道者羽化登仙。此等势力,不拉拢无妨,得罪……却也不必。”
文官之一又道:“若真是……咱们早已冒犯了,不是么?”
文官之二垂眸:“拉出几个人杀了赔罪便是。世外高人,哪有闲情逸致与我等泱泱大国为敌。”
祁和君将那剑放下,正坐道:“拟旨,三日后设宴。将消息带到友邦去。鼎湖宗设在普壶,说是不入世,但普壶上头,定然有联络的门路。届时有人来了,自然能验明他身份。”
“那这几日——”文官之二提醒。
“有劳叔父看紧他。只当寻常俘虏看,”祁和君不受一些小家子气的利害约束,干脆利落道,“不必客气。”
事实上,不用他说,须伦军大统领做惯了领头羊、人上人,哪会因是什么仙门子弟就对人另眼相看。
相反,旁人越是敬着的,他便越是不齿。区区小子,有什么了不起,更何况,他都听说了,之前连黄冠草服都能对他肆意妄为,而他则连还手都不敢。如此孬种,根本不值得他尊重。
被送到宫中后,已有人替玉揭裘清洗、包扎过。散发垂落,尽管遮掩不住残留的伤,却也更换了单薄的中衣。他坐在太师椅上,手臂与腰都缠着绳索。
被擦拭过血污的面容眉目清隽,给人以原封不动,还是过去那个玉揭裘的错觉。
他死气沉沉地垂着眼。
须伦军大统领年近半百,头发花白却膀大腰粗,昂首阔步地绕着座椅转圈,从头到脚打量这未及弱冠的少年,嘲弄地嗤笑。
他是在转身时听到他笑的。
玉揭裘的笑声听起来很乖张,与他之前所展现出来的颓靡截然不同。即便是须伦军大统领,也不由得回头,用富有探询的眼神看过来。
中老年的男人深知他无法反抗,出于恫吓与威胁的念头,他慢条斯理地走近,走到少年跟前,伸手拧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往上提。
那张脸袒露在监牢摇曳的烛火中,衣襟之上,是难以掩饰的斑斑伤痕——那是他被人用绳勒、用镰刀砍时留下的,从脖颈到手腕,再沿手腕蔓延至指背。笑意在那副皮囊上浮现,徐徐荡漾,玉揭裘没来由地笑了。
他说:“不干我吗?”
国君叔父手上的力气加重。
“我懂的。王公贵族,军营里混的也是,女人都干腻了吧?”玉揭裘倾斜上身,用脸贴住大统领那把军长刀的刀柄,笑着抬起眼,“我如今根骨全无,废人一个罢了。”
中年男子的确有此癖好,只不过,他是从何而知的?他只当他瞎蒙,毕竟现在,这少年真的手无缚鸡之力。
玉揭裘顺从地扬起了脸。
然而,纵使是须伦军大统领也没料到。玉揭裘蓦地跃起,一反常态,电光石火间,连带着太师椅一同扑上前来,将他压倒在地。
黑暗里的手下甚至来不及上前。
因为玉揭裘已经咬破了他喉头。
那并非致命伤,他身上也不该有任何致命的兵器——
但是,玉揭裘嘴里爬出了一只蛊虫。
刀刺穿他们的时候,有只蛊虫从她那里,迁徙到他体内。发作时啃噬骨髓,于他而言却是至高无上的安慰,陪伴他度过了这河清难俟、几乎令人发狂的生命。
它钻进大统领的伤口当中,而这一切正如玉揭裘所希望的那样。
他低低地抑制着发笑,才获得良知的灵魂却揉皱,被扔进昏暗不明的阴翳当中去。
轮到他做点什么了。
祈求死去、恨不得扼杀自我的惘然中,他一遍一遍不情愿地回味着她的离开。被扔进废墟沙尘中的时候,肋骨被那些稚子用刀拨弄的时候,五脏六腑几乎涌出咽喉的时候,脸被践踏、头被殴打的时候,他并不觉得有什么。
实则不算什么。
玉揭裘想,也很好,也不错。
他想,她死的时候一定比这疼。
而这想象,才是最让他痛苦不堪的。
眼下,他总算捉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想到了新的要做的事。
“照我说的办,”他维持跪姿,背负着沉重的座椅,垂下头颅,对面前持有兵权与王室之血的人说道,“不然就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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