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地摊文化。◎
香烛濒临燃完,被吹灭了,滚落在蜡泪上。
不知何时,玉揭裘居然睡着了。醒来是因为小狐狸的声音。风卷入室,小狐狸正踮起脚尖,趴在佛堂窗边向外看。
她说:“哇。”
玉揭裘睡眼惺忪走过来,略微眯着眼道:“什么——”才开口,就被捂住了嘴巴。
小狐狸将手抵到嘴唇边“嘘”了一声。
他向外看。
本该是山野的窗外竟然变成了繁闹的集市。夜色苍茫,有护城河,有桥,有铺子,有行人。
“这是……”他低声问道。
“山市,”小狐狸笑着说,“也叫鬼市。我也是头一次见呢!”
她不容分说就跑了出去。
玉揭裘匆匆跟上。
一闯进去,入口便消失了。
刚踏入鬼市,便有路边的人朝他们看过来。
说是人或许有些以偏概全,那鬼市中忙碌的有人,但也有许多奇形异状,绝对称不上是人的家伙。比如长着六只眼睛的猴子,亦或是三个狗头的男人,甚至是有人脸的水缸。
路上人都朝他们看过来。
玉揭裘戒备地去扶剑,小狐狸心中却明白,这些三界边界模糊地带的魑魅魍魉只是对人陌生罢了。
毕竟妖也好,鬼也好,甚至是被贬黜的仙子,都有可能流落到这里来。但凡人太脆弱了,着实少之又少。
小狐狸突然牵住他。
玉揭裘皱眉看过来,就要抽离,挤出苦笑问:“做什么?”
小狐狸却不放手,甚至两手并用,牢牢抓着他,笑嘻嘻道:“我怕嘛。”
他将信将疑,还是要抽出去,突然间,路边有狮子脑袋的艺人喷出火来。
这次真把小狐狸吓到了。
她“嗷”的一声叫出来,缩到玉揭裘身边去。
连玉揭裘也一顿。
而且细看,那艺人居然不是戴了头套,而是真就长着绣狮头。不愧是鬼市,五花八门的异象云集。
心照不宣,惊慌间,他们还是下意识握住了对方的手。
两个人各自呆滞地盯着两旁,交握的手放下去,垂在他们中间。玉揭裘郑重其事地说:“别松开我。”
小狐狸倒是不怕,睨他一眼,偷笑两声,然后学着他的口吻肃然说:“哦!”
牵住手的时候,周遭的妖魔鬼怪也不看过来了。小狐狸知道他不会再松开,索性滑进他指缝,十指相扣,笑着对上他拿她没办法,因而只能假笑的神色。
他踢飞地上的石子,道:“从前在师门,我也在书上读到过山市。师尊说,这里是蛟龙吐出的气所生,世间的夹缝之处。”
“我也是阿娘告诉我的。”小狐狸也说,“我阿娘还说了,不是谁都能来,所以进来了一定要多玩玩。”
小狐狸看到一间卖花的铺子,凑过去四处闻闻。
玉揭裘被她拉着凑过去,笑着问:“你喜欢花?”
“嗯。”小狐狸头也不回地答道,“可喜欢了!”
难怪戴了那么多花。心里这样想,他说:“跟狐狸一样。”
“啊?”小狐狸没料到他突然提到她的真身。
玉揭裘也照着她的样子,低下头嗅最外头的花朵,笑意氤氲蔓延:“我小时候……我爹续弦了。新嫁进来那人说的。狐狸喜欢花。”
“唔……”小狐狸不大想聊狐狸的话题,“我爹也是,好多年不见人影,突然回来找我,结果续了好几房呢。”
虽然后来,李符安被她亲手杀了,那几房妻妾也都遣散。谁让他那样说她和阿娘,还叫嚣着说她是“畜生”。
她对迎出来的食人花老板道:“这几根草怎么卖?”
她没买花,反倒要买草。老板没收钱。
小狐狸接过,塞进嘴里咀嚼起来,边嚼边告诉玉揭裘:“这野草嚼碎了敷在伤口上,拿水一洗便能好的。”
“你受伤了?”闻言,玉揭裘原霍然靠近,关切地打量起她。
小狐狸连连摇头,像看傻子似的望着他,将草吐到手心道:“是你!”
她一伸手,将牵着的那只手拽过来,也不管口不口水的,直接一掌拍在他手肘旁边。
恐是方才出来得急,蹭到了佛堂的门,留下了小小的伤口。
玉揭裘微笑道:“这点小伤……”
“你切莫在这儿念咒。”小狐狸看了周围一圈,正正经经道,“会发生什么,我也不晓得。”
他们走到护城河边,暂且松开手来。两个人沿台阶下去,到了河边,小狐狸便脱掉鞋子,将脚踩到里面。
玉揭裘也走近来,弯腰拨水去洗手肘上被她敷草药的地方。
小狐狸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在想,她干嘛要替他敷伤口呢?她待他这么好,他却一直不领情。她也该回大都杀点生威吓斑窦人了,没必要继续耽搁。
还是在这杀了他好了。
她站在河畔,柔软的黑暗在光着的双脚下流淌,利爪徐徐从人的手指中钻出来。那只手刚刚还牵着他,此时此刻,却酝酿着夺走他性命的欢愉。
为了缓解他被穿透胸口,割下头来的疼痛,最后再问他一些话好了。想令他在麻痹大意之时死去,小狐狸问:“玉揭裘,你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吗”
他正将水盖到手臂上,漫不经心地回答:“没有吧……我什么都吃得了。鲍鱼海参吃得,野菜米糠也吃得。”
“……”小狐狸狐疑地停顿。
“不过,我不爱吃冬瓜。”玉揭裘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今夜格外多话,仿佛要死了似的,再也没那么多顾忌,想到什么便说了,“以前我家下人会做八宝冬瓜盅,就为了叫我多吃几口。”
小狐狸来了兴致:“那是什么?”
“便是取冬瓜,将瓤挖去,在里头塞春笋、香菇、云腿、干贝跟虾煮的汤。再将冬瓜一并蒸熟。”
“我好像吃过,”她回想了一下,虽说记不大清,但这菜肴的确熟悉,“是不是里头还要放莲子的?”
“是啊。”玉揭裘没料到她吃过,一时间也诧异。
“我吃过!”小狐狸几乎要跳起来,那还是她在稗巴做王后的时候,“云腿原本很咸,可在汤里煮过,便变得清甜无比,好吃极了!”
“是啊,我也最爱拣着云腿吃。”他许久没跟人聊过这个了,于是身不由己,又多说了一些。
小狐狸雀跃到得意忘形:“还有还有,若是把饭泡进去——”
“那样可美味了!”玉揭裘几乎要跳起来,感觉就像回到孩童时期,“不过到最后也不会吃冬瓜的。”
她笑得前仰后合。
忽然间,小狐狸想,若是玉揭裘变成死人,只剩下脑袋,那他就不会说话,也不会像这样朝她笑了。
但她还想他跟她说说话呢。
在破庙里,她将他迷睡着,随即探查了他的梦。
她见过旁人的梦。
有的是大富大贵、腰缠万贯,有的是安居乐业、家给人足,有的是美女如云、香车宝马,也有的是荡气回肠的幻想故事。
哪样的都有。
小狐狸在玉揭裘梦中看到是一片虚无。
他梦里什么都没有,便是如此的空洞与苍白。他独自站在梦的中央。予他饭食,他便下咽;给他玩具,他就玩耍;拿到书卷,他即研读;若是得到刀剑,他毫不犹豫便会动刀。
她困惑极了,走近他,细细端详他,想问他“这是为何”。梦中的他眼里空荡荡一片,然而她才靠近,他就突如其来抱住了她。
玉揭裘的方式很奇怪,比起戏本子插图里花前月下、感人至深的拥抱,他的拥抱更像勒住了什么,束缚了什么,仅仅依赖于怀中的事物,就此再也不会放开。
小狐狸挣扎着抽出手臂,想要脱身,他却抱得更紧。
梦里的他根本没有意志,也讲不通道理。小狐狸根本没打算与他说话,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痛。”
他还是抱着她。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他却渐渐松开了手。
小狐狸望着他无神的面孔,默默地想,分明要死要活的,却又还是在别人喊痛后放开。真是个别扭的人。
回到眼下,还在鬼市的护城河边。
“怎么了?”见她出神,玉揭裘问。
小狐狸再度笑起来,飞起一脚,将河水向他踢。
玉揭裘冷不防被溅到,脸上的笑都没来得及收起,难以置信地望向她,好像根本想不到她会这么胆大妄为。
于是他也用手捧水泼过去。
“呀!”小狐狸跳起来,爪子已收起来了。她笑着往上逃走。
春夜里,白樱的花苞蜷缩着。他们从树下跑过,樱花便追随着他们的脚步开了一路。飞驰离去时,所到之处,花便绽开。
然而前脚才离去,花便即刻凋零,袅袅坠落。
鬼市到了尽头,再往前便是出口。
玉揭裘先走出去,仍然抬着手,像掀起门帘般等待着,直到她也走出来。
天又凉了些,他们一路下山,吐息化作浅浅的白雾。
到山脚下时,小狐狸回过头,笑容可掬地说:“那你先回去歇会儿,天亮我再去寻你。”
玉揭裘打断她:“不用了。涂姑娘,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吧。”
“可是……”小狐狸有些不解。
“我想不出你不杀我的理由,不过,就到此为止吧。”玉揭裘望着她琥珀似的的眼睛,“狐狸。”
她也看着他,笑容消散,闪烁般眨动双眼。
玉揭裘转身就走。
徒留小狐狸愣在原地。
隐秘的草丛中,久等此刻的毒蛇扬起上半身,一跃而起,朝脱离小狐狸庇护的玉揭裘扑去。
然而,玉揭裘才偏过身,误以为它要捕猎的是小狐狸,想也未想,手已握剑挥过,便只剩断成两截的蛇在地上蜿蜒。毒牙滴落汁液,便有野花枯萎衰败,效果惊人。
“受伤没有?”他慌了片刻,掉过头问她,“有没有哪里痛?”
她不过恰好偏了一下脑袋,他便担心她脸沾到毒,伸手抚摸她的颧骨和下颌。
被他捧着脸,小狐狸答非所问说:“那你又为何不杀我呢?”
她伸出手,抵住他的腰,慢慢将他推开了。小狐狸笑起来,与先前不同,那是妖的笑脸:“妖是爱走歪门邪道,以杀体己的……为了我这九尾妖力,我杀过许多人。”
目光落到她脸上,玉揭裘并未被激怒,冷冷地笑道:“你妖力深厚。我学术不精,杀不了你,也不想白白浪费性命。”
他这次终于能走,背挺得笔直,宛如一尊无名氏的墓碑。小狐狸笑了,冷暖自知,又失望又高兴。
她冲他的背影喊道:“不单是这样吧?”
玉揭裘并不理睬他。
他向前走,而她也不追上来。
小狐狸说下去,是寻衅,也是捉弄,她知道他内里空无一物,也清楚他是多么的脆弱:“你是一具空壳……可我知道,你并不讨厌我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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