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以身为饵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句话放在哪儿都能发挥神奇功效。

    姣容公主坠湖受了风寒,一下子成了太师府被捧在手心的香饽饽,所有人都在为公主的病情忙碌忧心。

    魏平奚在清晖院成了没事做的闲人,甚至方才外祖母派人传话来,让她近日避着些季青杳,省得再闹出无法收拾的乱局。

    四小姐无聊地要发霉,一颗豆子扔进嘴里,咯嘣一声,她故意咬得响:“你说我这表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算是我小瞧她了,原来她也没那么蠢。知道她这招叫什么吗?”

    郁枝握着小木槌为她捶腿,昨夜做噩梦又踹疼了四小姐,她在努力且用心地赎罪。

    不愿教公主的事影响某人的心情,她道:“在清晖院呆着没人招惹不也挺好?”

    “好什么?季青杳在府里留一日,外祖母都不肯要我出清晖院,这不就是变相的禁足嘛。”

    她伸直一对大长腿,懒洋洋靠在椅背:“这一招呀,叫做‘横的怕不要命的’,她和我玩命,本小姐玩不起,玩不起就成了现下的僵局。

    “这下好了,府里发生什么我都不晓得。你想呀,她不惜自残,肯定还有后招。”

    郁枝放下木槌为她揉捏小腿:“她有后招,那就见招拆招,再厉害的高手总要对方出招了才能回招。”

    “这话不错。”魏平奚闭上眼:“随便罢,她有她的后招,我有我的盘算,弄不清我怎么死的,这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她沉眸思索:“翡翠,拿纸笔来,本小姐要写几封信。”

    “写信做什么?”

    她好笑地瞟了郁枝一眼:“闲着没事,断一断前世情债。”

    “……”

    旁的且不说,上辈子能为她殉情,实在是情深义重。

    魏平奚自认和那些人没那么深的情分,真要论起来,她不过是替艳姬赎身,帮她报了灭门之仇,而后问她要不要跟自己走,当养在后院的一只花瓶,偶尔那花瓶还要供她取乐作画。

    从那天起,花楼的花魁甘心乐意成了她别院的一员。

    人心深浅,有时真是看不透。

    有的看着慈悲,内里早不知犯了多少杀戒。

    有人看着放荡,却也用情至深。

    真真假假,全然不能凭一双眼来看。

    她在给艳姬写信,就是别院里腿生得最漂亮的那位。

    信写完,她从久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想起与宋家嫡长子不多的几次见面。

    初见她帮了他,再相逢她救了他,真就是路见不平,拔剑相助。

    一帮一救,累得对方为自己跳河,偏偏她心里并没有这人的影子,只记得她做了什么,连那人长相现在都记不真切。

    造孽。

    她埋头写信。

    郁枝小意殷勤地伺候她,明眸荡起一丝浅笑。

    看来四小姐也没她想得那样无情,至少她在乎那些为她殉情的人,在乎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白宣重新铺好,魏平奚捏着笔杆悬而不落。

    “怎么了?”

    魏四小姐叹了叹:“作孽啊……”

    郁枝摸摸鼻子,心道:你也知道造孽,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招惹那些人?

    魏平奚十四岁前往北域遇见北域圣女,当时她不知那人是圣女。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那女人邀请她同行,同行便同行,一路发生不少趣事。

    事后得知她是为阅尽天下美人而来,又得知她丹青一绝,女人提出要她作画一幅的请求。

    能做一方圣女的人岂能不美?

    十四岁的魏平奚心无挂碍两袖自在,最爱做的是天下文人不耻之事,我行我素,提笔可画山河,画日月,当然也可以画美人。

    她嬉笑道:“我这支笔不是寻常的笔,笔下只画不穿衣服的美人。”

    那女人深深地看她,扬唇笑起来:“好呀。”

    一句“好呀”,成就她人生第一幅活.色生香的美人图。

    两个时辰,看光了女人身子。

    北域女子热情开放,那是一场很美的邂逅。

    临走时女人递给她一枚信物,是一把长约三寸的弯刀,也是魏平奚为数不多喜欢的物件。

    写给北域圣女的信四小姐用了将近半个时辰,酸得郁枝醋坛子翻了又翻。

    魏平奚总算搁笔,想要人为自己按揉手腕找不到那道身影,她眉头一皱:“枝枝?”

    “死了!”

    郁枝在门外赌气道。

    “死了怎么还会说话?”魏平奚起身走出门,和她一起坐在门前的石阶:“腕子疼,揉揉。”

    郁枝抓过她的手,四小姐啧了一声:“轻点,这么大劲儿把手弄扭了,晚上可怎么过?”

    “……”

    相处这么久郁枝算看明白了,这人就是话本子里所说的‘恃美行凶’,仗着脸好看,肆意妄为。

    她认命地放轻力道,悉心为她按揉起来。

    腊月天,风是寒的,吹在脸上给人意想不到的清明。

    魏平奚还在想上辈子为她殉情的人,男男女女,说起来她与他们关系并不亲厚,有的只能算是萍水相逢,却累得他人舍命。

    她行事一向讲究快活,不问明朝,知道前世身死以后的事,内心受到的触动可想而知。

    “本小姐喜欢你的身子,你可要守好你的心。你若爱我,我回应不起,就只能丢了你,再不见你。”

    郁枝的脸不知是被冷风吹得白,还是本身就白,她笑了笑:“谁、谁爱你了?”

    她干脆不再吱声,接着当一个锯嘴葫芦。

    “最好没有。”魏平奚重新扬起笑:“快过年了。”

    ……

    快过年了,公主殿下给府中各人的礼都丰厚许多。

    礼多人不怪,遑论送礼的是天家尊贵的姣容公主,陛下对这女儿宠爱非常,几乎算得上有求必应。

    魏夫人在廊下看着魏平奚和郁枝吹冷风,看了不知多久,转身又去后厨熬了一碗姜汤。

    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宁游也在后厨忙碌。

    “公主怎样了?”她多嘴问一句。

    “受了风寒,这会烧起来了,神志不清醒,一个劲儿地喊娘娘呢。”

    魏夫人点点头,没多余的反应,顺口道:“有娘娘在,公主定然会安然无恙。”

    “但愿如此。”宁游叹息。

    熬好姜汤魏夫人拐回清晖院亲眼看着女儿喝下满满一大碗,这才放心离开。

    回房,颜晴盯着放在桌上的礼盒,没急着去拆,反而坐在蒲团捻动佛珠,须臾入定。

    等颂完好长一段经文,她释怀地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尊玉佛像,算是投其所好这礼物送到了心坎。

    颜晴面上有了淡淡的笑容,拿走玉佛像,便见盒子藏着夹层。

    她从夹层抽出一封信。

    信很薄。

    颜晴怔怔看着这封没有署名的信,笑意微僵。

    信拆开,里面内容极短。

    只一个字。

    娘。

    窗外风雪势疾,魏平奚拍拍衣袖,牵着郁枝的手回房取暖。

    “母亲真是的,要我喝那么一大碗姜汤,姜汤味冲,我舌头都麻了。”

    “还说呢,你自己在外欣赏风雪,还要连累我……”郁枝吸了吸鼻子,歪头打了个喷嚏。

    这副娇弱身啊。

    魏平奚支使翡翠去请府里的大夫,喝过药搂着郁枝上床休息。

    郁枝埋在她怀里,借着生病哭得一塌糊涂。

    ……

    娘。

    在喊谁娘?

    谁在喊娘?

    魏夫人双手颤抖,目色疯狂:谁又是你的娘?!你的娘是颜袖,不是我颜晴!

    她前前后后在房间走了十几趟,气喘吁吁,冷汗浸透衣衫。

    这封信总不会是一场逗人玩的小把戏。

    她冷静下来,将那信撕得粉碎。

    也是这一刻她终于想明白公主为何要跳湖。

    跳湖是为钓鱼。

    以身为饵,太师府所有人都是她的鱼。

    这一跳,碍于皇室血统,逼得娘不得不令奚奚禁足清晖院。

    这一跳,同样碍于骨肉情深,颜袖为了女儿不再犯傻寻死,必会做出诸多退让。

    这一跳,以病弱之躯,给的是她上门看望的机会。

    公主要见她。

    必然是有事求她。

    滴水不漏,一石三鸟,如此心机是谁教出来的?

    当年‘换子’一事都有谁知道?

    季青杳背后代表的可是燕太后?

    颜晴神色变幻,痴痴笑了出来。

    ……

    “母后……母后……”

    皇后娘娘守在床榻为生病的女儿擦汗。

    她已经一夜没好好休息了。

    “母后……”季青杳高热退去,整个人透着满满的脆弱:“母后,我嗓子疼……”

    “烧了大半夜,哪有不疼的道理?”颜袖捏着勺子喂她喝药:“先把药喝下去,待会母后喂你槐蜜。”

    “嗯……”她依偎在皇后怀里,病了一场,说话有气无力:“母后,您能多疼疼儿臣吗?儿臣、儿臣才是您的亲骨肉,那魏平奚,不过是外甥……”

    她一副不答应不肯喝药的架势,皇后娘娘眉眼映出两分疲惫:“好,快喝药。”

    季青杳苍白的脸露出笑:“谢谢母后……”

    再是对女儿严苛的母亲,在面临女儿生死大事上都会选择退让妥协,此法于外人来看或许藏着阴谋,但在颜袖看来,这是实打实的阳谋。

    慈母之心,轻易不可赌。

    赌输了,输的是女儿的命。

    颜袖不敢赌。

    她一夜未睡,精神不济,看着女儿服下药后,她坚持不住,大宫女宁游搀扶她回房休息。

    公主醒了,来探望的人很多。

    颜家两房的夫人离开后,魏夫人踏进那扇门。

    季青杳虚弱地坐在床榻静待。

    母后已然回房歇下,谈话未结束前没人可闯进这间房来。

    “娘。”

    她声音悲切。

    魏夫人无动于衷:“太后让你来的?她知道了?她何时知道的?她想威胁我?”

    一连串的问题打断季青杳好不容易酝酿出的孺慕,她神情倦倦:“我是你的女儿,你就不管我的死活吗?”

    “我的女儿只有奚奚一人,你算什么?”

    “为见亲娘一面,我不惜跳湖自伤,染了风寒……”

    “那是你活该,离远点,省得过了病气给我。”

    “……”

    母女二人针锋相对,季青杳不是她这等铁石心肠人的对手,脑袋耷拉着:“你和母后真的不一样。她有情,你无情。”

    “这也是你配说的?算起来你今日之尊荣,不还是我给你的?”

    “皇祖母要你帮我。”

    “那是她不了解我,我有我要做的,从不受制于人。”

    “你会答应的。”

    颜晴耐心有限:“别做梦了,大不了一起玩完,我这个魏夫人不做了,太后也从那位子下来,正好,我看她不顺眼也很多年了。”

    季青杳算到了一切,实在没算到魏夫人厚德慈爱的背后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也是,若非疯子,怎会做出偷换长姐孩子的事来?

    “你不怕东窗事发,被母后,被颜家知道你所做的吗?”

    “既做了,就没有怕。”

    “好吧,我不如你。太后知道你的秘密,你逃不了。总有一天你会想通的。”

    魏夫人上前两步一手掐着她的脖子:“随你们折腾,但你们要害她,不行。我说了,我有我的安排,你们毁了我的安排,就得做好覆灭的准备。”

    她缓缓松开手,摸出帕子擦拭细白的指节,留给季青杳一个冷漠的背影。

    “疯子!”她低骂一声。

    “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什么天底下母亲都会疼爱自己的亲骨肉,都是狗屁。知道我是她的女儿还想掐死我,有病罢!”

    她愤愤不平:“罢了!不与疯子计较,左右仪阳侯要进京了。”

    走不通当娘的路子,当爹的总会向着自己的女儿罢?

    若是爹不疼娘不爱,这真正的‘魏四小姐’也太惨了。

    她默哀了一把,蒙被子睡大觉。

    ……

    “你说什么?奚奚去找娘娘了?”

    魏夫人转身就走。

    ……

    清宁院,皇后娘娘少女时期在颜家的住处。

    颜袖身着里衣躺在被衾,身倦体乏:“让她进来罢。”

    内室紫金炉内燃着安神香,魏平奚少见局促地坐在床前,乖巧出声:“打扰姨母了。”

    “知道打扰本宫还来?”

    “不得不来,怕来晚了,就真见不到姨母了。”

    这话里有玄机,颜袖笑她聪明,也怜惜她的聪明:“今日还能见,说罢,来此所为何事?”

    魏平奚忙起身搀扶她在床头坐好:“有几件事要问姨母。”

    “说。”

    “姨母当年因何与我母亲交恶?”

    交恶。

    颜袖挑眉:“因她婚后生子仍觊觎陛下,因她藏了多年的情愫没藏好被本宫看了出来。你还想问什么?”

    “不是因为母亲在有风的天抱我出门,惹了娘娘的厌?”

    “不是。”

    “我、我有没有可能是母亲和陛下的孩子?”

    “你放肆!竟敢怀疑陛下对本宫不忠?”

    魏平奚敛衣跪地:“姨母息怒!”

    “你胆子真的很大。”皇后沉沉吐出一口气:“换个人来敢说此话,本宫必杀她。”

    “姨母……”她轻声道:“姨母与陛下的孩子,生下来身上可有胎记?”

    颜袖不错眼地打量她:“这不是你该知道的。”

    “求姨母告诉外甥,求姨母了……”

    她软声哀求,如同雏鸟在和母亲撒娇,颜袖心头发软,心坎生出大片的悲哀:“我不知道……”

    她的女儿,生下来就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那陛下呢?陛下知不知道?”

    “陛下也不知,我生产那日有刺客闯入宫中,那天的情形很乱,非常乱……”

    “叨扰姨母了。”

    颜袖低叹:“起来罢,别跪着了,听说你院里喊了大夫,谁病了?”

    “枝枝陪我吹冷风,受寒了,不过不要紧,喝几服药就好。”

    “你与她如何了?”

    “什么如何?”

    看她装傻,颜袖屈指敲在她脑门:“本宫可盼着你们相守白头呢。”

    “那不可能,总吃一样,会腻的。”

    “等你想明白自己的心,就不会说这蠢话了。”颜袖半搂着她:“那日在明水湖,没伤着罢?”

    “没有。”

    “好好待枝枝,别辜负她的心。”

    “姨母,你误会了!”

    “好好的,别来烦我了。”她推开疼爱的外甥:“杳儿不容你,惯爱吃醋,这些日子你就不要来见本宫了。她虽不好,好歹还占着公主的名分。”

    “是,姨母。”

    魏平奚回头看她显然没休息好的疲惫脸色,蓦的想起枝枝所说的“前世娘娘郁郁寡欢心脉受创”。

    她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楚:“姨母保重好身子,多笑笑,对身体好。”

    “知道了。也对你的妾好些,否则将来吃亏的是你自己。”

    “我怎么会吃亏,我这人只爱占便宜。”她温声道:“劳姨母挂虑了。”

    房门掩好,脚步声渐行渐远,颜袖怔然看着头顶的纱帐,由衷一叹:这孩子,这份聪明,挺像陛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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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名为【以身为饵】,其实棋局上的人都在以身为饵,只不过枝枝的身是实实在在的身。

    这文是先做后爱,日久生情。奚奚现在嘴硬,等她从身世的迷雾走出来,且等着哭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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