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好与坏

    世上之人,人人皆可杀。

    此乃孤辰子常常挂在嘴边的‘人生信条’。

    听起来威风霸道,其实就是放屁。

    杀江湖人要考虑的是彼此武功路数、战力高低,但杀母仪天下的皇后……

    便不是“难如登天”这四字可以形容。

    众所周知,大炎朝圣天子为皇后一人废弃三宫六院,身为帝王,信奉的竟是一生只爱一个人。

    专情至此,十几年来承受大臣们施加的选秀纳妃的压力,季萦从不拿此当回事。

    他是温和英明的圣天子不错,同样更是真正说一不二的帝皇。

    某种意义来讲,季萦是不折不扣的情圣。

    孤辰子隐在暗处,光在明面见到的禁军便是乌泱泱的人头攒动。

    而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护卫颜袖的少说还有上百号的武林高手。

    谁家婆娘出门一趟明里暗里带这么多打手?

    简直离谱!

    她气得牙疼。

    然离谱归离谱,可这就是皇权的不可撼动。

    寻常人家的婆娘出门顶多带两个婢子,但中宫之主,走到哪都是大排场。

    季萦拿她当命。

    而此刻颜袖用命挡在郁枝身前。

    先机眨眼即逝。

    错过最佳出手机会,任凭孤辰子武功天下第一都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夺人性命。

    有颜袖在,想杀那妾就得突破数以千计的禁军、上百的武林好手,还有妾室身边成名已久的十剑客。

    最重要的是她感受到另一道强大的气息正笼罩在她头顶,如同一把即将出鞘的剑。

    那剑必定是从尸山血海里养出来的锐利,而能握此剑的人,也必定是当世翘楚。

    高手排行榜上的念慈悲已故,天下第一折进黄土,天下第二销声匿迹。

    她猜测这道强大的气息是高手榜上神秘莫测的‘剑人’。

    所谓‘剑人’,人剑合一是基本。

    放在这里于孤辰子来讲也是实打实的‘贱人’。

    早不来晚不来,赶在她想大开杀戒的时候来。

    孤辰子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愈发认定这是魏平奚虚晃的一招。

    明面答应二小姐扔了这妾,背地里寻了亲娘保驾护航。

    念头一起,她暗道此子狡猾阴险。

    偏生整个腮帮子都疼的是,颜二小姐对养了十八年、掌控了十八年的女儿深信不疑。

    她恨恨盯着那方向,眼睁睁看着郁枝受宠若惊地坐上皇后才能坐的车辇,下一瞬,女道的身形消散在乍冷的春风。

    一个妾,一个被‘扫地出门’的妾,前脚出了侯府,下一刻被皇后带到身边,带去皇宫。

    如今这盛世繁华的大炎朝,还有比皇宫更安全的地方?

    若有,那就是皇后娘娘身边。

    离开四小姐,郁枝来不及感伤,先被杀气腾腾的悬阴老祖吓得腿麻,再被娘娘的‘盛宠’惊得无法言语。

    一脚迈进乾宁宫,她掌心出汗。

    担心汗水脏了娘娘的手,想抽回,被颜袖嗔怪一瞥:“真是个胆小的。”

    想到她那胆大包天的女儿栽在一个胆小的女子身上,皇后娘娘噙在唇畔的笑意尤为真挚——她还等着这姑娘好好管教她的‘乖女儿’呢。

    “别怕,来这就和进了家门一样。”

    家门?

    郁枝看着如同仙境的乾宁宫,再瞅瞅恍若仙人的娘娘,冷不防不知通了哪根弦,俏脸红红。

    脸红若晚霞,气色不错,想来身子养得还成。

    不过颜袖仍是喊了宋女医来为郁枝诊脉,开几副调养身子的药膳——奚奚爱闹腾,指不定枝枝跟着她出了不少苦。

    “娘娘……”

    “放宽心。”

    颜袖守在她身侧,喊宫人不知给哪抱了只猫儿来,放到郁枝怀里。

    撸毛绒绒很是解压,她不希望郁枝来了她这儿不自在。

    她连这等小细节都考虑到,任谁得到她无微不至的关怀都会放下提着的心。

    很快,郁枝面上有了笑颜。

    宋女医为人诊脉时严肃,写好药膳方子揶揄道:“郁姑娘体虚,今后还是得多注意……”

    她就差将“纵.欲伤身”四字贴在脑门,郁枝面.红耳赤,想起眼前长得仙子似的娘娘才是四小姐生母,羞得不敢抬头。

    颜袖无奈斥了宋女医一句,宋女医知娘娘没恼,又正正经经补了几句医嘱。

    郁枝红着脸记下:“有劳女医。”

    她甚是客套,礼数周全,一看就是从小教养好。

    可这份周到谨慎落在皇后眼里,她笑着摸了摸未来儿媳的脑袋:“你阿娘那里本宫派人知会了,你安心住在乾宁宫,天塌了,有陛下顶着。”

    “……”

    郁枝感动了没一会,忽而觉得娘娘是在和她‘炫耀’夫妻和谐。

    她这直觉一丁点都没错。

    颜袖好不容易‘找回’女儿,如今女儿在魏府水深火热的地方打算与人‘开战’,她见不着女儿,只能先在女儿媳妇这过过当娘的瘾。

    ‘婆媳’关系融洽,宋女医退下后,郁枝与娘娘说起魏府的事。

    她才开了个头,颜袖柔声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

    郁枝震惊,之后果然放下心来。

    有明了真相的帝后在,这一世,总不会再如前世一般罢?

    “想吃什么?”

    颜袖吩咐宫人端来这时节最为新鲜的瓜果,亲自剥了皮投喂。

    郁枝脸上的热度一直没下去。

    娘娘也……也太热情了。

    是见不着奚奚,将这热情投到自己身上了么?

    这憋了十八年的母爱,一股脑发作起来,还真是……真是……

    她尝到甜甜的鲜果,眼睛弯作一拱桥——还真是好啊。

    ……

    可真是糟糕透了。

    四小姐第不知多少次叹气,翡翠玛瑙听都听麻了。

    不多时,信鸽飞来。

    魏平奚急忙拆开绑在鸽腿的纸条。

    ——悬阴老祖潜伏,皇后娘娘携禁军迎接,入宫,无恙。

    无恙。

    她松了口气,瘫软地坐在位子。

    “都下去。”

    “是,小姐。”

    翡翠玛瑙看出她心情不好,一前一后出门。

    房门紧闭。

    她再次展开纸条,白纸黑字,这次的关注点却在前一行。

    “可恶!”

    寥寥几语的字条顷刻化作齑粉,风吹即散。

    愤怒、悲哀、凄苦、痛心、惑然,太多厚沉的情绪压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想埋在郁枝温软的胸口,陡然惊觉:人已经走了。

    偌大的惊蛰院,偌大的侯府,魏平奚举目无亲。

    “举目无亲啊……”

    她忽然讨厌起那个娇娇怯怯的女人。

    走就走了,连条狗都不给她留。

    “这就是阿曜?”

    皇后娘娘看着从女儿院里带出来的狗,看这狗也甚是顺眼。

    阿曜是一条好狗,成为好狗的基本要素是要会看眉眼高低,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

    不能惹的皇后娘娘得到好狗一阵‘奉承’,赏了几块肉和几根骨头,美得阿曜想围着娘娘转一辈子圈圈。

    郁枝摸了一把狗头,每次她摸了阿曜的头再去摸四小姐的袖子,总能换来她一句明晃晃的嫌弃,可今时,竟连那轻快的嫌弃都听不到了。

    她神思不属,看着窗外发呆。

    颜袖不声不响陪着她。

    两人一起发了会呆,郁枝不好意思起来,捡着娘娘愿意听的说给她听。

    善解人意,着实教人心疼。

    想来以前吃了不少苦。

    被骄纵着长大的孩子,总以为自己才是这世道的中心,哪有这份敏感细腻?

    ……

    回到密室,孤辰子对着空气发了不大不小的火。

    知道她没能杀了郁枝,颜晴含笑望着画中人,懒得理会她。

    “魏四小姐狡诈,这一招不仅骗过了你,还威慑了我,小小年纪真是不简单,你猜她下一步会如何做?”

    孤辰子发了好长一通牢骚没人理,如鲠在喉。想她是何等身份?

    悬阴老祖,天下第一大高手,蜗居在这侯府小院的一间密室为情人出谋划策,结果得不来一句体贴的安慰,说出去的话竟还被当做耳旁风?

    她忍着怒火,换个人来她早就一巴掌把人拍死了!

    “颜二小姐!”

    颜晴懒洋洋动了动眼皮:“你想说,她接下来会仗着我对她的信任疼爱,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

    孤辰子一怔,怒火稍敛:“你知道就好。”

    “我不知道。”

    “……”

    她轻抚画中人的眉眼,语气眷恋:“她是我养出来的,你们都不懂她。在魏府的十八年,被漠视,被忌惮,没人拿她当亲人,只有我。

    “你懂吗?只有我。

    “她对‘母亲’二字天然怀有敬重、孺慕,‘母亲’在她心中是神圣的,或许我在她眼里是不干不净的女人,但一个女人好不好和她有何干系?

    “我是她的母亲,十八年来我待她无一不好,呵护她、疼爱她,病了我守她彻夜,伤了我弄死那伤她之人。

    “我就是她在侯府的靠山,这靠山终有一日会成为永不可撼动的信仰。

    “我想要的,不过是她陪我一辈子,赔我一辈子。”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情债也是债。

    这是她将孩子偷换过来的初衷。

    孤辰子气极反笑:“我该说你天真还是傻?二小姐,你也说了,‘终有一日’,这一日,可没到呢。”

    “你净会说丧气话。”

    “我丧气?”

    驰骋江湖的悬阴老祖一手指着自己:“你那好宝贝精明着呢,皇后娘娘为何要亲自带禁军前来,出一趟门哪需要如此大的排场?你还没看明白吗?她们是商量好的。

    “魏平奚既然敢求助皇后帮她救下那妾,说明对你对我已经起了怀疑。

    “更甚者,她知道颜袖是她的亲娘,接下来离间你我,她好坐收渔翁之利。”

    看她将信将疑,孤辰子又添一把火:“你当她是扔了那妾,可你看看那妾身在何处,在谁的身边?

    “她扔了那妾,那妾反而到了你我够不着的地方,这还不足以让你清醒过来?

    “她爱那妾,舍不得那妾,到最后舍了的,是你这位坏事做绝对她抱有不良心思的‘母亲’!”

    “住口……你住口!”

    魏夫人脸色煞白,嘴唇颤抖:“你胡言乱语什么?她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养了她十八年,十八年!你懂我这十八年怎么过来的?”

    “二小姐……”

    孤辰子走上前扶稳她肩膀,安抚她的情绪:“我会站在你这边,永远站在你这边。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大小阿四、魏汗青,你只有我。”

    这话犹如魔音灌耳,颜晴推开她,冷脸相对。

    ……

    “母亲怎么了?怎么脸色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

    魏夫人慢半拍回过神:“阿四……”

    “我在。”

    魏平奚为她斟了一杯茶:“是没休息好么?看起来很是憔悴。”

    “憔悴?娘看起来很憔悴?”她急着去抓梳妆台上的镜子。

    四小姐笑了笑:“母亲,咱们进宫看望看望姨母,可好?”

    “进宫?”颜晴放下镜子捉着她的手:“进宫做什么?又想看那妾?”

    “不是……”

    “好好在家呆着,娘为你张罗了各式各样的美人,等你再养养身子娘就送给你,如何?”

    “那美人们有您漂亮吗?”

    颜晴温声道:“阿四,你说谁最漂亮?”

    “当然是母亲。”

    魏平奚不假思索。

    她想也没想给出的回答取悦了魏夫人的心,魏平奚与她闲谈半刻钟,告辞离开。

    回到惊蛰院把自己关在空荡的房间,她背靠木门,容色渐渐苍白。

    喉咙干呕两下,她直起身,眼尾的残泪映着冰淬般的冷。

    “呵,母亲。

    “您真是给了儿好大的惊喜啊……”

    她一身疲惫,孤冷无依。好久人缓过来,起身雷厉风行地去找药辰子。

    玄武街南,药辰子在庭院晾晒草药。

    阳光明媚好歹有了几分春天的味道,郁母两耳不闻窗外事,有长公主在,季容也不允许那些声音传到她耳边。

    是以这位貌美的瞎妇人并不知连日来发生的事,只当娘娘喜欢枝枝,接她进宫住几天。

    魏平奚直接飞身翻进好友居住的小院,见了面,进了门,开门见山:“尊师留下克制逆徒的办法,给我,不出十日,我帮你除了悬阴老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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