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慈悲法门

    她口气忒大,浑身煞气腾腾,药辰子忙领她坐下为她沏茶倒水,不显年岁的脸布满忧色:“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孤辰子与我母亲勾结……”她话音一顿:“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母亲’了。”

    自信张扬的魏四小姐何尝有过这等落魄黯然的模样?

    起码药辰子与她相识多年,没见过她颓唐如丧家之犬的神态。

    说是‘丧家之犬’未免有些不合适,但看到这人毫无生机活力的眉眼,药辰子第一时间想起的是大雨瓢泼下无家可归躲在屋檐避雨还被其他野狗驱逐威吓的落汤狗。

    总而言之,太惨了。

    惨到他不知该为前一句的“孤辰子与我母亲勾结”,还是该为下一句的“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母亲’感到震惊。

    魏平奚对魏夫人敬爱有加,甚至因为有个爱重非常的母亲,多了个喜欢“孝女”的毛病。

    她不说药辰子也知道,四小姐待她的妾难得迁就,不单单因对方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更因那妾是名孝女。

    只孝顺这一点,就进了她的心。

    有什么能令一个素来孝顺的人说出这样神伤的话?

    药辰子为自己倒了杯茶,洗耳恭听。

    郁枝不在身边,魏平奚周围就他一个能说几句知心话的朋友,沉吟半晌:“魏夫人是我的姨母……”

    石破天惊。

    接下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震耳,听到最后,药辰子喝杯茶压压惊:“所以说,你是皇后和陛下的女儿?是你母亲,不对,是你姨母偷换了你?”

    魏平奚点头。

    “孤辰子是魏夫人的人?”

    “错不了。”

    药辰子长吸一口气:“你将计就计救你那妾出火坑,皇后娘娘携禁军亲自来领人,孤辰子不是傻子,她应当猜到你的计划。”

    “猜到就猜到,实话说出来也得有人信。”

    “你如何断定魏夫人不会信?”

    魏平奚拎起茶壶续了一杯:“十八年,挺长的了。”

    多余的话她没说,但话中的未尽之意药辰子听懂了。

    十八年,六千五百多个日夜,是信自己养大的女儿还是信‘外人’,魏夫人势必会选择前者。

    与其说魏夫人信任的是养了十八年的‘女儿’,不如说她从头到尾信的是她自己。

    “她会信你,但信你也是有前提的。”

    前提是,不能引起对方的怀疑。

    疑心的种子一旦播下,碰上合适的时机就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到那时,讲情理一点用都没了,相反还会刺激那位偷换嫡姐骨肉的狠人。

    是的,在药辰子看来能和他叛出师门六亲不认的‘师姐’狼狈为奸,魏夫人肯定是位狠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笑容泛起一丝古怪:“我想看的,正是她‘狗急跳墙’。”

    她心中有一个隐隐的猜测。

    这猜测关乎前世,她不好直言。

    她想看一看,她爱重十八年的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人。

    颜晴待所有人都狠,待她呢?

    可有半分温情?

    她要的不多,半分就够。

    起码有那半分温情在,就足以证明这十八年来并非荒唐一场,笑话一场。

    魏平奚沉默下来。

    这时候的她像是变了一个人。

    沉着、凝重、一夜之间长大,长到药辰子难以揣测的高度,就只能悲悯地仰望她。

    “我要杀孤辰子。”

    她再度开口。

    药辰子这次没拿她的话当做信口开河,四小姐是认真的,是认真地打算与人拼命。

    十八岁,才十八岁啊。

    他摇摇头:“你不是她的对手。”

    “一个魏平奚不是她的对手,十个呢?百个呢?”

    她一语中的,聪明地令药辰子眼睛瞬间睁大:“你——”

    看到他的反应,魏平奚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猜中了?尊师留下的法门果然是逆天之法。”

    药辰子叹息一声:“你想清楚了?”

    “当然。”她正色道:“我与悬阴老祖,两人只能活一个。”

    不是她杀死孤辰子,就是被孤辰子所杀,她隐隐有这预感,快了。

    屋子一阵死寂。

    香炉青烟袅袅升起,药辰子枯坐在那,冥思苦想。

    魏平奚给他时间考虑,善解人意地不去催促。

    春光明媚,阳光照下来屋外远比屋内暖和,她向往地看向窗外,脑子里掀起一场场风暴——光靠她一人风险太大,她需要更多外援。

    她想活下去。

    彻底扭转前世惨死的结局。

    “好。我给你。”

    药辰子孤注一掷,眼睛迸发出奇异的神采:“但你要答应我,千万别死。”

    “不死。”

    魏平奚起身,认认真真同他一礼。

    这一拜,拜的是慈悲法师真正的慈悲,拜的是药辰子义无反顾的支持。

    两扇花窗敞开,春风绕进来。

    药辰子从木柜底层取出师尊早早备下的秘籍,神色复杂:“当初师父得知师姐修行邪法,就担心会有无法收拾的一天。

    “他老人家苦心孤诣创出一门克邪功法,交给我时不准我打开,特特提醒上面的功法不到万不得已不准拿去给人学。

    “我问为何,师尊说这功法讲究一个缘字,与他有缘才能习此功法不死。

    “法是速成之法,在此之前我从未打开过……”

    药辰子思及亡师心生悲痛,牛皮卷珍重地放在桌上没去看,他不愿睹物伤情,魏平奚拿过那‘秘籍’,小心翼翼展开牛皮纸。

    开头是慈悲法师写给有缘人的话——

    “孽徒乖张,修邪法,行歪路,吾枉为师亦枉为父,不忍杀亲女……”

    亲女?

    她忍着惊讶继续看去。

    “……命中有此一劫,当死于孽徒之手,吾死不足惜,可怜天下人恐受孽徒荼毒,故此创下一速成法门。

    “举凡速成法难免弊端,成者武功盖世,败者身死魂消,劝君莫轻学,慎之,重之。

    “此法名为‘慈悲降魔法’,学我法门,当有舍身成仁之念……”

    魏平奚逐字逐句看完,轻声道:“孤辰子是你师父的女儿。”

    药辰子怔在那,以为她在说胡话。

    “真的,尊师亲口承认的。”

    不过须臾,牛皮卷到了药辰子手上。

    天下第一大高手不仅死于首徒之手,还是被亲女儿一掌击毙……

    魏平奚眉目低垂,杀孽徒、除邪魔是对天下人的慈悲,杀亲女、杀首徒,是对为父为师的残忍。

    慈悲法师一生慈悲,两者皆不选,到头来能选择的只有对自己残忍。

    宁愿赴死。

    药辰子好大的人这会泪湿衣襟:“师父……”

    魏平奚单手搭在他左肩,此时此刻劝慰的话太轻薄,慈悲法师故去多年真相浮出水面,她叹了声造孽。

    名震天下的神医哭到不能自已,听他哭,四小姐不由得想起那个爱哭的女人。

    也不知那个哭包去了乾宁宫过得如何?

    她在这惦念郁枝,郁枝在乾宁宫也甚是惦念她。

    相思心起,一发不可收拾。

    她又在盯着窗外发呆,颜袖端着滋补汤坐下来:“趁热喝。”

    “谢谢娘娘。”

    郁枝接过那碗,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嘬饮。

    阳光洒落在她乌黑柔软的发,颜袖亲昵地为她挑起一缕不老实的发丝,似乎在透过郁枝想念她十月怀胎的女儿。

    生奚奚时难产,不夸张地说去了半条命。

    一晃眼,她的女儿也有心仪的人了。

    岁月如梭,可叹她的傻女儿开了窍似乎又没完全开窍,此事一了,认祖归宗,想抱得美人归且有得熬。

    枝枝这孩子,卑怯了些。

    ……

    小院,药辰子哭够了擦干眼泪:“那孽徒继承了师父的根骨,乃当世习武奇才,你想好要——”

    看过师父慎之重之的那番话他还想再劝劝某人,哪知一扭头整个人愣在那。

    却是魏平奚已经开始入定修行——头顶热气盘旋凝而不散,乃慈悲降魔法第一层功成的标志。

    他瞠目结舌,倏尔叹服:谁还不是个习武奇才了?

    当初他与魏平奚结交为友看中的就是她罕见的根骨、天赋,后来承蒙她的人情,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又舍不得这样的人就此香消玉殒。

    世事弄人,兜兜转转她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魏平奚在郁家的一处院落潜心修习慈悲法师留下的速成功法,另一头,魏府,魏夫人为女儿精挑细选暖床伺候的美人。

    一水的十七八岁的姑娘,要腰有腰,要腿有腿,她挑挑拣拣总觉得这些人不配躺在女儿床榻,神情愈冷。

    孤辰子隐在暗地看她吃飞醋,看了一会深觉无趣,目光转向南方。

    魏平奚此人,绝不能留。

    但现在不能杀。

    只有让二小姐看清女儿的真面目,屠刀才能落下。

    颜晴这个人,有意思着呢——爱时疯狂,厌时更癫狂。

    她等着看那一天。

    ……

    宫内,皇后娘娘领着郁枝游逛御花园。

    天气变暖,春花竞放,然而大宫女宁游的心情十分失落,近些日子以来娘娘待她多有冷淡,她想不通为何。

    以她多日来的观察娘娘前阵子有事没事总爱去偏殿走走,也不知偏殿藏着什么稀罕物。

    这一次也是,郁姑娘进宫陪伴娘娘,作为娘娘的心腹,宁游反而被晾在这。

    其他宫女太监背地里都在说闲话,偷偷议论她是否失宠。

    宁游心里焦躁,摸不清门路,只她隐隐有个预感——去偏殿看看就知道了。

    这预感越来越强烈,她迈开步子,穿花拂柳,朝那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

    偏殿,年婆子气色红润,含笑推开一扇窗。

    帝后待她周到,大有让她容养天年的意思,年娇娇悔不当初。

    早知如此,她何必东躲西藏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

    见天日的感觉可真好啊。

    只有老鼠才会躲在阴暗的沟渠。

    当然,也有贼子大咧咧站在天光下。

    这世道啊。

    太平盛世,终究是陛下的天下。

    年婆子身子探出窗外,享受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感觉,唇畔噙笑。

    宁游身骨俱凉,死死盯着那个面相丑陋的婆子。

    这是——

    年婆子瘸着腿走出房门,看清她脖颈那枚黑痣,宁游如见恶鬼,吓得惶惶。

    年娇娇!

    这是年娇娇!

    她、她不是死了吗?

    巨大的恐慌占据她的心,宁游呼吸急促,做贼似地藏好身形,一颗心惴惴。

    坏事了。

    她想。

    二小姐和太后都被骗了!

    年婆子没死,就在乾宁宫陛下和娘娘的眼皮子底下!

    完了。

    她瘫软在地。

    年婆子哼着小曲回房,自得其乐。

    与此同时,一只胖得不能再胖的信鸽飞出皇宫,飞向广袤的苍穹。

    “她看见了?”

    “看见了,信鸽已经被送出去了。”

    季萦执笔批阅大臣送上来的奏章,头也不抬,声线平稳,稳稳当当里透着一股暴风雨前的平静:“送出去了,那就准备准备罢。剑,要出鞘了。”

    “是,陛下。”

    帝王之剑,出鞘必见血。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

    大太监杨若毕恭毕敬退出御书房,转身面上云淡风轻——荆棘,终于要被斩尽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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