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年,盛京皇宫。
“王桂花,东头,第三列!”
“李雅芝!”“是。”
“西面,贴墙第一列站着!”
才过寅时不久,宫务府的西大门外就挤挤挨挨的站了一大片的人。
回廊下头,立着几个衣着体面、有些年纪的年长宫人,都是老神在在,或面无表情、或要笑不笑的盯着院子里的一群小丫头。
这是在给新进宫的宫女们分派差事与去处。
虽是今年才进宫的小宫女,规矩还没学熟的,可是新帝登基,施雷霆手段,宫中割韭菜似的换了一拨人。
宫中四处缺人,实在是等不得了,不得已,只能先匆匆分到各处去,好赖顶上一阵儿。
都是十几到二十之间的新宫女,今年才采选进来,学了三个月宫规,还有些懵懂,在冷风里缩着脖子,听着上头的嬷嬷点到了名字,就出来答应一声,按着吩咐站到被分好的那一列去。
一群由人挑捡的鹌鹑似的。
苏昭昭立在这一群“鹌鹑”里,心下冷静至极,只面上低着头,作出一幅胆怯紧张的模样,背地里却已在慢慢思量着日后打算。
“甄七巧。”
“甄七巧!”
直到第二次被叫,苏昭昭猛然回过神,赶忙上前一步,低着脑袋应了一声“是!”
点名的嬷嬷显然不太满意她的迟钝,目光刀子似的在她脸上剜了一眼,好在还各处都等着领人,倒没真的难为她什么,只狠狠瞪她一眼之后,就叫她上前站到了最左边的队伍里。
苏昭昭低着头没敢说话,只偷偷的掐了掐自个手心,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之后,就又一遭的告诫了自己一次——
自己现在现在的名字叫甄七巧、甄七巧!
可一定得记住了!
若是被人发现了是冒名顶替,就别说什么日后的打算,只会白白丢了一条命去!
没错,苏昭昭当然不是甄七巧,她在南越辗转许久才寻到机会,代替旁人入的宫。
南越亡国,归降大黎,为表顺服,自然也会采选女子来服侍刚刚登基的开元帝王。
便是离盛京更近些的黎人,也未必都愿意让女儿离开家人父母,进宫当伺候人的宫女,更何况千里之外的南越?
若只是辛苦倒罢了,可越人们不知从何处听闻,这位新登基的大黎开元帝暴虐荒淫,杀人如麻,喜好剥人皮、食人肉。
还说为什么盛京的黎帝,却要千里迢迢来南越采选宫女?就是因为大黎成百上千的宫女进去,都不够开元帝一个人杀的!
传言越说越是吓人,凡是心疼女儿的,都舍不得将自家女儿送进这个吃人的地界,遇到采选的人来,都是求爷爷告奶奶,各显神通能躲的躲,能避的避。
真正的甄七巧就是运气不好,没躲过去,叫选上了。
不过这姑娘却也是个幸运的,她的爹娘是真心的心疼闺女,愿意为女儿冒险,甚至不惜为此想出了偷梁换柱的主意来。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户籍原本就杂乱,盛京又远在千里之外。
花钱找个“闺女”来,顶了甄七巧的名儿,等到大黎的采选使带着人一上船,她们再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寻个好人家将姑娘一嫁——
日久天长,可不就这么瞒过去了?
这种欺君的大罪,人选原本也不是容易找的,但好在,她们遇上了苏昭昭。
两边一拍即合,苏昭昭就这般成功的来到她听闻已久的大黎盛京——
以南越甄七巧的身份,成了大黎皇宫中的一名新晋宫女。
新进宫的宫女,都是要关在掖庭从走路说话开始,一点点学宫规,苏昭昭原本以为,她离出门还要等许久,却没想到她们这一批竟是分的这么快。
这才过了三个月,连门往哪边开都还搞清楚,就已经要分派去处了。
不过快些也好,越早能出来,她的仇,便也能越早报。
苏昭昭微微垂眸,紧紧攥着手心掩盖下眼中的神色。
半晌,她才微微抬了眼皮,静静打量起这几列排好的长队。
正中最靠前的几列,人数最少的,那都是这批宫女里某一方面比较出挑的,比如有家传的手艺,刺绣厨艺,天资精湛,亦或者读书认字的,还有身后有后台的,大多都是大黎人,南越过来的一个不见。
这种,都是往司衣司制,甚至宫务府这等好地方去的,“甄七巧”没有天赋和手艺,还是越人,自然分不到这样的好地方。
靠着最西头的那几个,人不多,也是特意挑出来的,黎越都有,都是容貌端正,颜值长在平均线以上的,显然是特意挑出来有用。
或许,是要备着给那个暴君开元帝侍寝?
苏昭昭进宫自有打算,自然不愿意沾染到这一列里头。
好在她的底子虽然算是不错,但这三年来东奔西走,辗转谋生,身体很受了些亏待,看起来容色憔悴,这三月远远没有补起来。
而那一列里都是已然长开,娉娉袅袅,正当时的,倒是也落不到她的头上,也算是因祸得福。
再留神看一看她待的这一行,平平无奇,不算太差,却没什么很突出的特点,想来,不是往浣洗洒扫这样的杂役送,就是会分到哪位主子的宫中,当然,一开始干的,也同样是粗活杂役。
相较之下,显然是前者更苦一点。
譬如洒扫各处宫道,这差事需日日早起,夜深就得起来干活,秋扫落叶、冬除深雪,是个最苦最累的差事。
但苏昭昭心底里,却反而有些愿意这苦差落到自个头上。
她当然不是蠢得自讨苦吃,她看中的,是这个差事的活动范围是宫人中最广的,可以四处走动,不论打探消息,还是寻机会干什么,都更方便些。
至于其中的苦累……
苏昭昭微微垂下了眼眸,眼前猛然闪过祁大哥临死前的模样,手心便忍不住攥的更紧。
这三年来的生活,早已让她知道,身上的操劳辛苦虽然难熬,却终有尽头。
更痛苦的,其实是自己心底里、无处不在,无法摆脱的折磨。
就这般安静的站了小半个时辰,院门口的“鹌鹑”们终于被挑拣完毕,苏昭昭所在的这一列就有一个老太监走了过来。
老太监一眼扫过这一列十二个人,还算和气的开口招呼道:“咱家是康宁宫里的,姓陈,你们好福气,能伺候太后娘娘。”
“且跟着走罢,先认认道儿,到了地儿再教你们规矩!”
康宁宫,太后宫里。
这地方不算顶好,却对刚进宫的新人却也算十分不错了,旁人都忍不住的松了一口气,面带欣喜,只有苏昭昭在心里暗暗的叹息一声。
不过只转瞬功夫,苏昭昭便也重新恢复了平静。
事情哪里会有那么顺利?分去太后的宫里,照样可以想办法继续她的打算。
老太监走的不紧不慢,苏昭昭跟在十二人的队伍中间,可以清楚的听到陈太监时不时的叮嘱敲打:
“你们出来的地儿,是宫务府,记住这条路,日后要有福气传话领东西,这条道是常走的!”
“浣洗局、医药局、宫正司,这几条道日后再认。”
“都记着,这道门出去,就是前朝了,你们这种小宫女,只能在后宫待着,胆敢踩出去一根脚指头,小心你们的脑袋!”
“这边儿是当今陛下的住处,没有差事牌子,不得随意靠近!”
“这两边儿,都是给后宫娘娘预备的地方。”
“后宫后位空悬,除了承乾宫里住了一位叶娘娘,剩下的都空着。”
或许是瞧着陈太监的态度还算和气,听到这儿时,终于有一个活泼些的宫女忍不住开了口:“陛下富有四海,怎的这后宫里,只有一位娘娘?”
陈太监笑了一声,朝着东边虚空一拱手,恭恭敬敬:“咱们陛下圣明,忙于朝政,都顾不得后宫享乐。”
听着这话,几个南越出身的小宫女便忍不住的面面相觑。
她们离家时,在南越听到这位开元帝的说法,可不是这样。
都是这是一位只会杀人的暴君呢!
旁的不提,只南越受降时,她们越人的皇族,可是被大黎诛得干干净净,一个没留。
加上从前南越朝廷上的世家贵人们,那砍脑袋的三道口,哪一天不掉下几百个脑袋。
杀得刽子手的手都软了——
这可都是这位大黎开元帝的手笔!
但在盛京皇宫里,这些话自然都是不敢说的,谨慎些的都是闭口多听少说,有的却已经怀疑起的从前听闻过的传言,忍不住又与陈太监问得更多。
见众人都或多或少的说了话,苏昭昭也格外自然的开了口:“敢问公公,西面那一处宫殿是做什么的?瞧着好像比旁处都高了不少,很是气派呢。”
陈太监看了一眼:“那是静平宫,陛下登基之前的住处,现下关着一个罪人。”
苏昭昭便故意露出一丝惊讶:“罪人怎的能住进陛下从前的宫里?”
陈太监便摆摆手:“原也是宫中皇子,现下已废为庶人,不必多提。”
苏昭昭抿抿唇,还想再确认两句,前后的宫女们已忍不住低低开口:
“皇子?”
“不是陛下的,是前头的,宫中现下,还没有皇子公主。”
“宫里只一位娘娘……”
“那叶娘娘必然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眼看着越说越不像话,和气的陈太监也不禁严肃了面色:
“成了,都把嘴闭上!”
“你们记着,太后娘娘身子不好,受不得吵嚷,往后当差,也不许多嘴多舌!”
都是新进宫的宫女,再怎么活泛,终究是有限,见陈太监厉害起来,便都噤若寒蝉一般低头应诺,不敢再继续多说。
队伍继续在宫道上安静往前,行至尽头,即将转弯时,沉默的苏昭昭抬头,深深看了一眼静平宫的方向。
确实与她进宫前打探到的消息一样。
皇家无父子,这位开元帝,是个狠角色,为了夺皇位,对自个的父亲和哥哥,都毫不手软。
可是这么一位人人惧怕的暴君,连亲爹都杀了,为什么对黎天睿这个哥哥却手下留情,只是在静平宫圈禁?
如黎天睿这种东西,凭什么还能活着?
一念及此,苏昭昭忍不住死死的咬了牙。
黎天睿没有死在暴君的手里也好。
祁大哥不能白白的死。
她既然入了宫,往后的日子还长,她拼着将自己的后半生都耗在这深宫,只要有心,终有一日,总能找着到机会,让那幽禁之中的黎天睿偿命。
若不然,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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