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苏漾没有睁眼。

    一来,他不确定裴凛是真的发现了,还是在诈自己。

    二来,就算被发现了又怎样,苏漾还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倒不如躺平了随他处置。

    左右裴凛自己说过,在算完账之前不会轻易让他死。

    至于所谓囚禁、羞辱、折磨,苏漾在世上活了一千多年,只觉得这些都是小儿科。

    夜深人静,裴凛坐在他旁边的山石上,烤了只野鸡。

    虽然只是单纯的野味,却香气扑鼻,苏漾甚至听见了“滋滋”的油水滴进火里的声音。

    他悄悄睁开了眼。

    裴凛的面具没有摘,像尊魔神像似地坐在那儿,只有捏着木棍的修长手指偶尔动一动,翻烤着野鸡。

    裴凛好似并没有发现他在偷窥,解开乾坤袋取出了一只酒囊,放在火堆边烘热。

    苏漾不理解。

    若实在不愿意抱他回去,以裴凛魔神境界的法力,一个画地符就可以带他一起传送走,可看他这架势,倒像打算在这深山老林里过夜。

    好香。

    苏漾喉结滚了滚。

    他其实并不会觉得饿,也不需要食物果腹。但大约是幼年作为一只狐狸时常常挨饿,长大后即便化了形,辟了谷,仍是馋的。

    何况是没有任何一只狐狸会拒绝的烤鸡,还有酒。

    裴凛是知道的,他喜欢美酒。

    苏漾从前酒量不好,又爱贪杯,每每喝得醉眼朦胧,就潦倒在裴凛怀里,笑眯眯地盯着他看,一只手勾着裴凛的脖子,一只手描摹他高挺的眉骨、深邃眼窝、眼尾、脸颊,流连到唇角,最后停在鼻梁轻轻一刮,调戏了他一下。

    而裴凛总会低下脸来吻他,从眼睛到嘴唇,撬开牙关,吻得很深很深,每每都要折腾到他喘不过气来,才罢休。

    苏漾不再回忆了。

    往事越是缠绵,如今回想起来便越疼,仿佛方才被那几道天雷劈得散架了一般,没有力气动弹。

    苏漾终于张口,唤了裴凛一声“裴雪迟。”

    这是裴凛在凡界时的别名,从前苏漾总这样唤他。

    未几,裴凛应了一声“嗯”

    “你恨我吗。”

    苏漾自己都没发觉,他问出这句话时,声音有一点哽咽。

    裴凛翻动木棍的手指顿了顿。

    木柴燃烧着劈啪作响,火光明灭中,他淡淡道“不恨。”

    苏漾微微一怔。

    裴凛继续道“我只恨自己下不去手杀你。”

    “”

    苏漾不说话了。

    山里入夜极寒,他冻得四肢麻木,此时眼皮沉沉地,只想昏睡过去。

    睡着就不疼了,也不用面对裴凛。

    可裴凛像是不打算放过他,过了会儿,又出声道“临界崖那天,我本想杀你。”

    苏漾闭上了眼。

    他知道的。

    当年他和裴凛的境界不相上下,临界崖决战那天,他本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死志去的。哪知裴凛本可以要他命的那一刀,在最后关头却偏移了要害。

    裴凛没听见苏漾应声,顾自说下去“那一刻我有种强烈预感,如果杀了你,我会后悔终生。”

    所以他迟疑了。

    而就是那一瞬间,胜负已分。

    苏漾胜了。

    胜利的战果是往后千年,数不清的日夜,他只能在纸上用墨笔一点一点,勾勒出记忆中裴凛的轮廓。

    他念念不忘,旧情未了,可事到如今已不能宣之于口。

    柴火“啪”地响了一声,两人却更沉默。

    裴凛侧过脸摘下面具,仰头灌了一口酒。

    借着黑夜中黯淡火光,苏漾隐约能看见他修长颈间滑动的喉结。可再转过来时,裴凛又将面具戴上了。

    苏漾没有看见他的正脸。

    “裴雪迟。”苏漾抱着最后一点侥幸,试探问他“我好渴,你的酒可不可以借我喝一点。”

    “”

    裴凛手指停顿了片刻,继续将酒囊壶嘴盖上,没有理会他的要求。

    苏漾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光一点一点黯了下去,直到他闭上眼,彻底熄灭。

    好冷。

    苏漾将衣服肩头漏风的破口扯上了一点,侧过脸,安静地沉沉睡去。

    苏漾睡得很沉,到后半夜时,隐约感觉肩头漏风的口子被什么罩住了,浑身都暖和了一些。他下意识往那遮蔽物里缩了缩,没有醒。

    第二天一早,苏漾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的。

    他睁开眼,见已经天光大亮了。大约是昨日心力都耗得太过,在魔界的深山野林也睡得这样沉。

    山中有风吹过,苏漾意识清醒了些,低头向声音传来处看去。

    裴凛拿了一条捆仙绳,正在往他手上缠。

    裴凛将苏漾两只细白的手腕捆在一起,端详片刻,打了个蝴蝶状的绳结。

    然后将绳索另一端牵在了自己手里。

    苏漾疏于锻炼,一身仙骨都透着慵懒,此时被这捆仙绳一捆,法力尽数消失,就和凡人无异还是个身娇体贵的凡人。

    裴凛直起了身,苏漾因被他牵着,也被迫站了起来。

    他昨夜召来风暴时束发的玉冠被吹掉了,此时一起身,黑发如瀑布般垂落,懒散地垂了几缕在肩头,正好盖住那道伤。

    因为没了法力,他身上的伤开始隐隐作痛,有要发作的迹象。

    苏漾觉得不太舒服,于是幅度有限地活动了一下筋骨。他看见昨夜熄灭的火堆边,那烤野鸡还剩下一只腿,就搭在翻烤的木架上。还有酒囊,下边的囊袋还是鼓着的,看上去并没有喝完。

    苏漾有点儿渴,轻轻舔了下发干的嘴唇。

    不知怎地,裴凛握住绳索那端的手忽然攥紧了。

    他转过了身,沿山路向外走。

    苏漾被牵着,也只好跟上去。

    这样走出了一段路,裴凛偶然停下,余光瞥见苏漾还在念念不忘地回头看,那吃不着的烤鸡和酒。

    裴凛“”

    没走多远,苏漾就看不见原来的地方了。他的注意力回到裴凛身上,才发现裴凛走得很快。

    方才体力足够时没感觉,现在渐渐地,苏漾便有些跟不上。

    他没有出声,踉踉跄跄地跟在裴凛身后跟,也不问他要去哪儿。反正裴凛要折腾他,就随他折腾,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罢了。

    苏漾秉着一派从容豁达的仙人心态,失去法力的身体却是肉i体凡胎,因走得太急,没多远就崴了。

    他还是没吭声,继续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脚踝被草叶割到,传来一阵细密的疼。

    苏漾低头看去,踝骨处浮现出一道血色的痕迹。

    因肤色白皙,那血痕像在雪白瓷上轻描了一笔朱砂,颜色鲜明,有点儿扎眼。

    他勾了勾唇。

    裴凛走在前方,久久没听见后边人的动静,大约是起了疑心,忽然转回头来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便停下脚步。

    只见苏漾面色苍白,披散的发间零零碎碎落着花瓣,加上他白衣昨日被雷劈过,焦黑焦黑的,活像哪家落了难的贵公子。

    见裴凛回了头,苏漾像有点儿怕他似的,往后退了一小步。

    这一动,便露出衣摆下裸露的脚踝。

    那一截足踝雪白清瘦,却落了一道鲜红割痕,格外刺目。

    裴凛低下了脸,似是在盯着苏漾脚踝处看。

    未几,他单膝蹲了下来。

    裴凛掀起苏漾的衣摆,手掌握住他纤细脚踝,拇指轻轻摩挲过那一道朱砂似的红痕。他指腹因常年握刀有些粗粝,许是摸疼了,能感觉到苏漾轻微的颤栗。

    除了那一道红痕,凸出的踝骨也有点红肿迹象。

    裴凛于是握紧他足踝往上抬了抬,左手将鞋轻轻脱下。

    苏漾一身仙骨,连双足也是雪白细腻的,托在掌心像一块冷玉。只是因为充血,此时泛着淡淡的粉色。

    充血最厉害的是脚踝,浮肿了一大块,显然早就崴了。

    忽然,苏漾把脚往回缩了缩。不知是捏疼了,还是不想让他看。

    裴凛动作一顿,抬起了头。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苏漾披散的黑发有些乱了。他安静站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一双狐狸眼无辜地垂着,模样有几分可怜。

    就好像因为他这一路的冷漠对待委屈了。

    裴凛手指虚握着,修长的指节无意识收紧。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半晌,

    苏漾伸出足尖,轻轻在裴凛的手背点了一点,想叫他把鞋还给自己。

    裴凛没有还。

    他就势托住苏漾的足踝,将他另一只鞋也脱了,然后稍稍直起身,手臂绕过膝弯,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苏漾整个人失重地悬空而起,落在了裴凛带着清雪味道的怀里。

    隔着面具,他还是看不见裴凛的表情,只听面具下传出淡淡的嗓音“娇气。”

    苏漾低下脸,唇角扬起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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