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日光正好,从上方盛开的寒樱花缝隙间洒下,落在了苏漾脸上。

    一晃一晃,忽明忽暗。

    他身上的伤开始发作了,一阵一阵地疼。方才以凡人之躯走了很远的路,苏漾也已经精疲力尽,此时便慢慢地阖上了眼。

    裴凛的手臂很稳,让人心安,他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人在睡梦中的举动全凭本能,是以裴凛走着走着,发觉手上抱着的人抖了抖,往他怀里依偎了一点。

    这一动,苏漾的黑发滑落了下去,露出肩头白皙的皮肤和昨夜那道伤口。因是天雷劈出的伤,皮肉翻卷处也一片焦黑,隐约能看见深处的血红色。

    再看他睡梦中蹙着的眉头,应当是伤口发作了,觉得疼。

    此时两人已到了断魂山下的渡口,不远处有船只停泊,裴凛抱着走苏漾过去,将人放进船里。

    被放下那一瞬间,苏漾明显有一点不安,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了他衣袖。

    裴凛动作一顿。

    船夫问“公子要去哪儿”

    裴凛道“魔都。”

    他没有将衣袖扯出来,就着这姿势弯身踏进了船里,坐在苏漾身边。

    苏漾还没有醒,睡颜安静,苍白漂亮得不似真人。船摇摇晃晃地驶离了渡口,裴凛忽然伸出手,手掌从苏漾裸露的肩头上方抚过。

    掌心隐隐散发出法力微光,伤口渐渐愈合,仿佛被凭空抹去。

    治好了伤,裴凛沉默地坐在一边,摘下面具,又从乾坤袋里取出了酒来喝。

    期间船夫回头看了一眼,立时大惊失色。

    他盯住裴凛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连声赔罪“对不住,公子,你的脸”

    裴凛淡淡道“无妨。”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又将面具戴上。

    船在魔都渡口靠岸时,苏漾醒了。

    他先是觉得肩头漏风,有点儿凉,再别过脸去看时,才发现那处的伤已然消失不见。

    是谁做的再明显不过。

    为他疗伤那人已先一步踏上岸,正拿铜板付与船夫。

    苏漾跟着上了岸,从裴凛背后探出半张脸。

    船夫将铜板揣进布衣兜,抬头时正好看见黑金华袍的男人肩头,后边那白衣美人一双漂亮眉眼弯弯的,正含笑看着自己。

    他愣了愣,回过神时恭维道“公子,你这炉鼎品相真是不错,老夫行船好些年了,头一回见着模样这么俊的。”

    闻言,苏漾眉眼间的笑意淡了。

    他原就觉得,裴凛打的这种绳结有点儿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见过,此时听这船夫一提才蓦然想起。

    是在仙市上。

    仙市贩卖的炉鼎,若被有缘人看中,便是用这种蝴蝶状绳结打包,然后牵回家的。

    而苏漾并不是炉鼎。堂堂仙门首席,眼下被魔君当作炉鼎一样对待,可以说是极大的折辱。他刚刚提起一点儿的心又坠下去。

    恰逢此时裴凛回过身,单膝蹲了下来,想给他穿鞋。

    苏漾的右脚被轻轻托起,便顺势抬起足尖踢向裴凛的肩头。

    他法力被缚,以一介凡人的气力去踢裴凛,自然是没能踢动,反被握住了脚背。

    裴凛抬头看他,语气淡淡地问“你在闹什么脾气。”

    船夫在一旁看着,也啧啧称奇“公子,你这炉鼎脾气还挺大,带回去得好生调i教才行。”

    苏漾本就心中不快,一听这话更是火上浇油。

    方才还乖顺让牵着的白衣美人忽然翻了脸,两只细白手腕用力一挣,竟是将那捆仙绳挣得断裂开,掉在了地上。

    苏漾袍袖轻扬,周围立时狂风乍起。

    那在一旁看热闹的船夫躲闪不及,被猛地往后掀翻跌进船里。

    而裴凛的鬼脸面具,也让这一阵风卷飞了出去。

    苏漾早就想把那面具揭下来看一看,此时总算是看清了裴凛的脸。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瞳孔骤缩,怔住了。

    风停了,裴凛雪色的长发垂落在肩头,他缓缓抬起脸,眼里漆黑沉默,深不见底。

    苏漾身子晃了晃。

    裴凛从前容貌盛极,剑眉入鬓,眼如星潭,是一种很英气的好看。即使后来因入魔白了头发,也未减半点风姿。

    可现在那张脸上,出现了一道纵横狰狞的伤疤。

    那道疤从额头一直蜿蜒到耳后,使得裴凛原本英俊的面容变得如厉鬼一般凌厉可怖。

    苏漾回过神“这是”

    “跌进深渊时摔的。”裴凛平淡道。

    虽然已经猜到,听见他亲口说出,苏漾还是心头一沉。他将手抚上裴凛的脸,想用法术修复那道伤疤,却未能起效。

    “没用的。”

    裴凛道“在深渊浸染魔气多年,不会好了。”

    苏漾默了默。

    虽然如此,他掌心仍在不断输出着法力,像是不信邪。

    见状,裴凛用力握住苏漾的手腕,打断他施法,同时直起了身“太迟了,你现在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他们面对面,彼此都能看清对方眼里的情绪。

    苏漾现在能读懂裴凛了。他像每个被毁了容貌,自暴自弃的丑人那样,忽然将脸凑近到苏漾面前,似是想吓他一跳,看他眼底浮现惊恐、厌恶的情绪。

    但苏漾眼里只有心疼。

    “裴雪迟”

    他哑了嗓音道“对不起。”

    闻言,裴凛唇角弯起了一点儿,语气淡淡地道“道歉有用吗。”

    苏漾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口,想告诉裴凛自己没有被吓到,没有觉得丑陋,想告诉他自己还喜欢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裴凛握着苏漾的手腕用力拽了过去,让他跌进自己怀里。苏漾抬起脸,在看清他眼底阴暗的情绪后心尖一颤。

    裴凛附在他耳边,低着嗓音,一字一句道“苏漾,你永远亏欠我,知道吗。”

    苏漾闭了闭眼。他的手指撑在裴凛胸前,蜷起了一点点,想抓住什么,但什么也没抓住。

    半晌,他轻轻出声道“裴雪迟,你恨我,所以将我当作炉鼎对待,以此羞辱我么。”

    裴凛微微一怔。

    他低下脸,正好瞥见苏漾手腕上被捆仙绳蹭出一道的红痕,明白了。

    十日前,掌祀往魔宫送进来一批炉鼎,说是作为恭贺裴凛归来的贺礼,被他打发了。那时裴凛见那些炉鼎手上捆的都是蝴蝶状绳结,精致漂亮,今日给苏漾打结时正好想起,便打了一个一样的。

    他其实没有别的意思。

    况且

    裴凛两指捏住苏漾的下颌,轻轻抬起,强迫他看着自己“你为何会觉得,被当作炉鼎是羞辱。”

    “你不是吗。”

    苏漾“”

    他们那一族血脉的仙狐,确实是半个炉鼎体质,所以才有报恩这一说。当初报恩那一夜,他破了裴凛的无情道,也同时把自己一身修为给了他。

    如今裴凛恢复了记忆,想起那一晚和之后的事,确实可能以为他是个炉鼎。

    可能还是效果拔群的那种。

    想到这,苏漾眼神有些闪躲,不再和裴凛对视,也没有回答。

    正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水声。

    苏漾人还被裴凛禁锢在怀里,只稍稍挣脱了他捏住自己下颌的手,转过脸去看。

    是那个船夫。

    船夫方才被苏漾召来的妖风吓得不轻,此时见他回头往望来,立时如撞了邪一般,更加卖力地抡起手臂摇桨,想将船驶离。

    但因方向没把好,船头反而掉了个个儿,在水面上打转。

    这原本是滑稽的一幕,苏漾却笑不出来。

    他此时心里都是裴凛方才的那一句苏漾,你永远亏欠我。

    还有你不是吗。

    他虽然确实不是炉鼎,可裴凛若想将他当成炉鼎,也是可以的。

    苏漾幼时就听族里的老人说过,他的六叔叔就是因为化形后去找救过他的人类报恩,结果遇人不淑,被那人当作炉鼎活活采补至精气衰竭,最后虚弱死去。

    族人找到六叔叔时,他连皮毛都掉光了,被扔在冰天雪地里,死得没有一点尊严。

    那时族老告诫他,人族本性贪婪,不可与之交心。

    苏漾的脸又被扳了过去,思绪也被打断。

    裴凛看着他道“若你不是,为何当初那一夜过后,我会修为暴涨。”

    苏漾“或许是,天赐机缘”

    裴凛“。”

    苏漾摸了摸下颌,作若有所思状“况且,二人灵修,和合之法本就对功力长进大有助益”

    “又在胡说八道。”

    裴凛手指一抬,把他嘴合上“我并非把你当作炉鼎,也未曾觉得炉鼎有何不妥。”

    “血脉天生由不得人,何况是炉鼎这种遭人觊觎的体质,你不愿说就罢了。”

    说完,他便松了手,解开乾坤袋拿出一条新的捆仙绳。

    苏漾有点儿意外。

    便是在仙界,都有大把自诩正气凛然的修仙者不把炉鼎当人看,他在其中浸染多年,是以方才觉得裴凛在折辱自己。

    可仔细想来,炉鼎本身并未做错什么,且多是可怜人。

    便是真被当作炉鼎,确实也没什么可耻。

    只是裴凛这番话,不像魔君,倒像是当年那个照雪仙宗大弟子会说的。

    苏漾边看着他绑自己,边问“你当年,是因何入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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