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乘坐萧其臻的马车回到灵境胡同, 路上得知他已升任都察院右都御史,以他这个年纪能当上国家最高监察机构的长官,说明皇帝和阁臣们都很看好他。
萧其臻此刻生出一些侥幸“唐振奇要是早一点知道我们在合伙骗他, 定不容我担任现在的职位。”
柳竹秋感觉他的处境更危险,又不能再用相同招数自保,劝他先告病躲一阵子。
萧其臻行事刚直,不愿露怯, 让她专心防范阉党。
柳竹秋说“我打算明天带文娘子他们搬到陛下赐我的宅子去住, 再多请些奴仆护院, 这样家里人能安全些。大人能帮我物色一批可靠的仆役吗”
萧其臻准备先从自家抽调二三十人供她使唤,然后再从别的渠道替她挑选。
马车抵达租房, 瑞福扶柳竹秋下车, 萧其臻跟着送进门,说好明天一早派人来帮他们搬家。
文小青前日接到朝廷的封诰,她和柳竹秋是假夫妻, 一朝被冠以伯爵夫人的头衔深感惶恐, 唬得闭门谢客, 只等柳竹秋回来处置。
柳竹秋路上吃了一颗化酒丹,到家后清醒多了。
先向她致歉“这次朝廷的封赏来得突然,又让姐姐受累了。”
文小青苦笑“受累谈不上, 托小姐的福也让我和仇儿风光了一把,只是红薯干终究不能充天麻, 万一日久事败可如何是好”
若柳竹秋能一辈子装温霄寒,她倒乐得坐享其成,以后让儿子袭爵。可稍微清醒的人都知此事难成, 她不能不为大家的将来担忧。
对此柳竹秋暂无良策, 请她先随遇而安。
庆功宴结束, 朱昀曦回到东宫召云杉问话。
听说柳竹秋被唐振奇识破伎俩,是以装疯买醉上演那出闹剧。他的心几乎顶到喉头,急道“她的办法真能奏效吗倘若父皇仍然相信唐振奇可怎么办还是由孤去跟父皇说说吧。”
陈维远慌忙劝阻,云杉也禀告“柳大小姐怕有人借机滋事,请您先别出面,说她自会应对。只求您设法庇护宋妙仙。”
站在主公立场看,这样懂事的臣下很省心。可朱昀曦现在更多的将柳竹秋当成妻室看待,怎放心让她独自与那些丧心病狂的恶人周旋苦恼不过道“唐振奇势力虽不如从前,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让孤袖手旁观,不是存心急死人吗”
陈维远安慰“殿下无须太过忧虑,柳大小姐足智多谋,相信这次也能履险如夷。”
朱昀曦怕贸然行动会给柳竹秋添乱,无奈点头,又问云杉“是萧其臻送她回去的他有没有说要如何帮助柳竹秋”
云杉说“奴才送他们上车就回来了,听柳大小姐的意思是要和萧大人商议对策。”
朱昀曦又怪柳竹秋拎不清“她这么快就忘记萧其臻丢下她独自逃命的事了,居然宁愿找他帮忙,也不找我。”
侍从们听出醋意,觉得主子有点无理取闹。
陈维远替柳竹秋辩解“萧其臻是外臣,又与东宫关系疏远,出了事也不会波及您。柳大小姐大概是想到这一层才向其求助的。”
云杉帮衬“萧大人是柳大小姐的同谋,唐振奇也绝不会放过他,二人理当同舟共济。”
“同舟共济”四字分外刺耳,朱昀曦冷眼瞪视,让他重复一遍。
云杉惊觉口误,急忙磕头认错。
“奴才是说他俩现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自然要抱团。”
他越慌越错,换来太子一声“掌嘴”。
看小太监啪啪自抽,朱昀曦心情加倍糟糕,挥手打断,命他明日去向萧其臻传话。
“如果唐振奇先对付他,就让他一个人受着,敢连累柳竹秋,孤会先要他的命。”
柳邦彦也正度过不眠之夜。
他将柳尧章带回家中,到内书房关门审问。
“阿秋刚才是怎么回事她为何当众羞辱唐振奇”
明白女儿那样做必有原因,他像被人捏住脖颈的鸭子,无力的悬空感持续制造恐慌,随时准备挨宰,又不肯放弃挣扎。
柳尧章能瞒则瞒,对待包不住的火,他这张薄纸也难抵抗,虚怯地请父亲落座,对其坦白情由。
柳邦彦其实已猜测得差不多了,但终免不了一阵虚脱般的晕眩,憋着一口气迫使自己清醒,含恨推开替他抹胸口的儿子,哀惶怒斥“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孽障迟早会玩火,这下果真应验了”
柳尧章无措安慰“老爷莫急,今晚的事态正符合季瑶预期,陛下亲眼看到她与唐振奇结怨,唐振奇再在圣驾前诋毁她,陛下也不会轻易相信了。”
柳邦彦混迹官场几十年,从不敢以简单模式考虑问题。
就算皇帝不听唐振奇的谗言,以那恶珰的势力,难道不会用别的法子打击报复暗箭伤人不奏效,他说不定会明火执仗去行凶。
得再想个法子设防才行。
柳邦彦被儿女绑上漏水的贼船,眼看风暴来袭,被迫采取行动。
他赶走柳尧章,独坐思筹半晌,心生一计,派人叫蒋少芬过来说话。
蒋少芬先于柳竹秋返回京城,她在柳家只归柳竹秋使唤,余人有事也不大会麻烦她,任她来去自如。
收到柳邦彦召唤,她料定是为小姐的事,藏好怨恨,以仆人的身份去面见他。
她见证过柳邦彦的罪孽,柳邦彦不大敢正眼瞧她,此刻事出紧急,拉下老脸与之商量。
“阿秋将有大难,你知道吗”
蒋少芬吃惊“小姐不是随太子平安还朝了吗又出什么事了”
“她算计唐振奇,日前机谋败露了。”
柳邦彦转述柳尧章交代的信息,蒋少芬焦急“以前唐振奇就曾派人暗杀小姐,这回多半会故技重施,我得去保护小姐。”
柳邦彦抢先制止“先不忙,阿秋刚立功受爵,唐振奇断不敢在这几天下手。况且他人多势众,你又没长三头六臂,如何防得住”
蒋少芬猜他已有主意,率直询问。
柳邦彦三言两语介绍完,以眼下的形势看没有比这更好的对策了。
蒋少芬表示接受,说会找到可靠帮手来助阵,然后问“要先知会小姐吗”
柳邦彦摆手“要做到逼真,就不能走漏消息,你大约多久能找齐人手”
“快则一两天,慢着三四日。”
“那好,我们就把行动定在三天后,你千万在意,别误了日期。”
蒋少芬察言辩色,计议停当后忽然冷笑。
“你这次还算有点作为,终于肯担起父亲的责任了。”
她是唯一一个肆意讥讽还让柳邦彦不敢还嘴的人,老头儿虚弱辩解“你把我想得再不堪我都无话可说,但阿秋是静雅唯一的孩子,又是我的亲骨肉,我怎么可能真的撒手不管呢”
他说再多蒋少芬都不会原谅他,本欲漠然离去,柳邦彦再次叫住她,顶住她冷冽的目光,沉重致谢。
“谢谢你这么多年都没向阿秋提起那件事。”
他很清楚自己的过错是不可饶恕的,假如让柳竹秋知晓一星半点,他就会永远失去为人为父的资格。
蒋少芬恨他入骨,连他的谢意都嫌脏,蔑视道“是夫人叮嘱我这么做的,她想让小姐快快乐乐长大。”
提到赵静雅,柳邦彦悲从中来,小心出示压抑许久的好奇。
“那个时候我是说我不在场的时候,静雅可曾提到过我”
蒋少芬摇头“除了小姐的事,夫人什么都没说。”
这句话潜在的含义刀尖般扎进柳邦彦心底的伤痕,嚼泪哀叹“这些年我每次梦到她,她都是一副冷漠至极的样子,不管我怎么哀求忏悔她都不肯理睬,就跟那时一样。”
蒋少芬看不惯他事后深情的虚伪,尖锐鄙薄“你不就想让自己的良心好过点吗对夫人做出那样残忍的事,还不肯背负罪恶感,夫人最大的不幸就是嫁给你这种自私懦弱的小人。幸亏小姐一点不像你,我想这大概是老天对夫人的补偿。”
她本想趁势痛骂负心汉,忽听远处有脚步声靠近,是范慧娘和陆嬷嬷。
她转身打开房门,装出离去的样子,向迎面走来的女主人行礼。
范慧娘悄声问“老爷叫你做什么是为了阿秋的事吗她现在在哪儿什么时候回家”
蒋少芬从容搪塞“小姐这几天还回不来,我明天就去找她,夫人有话要带给她吗”
范慧娘有一肚子话要嘱咐,临时不知该捡哪一句,愁叹“只要她平安就好,你告诉她父母都快急死了,让她有空先回家一趟。”
蒋少芬领命去了,范慧娘带着陆嬷嬷走进书房,见丈夫坐在椅子上,尚未收住老泪。
她立时急了。
“老爷怎么了我刚看蒋妈出去,是不是阿秋又惹祸了”
柳邦彦忙用袖口拭泪,叹气“你又帮不上忙,管那么多作甚我会处理的。”
范慧娘不明就里,更慌乱了,坐下拍着桌子抱怨“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我那么疼她,她却跟个催命鬼似的成天害我担惊受怕。她这次又怎么了有人要害她吗她会不会有危险,我们要不要接她回来,还是赶快安排她逃命啊”
她像老母鸡似的絮絮叨叨操着心,被柳邦彦烦躁喝止,又自言自语流泪诉苦“我们花了那么多银子为她母亲超度,赵姐姐怎么就不肯保佑一下她的女儿呢任由她越闹越离谱,今后可怎么收场”
柳邦彦忍无可忍,爆吼如雷“从今天起不准在家里提这件事”
范慧娘捂住心口哆嗦“这件事是指哪一件阿秋,还是赵姐姐”
“都不准再提”
柳邦彦持续抬高音量掩饰心虚,但愿永远别再让其他人发现他的罪过。
庆德帝赐给柳竹秋的宅子坐落于城东太平仓旁的牛角湾。
宅子的前主人正是被柳竹秋亲手处决的恶阉罗东生。
房子坐西朝东,占地近六亩,共有五进院落,每重院落都采取“三厅九栋”制式,布局严谨,屋宇高大,雕饰精美。
罗东生生前重金营造这座豪宅,自己没享受几天,绝想不到会为夺命的冤家做嫁衣。
柳竹秋入住时,大门上的匾额已改成了庆德帝亲笔题写的“忠勇伯府”,原来的奴仆都被官卖了,家什也被抄没一空,上百间房舍空荡荡的犹如鬼屋。
朱昀曦听说她要搬家,派人送来若干家具陈设,可还远不够填满所有房间。
柳竹秋不愿花钱布置,管理整座宅院需要大量奴仆,这笔开支也是她拒绝承担的。搬家这天先前后内外逛了一圈,发现一墙之隔的南邻竟是户部尚书陈良机。
稍后里长前来拜见,闲聊中柳竹秋问起此事,里长回说“陈阁老的府邸还不及贵府的三分之一大呢,他家人口多,房子不够住,前年为买地的事跟罗东生起了争执,后来还是陈阁老主动退让的。”
原来伯爵府经过两次扩建才有了如今的规模,后面的三重院落本是一位商人的产业。那商人破产后卖房抵债,陈良机因家里拥挤,想买下来盖房缓解住房压力。谁知罗东生听管家撺掇也要买那块地,威逼商人跟他交易。
陈良
机不敢得罪中贵,遂取消了购地计划。
柳竹秋想到这边太监家宽敞空荡,那边的尚书第却逼仄嘈杂,两相对比,讽刺意味十足。而后生出一念,次日家里收拾完毕,派人请苏韵来说话。
苏韵正因与瑞福约定的一年期限已满,想找柳竹秋商议迎亲,见她初回京城,诸事繁忙,未便打扰,接到邀请马上赶来了。
他向柳竹秋通报婚事已筹备齐整,说二月十八是个好日子,想在那天成婚。
柳竹秋舍不得瑞福,可眼下她随时会遭阉党迫害,能打发瑞福出去避祸也是好的,于是回说“韵之既已料理停当,明日即可派人下聘,我这边会赶在二月十八以前准备好婚礼事宜。”
不料瑞福踩着她的话尾跑上厅堂,绷起红得冒烟的脸大声说“先生,我不要嫁人”
柳竹秋吃惊,怕苏韵尴尬,忙严肃道“你和韵之定下婚约,事到如今怎么能反悔呢”
瑞福搓手跺脚,将心一横,直接向苏韵解释“苏老板,我家先生有危险,我不能离开她。”
柳竹秋一再打断她都置若罔闻,还大胆提出要求“如果您真想娶我,婚后请搬来和我们同住,让我能继续侍奉先生。”
她竟想让苏韵做上门女婿,柳竹秋始料未及,感念她的用心,又不愿让苏韵误会是她教唆的,只得居中调停。
“你突然提这条件叫人如何是好先退下,等我问问韵之的意思。”
瑞福踧踖不安地离场,柳竹秋先向苏韵道歉,简单说明自己当前的境遇,让他别错怪瑞福。
苏韵对她的关心不比瑞福少,忙说“您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怪我鲁莽,未了解情况便自作主张。那就等形势有所好转了再谈婚事吧。”
耽误鹊桥,柳竹秋过意不去,苏韵的注意都转到她们主仆和姐姐外甥的安全上,很想帮助。
柳竹秋感激道“我还没想到太好的办法,只能小心戒备,不过今天请你来的确有事相求。”
她想把伯爵府后面的三重院落送给陈家,这么做能收买这位阁臣,又可节省一大笔管理开支而不令房舍荒废,知道陈良机过去喜欢看苏韵唱戏,想托他代为交涉。
苏韵乐意效劳,准备明天就去办理。
天已晚了,他怕瑞福不自在,告辞离去。
柳竹秋正和瑞福说话,门房送来一封请柬,居然是柳邦彦派出的,他以官场前辈口吻邀请她后天去蓬莱馆参加工部的部会。
柳竹秋深感意外,一时闹不清父亲的用意。
阉党八成正暗中监视,最近回家都可能暴露,她派人送信给柳尧章,让他代为探问。
第二天她按部就班行事。
昨天已向庆德帝请递了谢罪奏书,乞求他宽恕自己在南熏殿耍酒疯的过失。
今天该写封爵和获赐伯爵府的谢恩奏书,另外为平叛过程中的立功人员向朝廷请功。
崇礼县的戴大勇、二黑等民勇,武县的井镖头一家和长顺镖局的人,还有何玿微夫妇、滕凤珍、参与五梁殿救驾的许应元和永加堡苦役凡她亲身接触过的功臣义士无论男女全部详细记载,整理成文书上交有司。
完成这些任务又到了下午,柳尧章上门来回话。
“老爷说你挣到这种地步,他也无话可说了,你入了官场,人脉自是越多越好,他索性给你门路,先带你结交工部的同僚。”
柳竹秋像看到西边升起的太阳,满腹群疑道“老爷为何突然想通了”
柳尧章习惯把亲人往好处想“许是前天看你随大军凯旋,被你的风光架势和大臣们对你的恭维打动了吧。你当时真挺神气的,我看了都羡慕。”
那倒是,柳家上溯十代,独她享受过此种荣誉,也
许父亲真是受到感化才对她改变态度。
他是我的亲爹,肯定不会害我,就顺便去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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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的亲爹,肯定不会害我,就顺便去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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