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漾朝位列殿中两侧的虎贲卫示意,到申兴行礼出去,才又去看李高驰。
这家伙平时做得好一副忠君爱国的表象,封地年年课税都是贫缺,看地州奏报完全看不出破绽,又全力支持司马庚新政,手掌廷尉,地方上的官司到了他手里,滔天大案也冒不出水花。
没有案件,自然是吏治清明,政绩斐然。
虎贲卫抬着担架进来,担架上躺着一名老者,旁边跟着一个青年壮汉,皆是衣衫褴褛浑身血污,殿上一时都是喁喁私语声。
李高驰、顾鸿轩两人变了神色,几乎站立不住。
崔漾目光锐利,“廷尉纵容封地内盗匪劫掠东平,官匪勾结,弹压东平府官百姓,致使东平十六县百姓流离失所,历年秋收得的粮食都进了廷尉的口袋,朝廷从哪里去收税啊?”
崔漾话语落,担架上老者挣扎着起来,跪在地上老泪纵横,不住磕头拜求,“求陛下做主,求陛下做主……”
金銮殿上都是议论声,有吃惊唏嘘的,有气愤怒极的,靠前两名官员捡起那沾血的麻布,展开后数丈长,全是血字血书。
满庭哗然。
李高驰身体颤抖,膝盖软跪下去,声音里带着颤意,“陛下,臣……冤枉……”
他是料定了新帝刚得请愿书不久,只有一面之词,无法定罪,渐渐稳住了神,再开口,声音平稳了许多,“老臣对大成忠心耿耿,陛下切勿偏听乱民一面之词,请陛下明察,还微臣清白。”
顾鸿轩掐着手里的玉圭,要跪下去的膝盖停住,勉力站直了些,另有三五人面色各异,缩肩垂头。
崔漾扫了眼金銮殿,叫宦从将另一副口供递到大理寺正卿徐正手里,“朕近日才接到的老先生,确实没法验证你究竟清白不清白,不过东平的百姓有户籍路引,有上京入城的权利,怎么三十六个人,全部死在了廷尉、尚书右丞的家臣亲信手里,侯爷你既是清白的,杀他们做什么?”
李高驰听罢,脊背再挺不住,瘫坐在地上,被取了冠帽,露出灰白的头发,再不复权臣的仪态俊伟,顾鸿轩再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
薛回心里倒抽了口凉气,与陆子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复杂震惊。
徐正与李家关系亲近,此时捧着这口供,便如捧着烧红的火炭。
崔漾摆手,“带下去罢,鉴于大理寺、廷尉里多有侯爷亲信亲眷,理当避讳,此案由尚书、御史、谒者三台抽调人手,三台查实会审,另已派周飏、章戍二人为监察刺史,领诸属官前往东平,督查地方州府,此案牵扯出来的犯官,抄没所得的家财,折换成粮、农具,发还东平十六县百姓,都尽点心。”
老者壮汉语已不成调,只知不断磕头拜谢,身体都在颤抖,“谢陛下皇恩……”
崔漾叫禁卫扶他们起来,“老先生身受重伤,暂居宫中,若要查证口实,往宫中递了信籍,叫禁卫陪同即可。”
尚书令杨明轩,御史左丞刘卫几人出列领命,到老者和壮汉叩谢圣恩,担架被抬出去,又有两名绯袍官员惶恐跪地请罪,皆因那章戍和周飏都是出了名的酷吏,贪官污吏落进他们手里,别说是油皮,连骨头也要被拆开了。
“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
自有虎贲卫上前,脱冠帽,解官袍,将人带下去。
金銮殿里渐渐宁静,一丝声音也无。
崔漾看了看天色,知晓再过半个时辰便该传膳了,叫人把往年的税收名录搬来。
殿中只剩下账册翻动的哗啦声。
金銮殿里无人敢再多置一词,各自握着玉圭分列两侧,连脚步都轻了。
宴归怀立在队列里,抬头便能见前面六百秩以上的许多官员后颈都冒出了汗,个中几个汗水甚至打湿了后背衣袍,脑中闪过那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目,在这一刻,比过去的每一日,都要清晰且郑重地意识到,这天下,终归有一日是要姓崔的。
崔漾大致翻看了一遍,穷是真穷,国库是空的,今年收来的这点存粮,还没有她手里的五分之一多。
她不怎么攒银子,十年来但凡有点钱,都用来买粮食,但粮食放久易坏,每年新粮换旧粮,溢出的,就换成了田地,畜牧场、矿山,尚算富余。
崔漾在舆图上圈了两个地方,“关中大旱,江陵、濮阳、定陶一代又是水灾,还照废帝之前的政令,外加东平十六县,三州免税两年,除此之外,朕会缩减宫中用度开支,凑三百万石粮食给各地百姓,边戍,宴同尘,这件事你来负责,半个月后你来国库领,救济粮务必送到百姓手中。”
金銮殿里霎时响起了轻轻的抽气声。
便是连刚才面赤的高茂训、郑元建等人,都有片刻呆滞,神情变幻,一时连先前被申斥的愤怒都忘了。
宴和光、刁同甫本是正心算课税,一时也吃惊抬头。
“三百万石?”高茂训问出了声,回过神自知失礼,出列见礼,“陛下恩德,是给百姓么?”
崔漾笑了笑,“自是君无戏言。”关中本是天府粮仓,但年年干旱,赤地千里,司马庚水渠修到一半,快成了,但毕竟是远水难解近渴,不先稳住民心,农人流失,开了水渠也无人种地。
哪怕是前头有改税课这一涛浪,诸臣还是或多或少都有些喜悦,纷纷告谢圣恩,“陛下仁德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漾叫他们都起来,看了看天色,她肚子饿了,便朝候在一旁的太官令曹蓝奇看了一眼,蓝奇忙喊退朝。
群臣恭送,到那道明黄的身影消失在玉阶旁,才都起身,并不敢在金銮殿内议论,规规矩矩出了中殿,才又三三两两地走了。
宴和光、郑元建、高茂训、刁同甫几人神色都很迟疑,是想要劝诫陛下勿要轻易更改国策国政的,但新税法他们一时也没个章程,就这样去上奏,没个依据,显得无礼无理,且许多门户稍小的臣僚神情十分向往意动,简直是脚步生风,夸赞声不绝于耳。
“果真不愧为龙孙凤女,陛下颇有太/祖遗风……”
“难得的是仁德仁心,心怀百姓,难得。”
刁同甫甩袖,“这群人真是不知死活,改课税岂是这般好改的,皮都要被扒下来了,还这般兴高采烈,愚蠢。”
宴和光叹气,他早得了儿子提点,知晓今日朝堂情形必不会叫世家如意,有准备,这时却也不得不道一句陛下心机谋算,原本丞相王铮不在,朝中只于节、杨明轩、许晨几位孤臣纯臣,改课税要遭全朝反对,君威之下,他不敢不应,却不觉得能改成功。
但眼下十人里便有三人放弃了争取权益。
一则今朝抬手翻出这么一桩大案,半刻钟里,李、顾、徐三家门楣倾倒,属实是雷霆手段,二则女帝陛下轻轻松松拿出三百万石,无不昭示着朕有钱朕有粮几个字。
光是师出有名,有人有兵,能坐稳皇位么?
未必。
但如果再加上有钱有粮,只怕是个庸才,也能坐上龙椅试一试。
秤上一加码,人人心思活络,各有权衡。
门户小,改课税便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两相抉择,他们会更愿意尽心替陛下办事,把差事办漂亮,选后宴上的赢面便会大一些,不过是勒紧腰带节省一点,到时候博出位,要什么没有。
今日晨光惨淡,宴和光又叹了一声气,朝几位同仁拱拱手,“先理出个章程再看罢。”
刁同甫亦回礼,“去其三,还有七,我看她怎么改。”
薛回挺激动,似他这样只能攀附新帝的寒门臣子,如今见陛下手腕能力,如何不激动,想朝陆子明、宴归怀竖一竖大拇指,又知这二人出生士族,今日算是被陛下刮了一层油皮,便也硬生生忍住了,尽力装出面无表情沉稳冷静的样子。
陆子明长长舒了口气,略有些担忧,“官匪勾结,定是官官相护,大理寺,廷尉双双被架空,拔出萝卜带出泥,削去一大半,这么一桩大案,已经叫人心惊,这税课,真能改么,往年十月,皇帝课考察举官员,填补缺职,今岁陛下还下了诏令举贤良方正,如今只余两月,此时开罪勋贵,介时如何收场。”
想动勋贵的利益,谈何容易,照眼下的情形,陛下拉拢还来不及,如今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九月课税章程一出,诸臣必定口沸目赤,江海翻腾,十月课考察举官员,若是无人应诏,或是只有贪慕虚荣的蟑螂鼠辈应诏,君威扫地。
除晋阳军情,此二件,都是眼下关乎帝位的头等大事,因着女子身份,就更难。
偏前几次都极有主张,化险为夷,此时叫他这颗道心也跟着忽上忽下的。
陆子明连声叹气,“燕草兄,你是新贵,且一定要支持陛下改税,舍下眼前一点利益,将来封侯拜相,这点东西算什么。”
这是着急上火,直言替陛下拉拢人脉了。
宴归怀照旧走得慢吞吞,“子明兄不防猜一猜,接下来陛下会做什么。”
女帝陛下不知道改课税的难处么?只怕是不太可能。
说着便走到了北阙,三人正要告辞回府衙,远处疾步走来一青衣小宦从,是陛下的近侍蓝开,便又驻足问礼。
蓝开擦了擦额上的汗,笑着行礼,“总算给奴婢赶上了,陆大人,宴大人,陛下召见。”
薛回不由看向二人,实则三三两两刚下朝的其余官员看见蓝开,也都暗中注意着这边,这时神情各异,有那绷不住假笑的,连寒暄都省了,嘁了一声,甩袖走了。
被针对了。
至于什么原因,二人也心知肚明,他们一个年至三十,一个年二十七,一个修道,一个修书,与废帝一般,都是至今未娶,也没什么荒唐事,是真正干净洁白的身体,拥有现在世上对男子来说最珍贵的嫁妆。
更勿论除了废帝,丞相王铮、光禄勋陆子明、鸿胪寺正卿宴归怀、右扶风苏仲棠四人,在前朝本有四仪朝官的名声,虽是旁人胡乱安的名头,但评定的标准是才貌品性,陆子明宴归怀自然知晓在旁人眼里,他们容貌是不差的。
再加上干净洁白的身体,眼下陛下单独召见,便由不得人不浮想联翩。
陆子明清咳一声,“燕草兄,请。”
宴归怀依旧慢吞吞的,“子明兄请。”
蓝开在后头,瞧见两个芝兰玉树的男子耳根微红,脚步些微凌乱,不由一乐,世道变了,这轮到男子心慌意乱胡乱揣度了,哈,他蓝开就没这样的烦恼。
蓝开垮了个脸在前头引路,快到宣室才堆满笑,躬身伸手,“二位大人请。”
上京城三十六坊,属古生坊最清宁,青色石板铺出长达四里的书墨街,立在云坊交叉口,往东走到尽头是大成三学宫之一的太学,往西接上京城最繁华的安和坊。
书香墨香,除了书肆、私塾、学馆,结庐,文玩店,书墨街属茶楼最多,梦泽茶肆是位置最好环境也最清幽的茶楼,梨花木雕栏画栋,园内流觞曲水,极尽雅致,接待的也大多是勋贵子弟。
“世事荒诞如斯,炎寅兄,不如我们几人结伴出逃吧,南越,交跖,河套玉门关,有多远走多远,这样就不会被逼迫参加什么选后宴了。”
案桌前烹着庐山云雾,茶香缭绕,陈伯寅一身墨色衣袍,推了杯茶到歪斜在榻上的好友面前,“少喝点罢,殊不知多少人为三百秩官钻破了头。”
今日聚集在此的六人,身上都背着要参加选后宴的苦果,闻人望抱着酒坛唉唉叹气,“想我少年人,壮志未酬,却要学女子一般邀宠,去争夺一名女子的喜爱——被逼着研习琴棋书画,弓马射箭也罢,不近女色也罢,连酒也不给喝——带出这坛酒来,废了我老大劲。”
他一说,棋盘旁执黑子的柳居人笑道,“总不比邱伯父逼着邱黎洗髓伐骨练武功还要惊悚些。”
对面坐着的正是平尚书事邱仞之子邱黎,眼下都是青黑,拿着白子的手指都控制不住的发抖,不是生气,是被逼着没日没夜练武练的。
“女帝陛下箭术,武功都不俗,想来伯父是担心陛下看不上书生,才要逼迫子礼练武的。”
邱黎手臂仿佛不是自己的,白子掉在棋盘上,险些毁了一盘棋,捡起来时对自己父亲口下也不留情,“邱生逼我练武,只是担心以后入宫打不过陛下,被陛下拿捏罢了。”
身为人子本不该直呼父名,非议妄言更是大逆不道,但邱黎性情一直如此,几人习惯了,且男子为帝时,送女儿入宫,女子为帝时,送儿子入宫,父与子的外表下,是赤落落的利欲熏心,身为钻营富贵的工具人,心情不好情有可原,是以其他几人也并不出言相劝。
闻人望心有戚戚,“这不许那不许,倒像是养一头待宰的猪,只等三月一过,盖上印章,拿着牌号,等着女帝陛下挑肥拣瘦。”
他说着,酒意上来,一下坐直了,“炎寅兄,邱黎兄,居人兄,仲云兄,我们逃走罢。”
他把茶肆内或是下棋,或是煮茶,或是正懒散投壶的友人点了一遍,又看向窗边的男子,唤了声柳云溪,没得应答,恍觉查出外头街市似乎格外安静,不由又问了一遍,“小柳树!你在看什么,和你说话呢。”
立在窗边的人手掌握着窗棱,手中棋子落在地上尚不自知,神魂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隔间内其余几人相顾一眼,皆起身整理衣袖,往窗边走去,一看便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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