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搜检到距离越国王宫背后十里开外的猎山,在一户猎人家中寻到了线索,朝野哗然。
崔呈依旧卧病在床,崔灈十分急躁,“想不到这些人这般卖力,这么快就查到了猎山,另外洛青衣几人似乎有所察觉,他们的武艺高强,从越王那儿收来的死士完全不是对手。”
“当初不如就安安分分做一个侯王——”
“住口——”
崔灈勉强道,“儿子只是觉得四兄说得对,我们根本不必要夺阿九性命,她于情爱一事上极不上心,只要她没有子嗣,江山还能落在外人身上不成。”
崔呈低呵一声,“落子无悔,瞻前顾后能成什么事,她的医毒术,连陈林都赞不绝口,你想怎么叫她没有子嗣,孩子接连夭折,不一样要怀疑到我们头上,此时趁乱拥兵,有自保之力,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如果不这样做,她的帝位只会越来越稳固,我等再无时机。”
且儿子年轻有时间等,他能等多久,如今他年过五十,还剩多少年岁可以等,司马慈这一役是天赐良机,天予不取,人复何为。
见儿子垂着头,崔呈缓和了神色,“戒急用忍,难道现在的境况,还比司马望舒重回上京城还要艰难么?”
“别忘了,盛骜是我们的人,十万麒麟军,就算硬打,也未必没有胜算。”
崔灈定住神,崔呈继续道,“当初只说她先叫禁军护送我们出地宫,并没有提及地宫里的情况,那女尸骨骼的体征确实与她相似,加之有天子印信,旁人只当你我认错了,不会多想什么,地宫里的人都死了,洛青衣等人便是怀疑,也没有实证,且她一死,国一日无君,时间长了,背后的原因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崔呈端茶喝了一口,“就算她活着回来指认我们,也是一家之言,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我是她父亲,纵是有千错万错,她也动为父不得,勿要忧心。”
崔灈长舒了口气,回禀道,“废帝身边有高人保护,十二坊那群人不是对手,废帝已进了陵林,杨明轩几人似乎信重他。”
碗盖撇了撇浮沫,崔呈手执碗盖,撇了撇浮沫,“他身份虽然特殊,但手里无兵,无需在意,他要是想搅动局势,就让他搅,你暗中收买可能被收买的臣子,回京之前打点妥当便可,十月岁正,祭祀大礼、年末官员升迁课考,国库缴税,桩桩件件,群臣必会在此之前,提议另立新君。”
崔灈应声,崔呈理了理麻帐,因着丧事,床帐被褥用的素色,他已经带够了,满目都是白,也看够厌烦了,“爱财的给财,要权的给权,单就废除税改,恢复前制这一条,就能叫不少朝臣意动,这天下,到底还是世家权贵的天下,终归是要有主的。”
崔灈低声称是,行礼告退了。
章戍调任廷尉,除了刑法审案,破案追踪也在行,锁定猎山范围后,两日内找到了山崖上近百人行走移动的痕迹。
血迹渗透进泥土里,虽已被大雨冲刷过,依旧不可能雁过无痕,猎犬将一行人带到崖壁边。
那山崖深数丈,江风凌冽,江水湍急,立在崖边往下看,仿佛一张能吞噬一切的深渊巨口,烈日灼阳,叫人一阵阵晕眩。
柳征伸手拉住神情恍惚的废帝,“小心。”
看箭矢擦过山石的痕迹,该是落江了。
洛青衣几人都知晓曲江的旧事,此时悉数苍白了面色。
这里的崖壁,比曲江又陡峭了五分,宴归怀心沉到了谷底,“看猎屋留下的布帛,陛下受伤不轻,一路血迹十余里,越到后面脚步越凌乱,几乎到了难以行走的地步,这样的陡壁,掉下去,必定尸骨无存……”
暗卫准备了绳索,着人下山安排船只。
滔滔江水滚滚洪流,宴归怀低语,“倘若搜不到陛下,殿下当如何,天下谁人可堪为君。”
崔呈擅钻营,为权臣时,沉溺揽权,好结党,若为君,绝不会管百姓的死活,必为横征暴敛的暴君。
崔冕优柔寡断,不是人君之相,崔灈中人之才,性情急躁,无法叫朝臣信服,徐来天真倨傲,若为君,皇权悉数落入徐令之手,长此以往,必生祸患。
除了陛下,眼下当只有司马庚一人,能叫大成江山,万里承平。
司马庚缓缓道,“便是尸山血海,她也定不会放弃,倘若有一日她不在位了,定是她不想做了,不想当皇帝了,而不是似这般,被人打下山崖,她会选择逃往崖壁,便有她的道理。”
江水深渊,江风带着水渍,拍在脸上,有如刮骨,司马庚呛咳得厉害,几乎没有力气站立的力气,眸光扫过远山,视线坐在左侧丈远处一颗松柏上,看了其他的松柏,微微一怔,心跳漏了半刻,疾步过去,掀袍蹲下查看。
宴归怀亦很快发现了不同。
虽已入秋,部分树木叶子已经泛黄,但这一颗古柏半边树叶掉落得厉害,落叶铺满了青石。
司马庚拨开树根处堆积的树叶,发现了半圈勒痕,勒痕很细,切入树皮里,拉扯划过的木浮沫带往崖壁,她折扇里的丝绳柔韧,长数丈,可助她缓和下落的冲势,如此生还的希望又多了一些。
宴归怀询问过猎户,听陛下重伤的程度,再看沿途大雨也冲刷不掉的血迹,并不是很乐观。
见身侧人苍白俊美的面容上有了些许血色,低声道,“崔呈狼子野心,谋害陛下,我晏家决计不会效忠他,徐来没有大才,镇不住新收归的诸侯各地,倘若陛下当真驾崩了,殿下推举一人,为天下义。”
他话说的隐晦,说是推举,意在扶持追随,除女帝外,司马庚为帝勤勉,爱民,智计用人皆是上乘,眼下虽无兵权,但宴归怀愿意追随这样一位帝王,日后悉心谋划便是。
宴归怀神情坦然。
司马庚不语,当初逃出地牢后,他欲东山再起,收复帝位,恍如隔世,此时并非无斗志,没有雄心,而是笃定她还活着,他相信她可以让大成海清河晏,且愿为她手中一把刀,诚心辅佐她,成就万世基业。
在此之前,不做它想。
司马庚起身,“朝中崔徐二人相互牵制,出不了大错,我等只管处理好国务军务便可,其余不必多虑。”
言罢,绳索悬于另外一颗树上,下放了云梯,从她落下的地方顺着绳索下江,江风凛冽,涛声刺耳,时隔十四年,他不愿去想,她落江时,眼里装着的,可是泪。
司马庚停住,闭了闭眼,平复好心脏间似被似勒过的剧痛,继续往下滑。
宴归怀叹气,他们现在才搜到这里,如果能找到,早该被崔呈找到了,如果陛下已经逃脱,不会到现在还不出现。
那般重伤落入江中,存活的希望也十分渺茫。
但正如废帝所言,只要有一丝希望,也不能放弃。
家仆见他换了方便行动的短打,也要下江,急急劝阻,“公子……这太危险了,江水这样急,又是汛期,这船可不顶用,一个浪拍来,非翻了不可。”
废帝已滑下了江,宴归怀笑了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君臣一场,尽力寻找乃是本分,当真死在江里,那也是老天爷要收我了。”
“公子——”
沙水江下游,距猎山已是数十里之远,徐来本是打算跟着禁军,父亲不同意,甚至不同意他出门搜救陛下,只他数次逃出军营,父亲犟不过,同意他到江水下游的地方找寻陛下。
跟来了二十余人,都是打扮成家丁的家臣和死士,徐来撑着木筏,见这二十六人只紧紧跟在他周围,根本不去搜救,呵斥了一声,“都跟着我干什么,快分散开,喊陛下,如果陛下在山林里,会听到的。”
江水湍急,船只摇晃得厉害,风声呼啸,家臣徐才、徐邦苦笑着劝,“公子,离那山崖已经出来了十余里,陛下若还活着,早该寻到了,我们回去罢——”
徐来刚要说话,迎面箭矢破空而来,他修习的外家功夫,手里船桨荡开箭矢,“何人宵小,背后暗箭伤人!”
回应他的是从四面八方飞来的箭矢,徐邦等护卫立刻竖起盾牌,隐在岸两边的人见箭矢伤不到人,自暗处现出身形来,数十黑衣人,剑光寒利。
徐邦大喊一声,“保护小公子!”
自军中流出陛下欲立小公子为后的消息后,将军便把家中好手都调来了小公子身边,另外收买了一批死士,短短半月不到,已遇上大小刺杀十余次。
徐才清理完刺客,捞了一具落江的尸体上船,摘了黑衣人的面巾,在黑衣人右臂上寻到了十二坊的印记。
徐来眼底喷火,“越地的残兵,杀我做什么。”
越地的残兵,现在还不知分在什么人手下呢,只千万想杀小公子的人里,崔呈必是头一个。
徐才苦笑,劝道,“外面不安全,咱们回去罢——”
危险徐来也不回去,他要找陛下,“我们上岸找——”
“报——找到陛下了——”
岸上信兵大声禀报,徐来欣喜若狂,立刻叫人快些把船划到岸上去。
“你们快一点!快点划!”
船筏还没靠边,他一下跃过去,徐才紧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劝,“公子,您现在是贵人命了,待会儿见到陛下,若陛下还好,咱们自是高兴,若是陛下没有还手之力……”
他说着,手在颈侧,不动声色地做了一个了结的手势,“您得知晓,陛下若活着,这贵人的运气是落不进我徐家的。”
徐来虽是半个纨绔,却也不傻,面色立时阴冷了下来,清秀的眉眼间带上了戾气,“你这狗贼,竟存了这等欺君谋反的念头,别看你是我堂叔,我照样一剑杀了你。”
他生来是个小霸王,说拔剑就拔剑,徐才不敢反抗,险险避开,“公子勿要动怒——”
徐邦上前制止,恨铁不成钢,“公子休要莽撞,是将军的意思。”
徐来眼里喷火,根本不信,“当年父亲病重在榻,命不久矣,幸得陛下亲往救治,我徐家本是京城没落户,陛下信任父亲,叫父亲疆场上建功立业,恢复家门荣光,父亲重新成了人人敬重的大将军,陛下又有意立我为后,如此恩重,我不信父亲做得出这样禽兽不如猪狗不如的事来,你两个奸佞,休要挑拨离间,败坏我徐家的名声!”
他一通言语,叫徐才,徐邦脸上火辣辣的,几乎要寻了地缝钻进去,只那可是一步登天的机会。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徐来若坐上帝位,徐家自此立于青云之上,子子孙孙万世千代,作用江山富贵,天下何人能比及。
千百年来也只出了一位女帝,几百选侍里,陛下偏看中了自家小公子,上天要给徐家这样的尊荣,倘若不顺应天命,必遭反噬。
他们不争不抢,安定侯便会放过徐家了么?
小公子多少有些愚忠了,现在最珍贵的,是时间,是拉拢朝臣助力,而不是寻什么女帝,只要他们不插手,自有崔呈的人要女帝的性命。
现在人被他们找到了。
是为君为臣只在这一念之间,一步踏错,天壤之别,徐才劝道,“公子切莫因小失大——”
徐来眸光冰冷,提剑要清理门户,诛杀此二贼,武功却不及,对方不敢伤他,有家臣护着,他却也近不了这二人身,徐来朝家丁死士暴喝一声,“还站着干什么,押下他们——”
已无人听他的令,徐来怔愣片刻,环顾一周,知这群人势必是要对陛下不利,倘若带他们过去,陛下只怕有危险不测。
万般念头不过一瞬,徐来长剑横在颈侧,神情冷厉,“你们倚仗的,不过是我的性命,谁敢动陛下,我这一命也不要了。”
徐邦,徐才大急,信兵抖着声音说,“公子还是先去看看陛下吧……陛下她已经……归天了。”
仿佛当头一棒,徐来手里的剑拿不住,踉跄着往犬吠声的方向跑去。
远远便闻到了一股恶臭的血腥味,有士兵正喷洒着驱虫的药汁,徐来一眼就看见了草丛堆里被啃噬掉脑袋皮肉,头晕目眩,好一会儿眼前才能看清东西。
那哪里还能称得上是人身,只剩一把血骨头,头颅上冠发脱落,发间玉冠,横簪,带血的,被撕咬得破烂的锦衣常服,鞋袜,都与那猎户所言分毫不差,一柄软剑,只剩钢骨的折扇,全都是陛下的东西。
徐来打开那已被鲜血染红的折扇,疼痛立时席卷了全身,“陛下————”
徐才、徐邦两人都松了口气,有医者上前探查,“骨头上有狼牙撕咬磨损的痕迹,尸骨也不全,可能被许多的野兽分吃了。”
是实在叫人看不下去,也确确实实是死得透透的了。
骨骼上旧伤留下的印记分毫不差,加上衣服,配饰佐证,必是女帝无疑。
徐才直了直肩膀,等了一会儿,见小公子依旧搂着那头盖骨哭个不停,劝道,“这里十分不安全,我们还是带着陛下的尸骨尽快回去才好,如今陛下罹难,朝中更需要小公子主持大局,耽误不得……”
徐来眼泪滂沱,那年仙君一般的女子入府为父亲看病,他偶然得见一眼,再难忘记,自此便央求父亲给他报名选仕,知晓她是武人出身,便也央求着父亲叫他入伍,陛下打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从不曾得她看一眼,颍水畔得她立后的允诺,虽是知晓不过是军情紧急,立他为后,安稳父亲,但还是高兴得疯了。
原以为可相伴一生一世,却不想她死于奸人之手,眼泪似带走了全身的热度,心脏痛得没办法呼吸,耳畔是徐才的催促,徐来紧紧抱着头骨,脸上挂着泪痕,冷冰冰道,“就算陛下走了,这皇位也不该是你我肖想的,陛下还有父兄,就算不是崔家伯父与崔家兄长,我徐来,也绝不做这样背信弃义踩着陛下尸骨上位的猪狗之徒!”
徐邦急得头顶生疮,徐才知小公子心高气傲,说是说不通的,待过一久,自会知晓帝位的好处,遂也不再多言,手刀敲在他后颈,把人劈晕过去,“直接把人带回去罢,小公子要真出了事,万事休矣。”
周围都是徐家亲信,也不必遮掩,徐才掏了一把金豆,给家臣与搜救兵们都分过,拱手笑道,“仰仗各位了,待大业一成,大的不敢说,富贵是少不了各位的。”
诸人都十分惊喜,拜首效忠,“吾等往后唯军司马马首是瞻!”
没过多久,十多人抬着棺椁进了山,将骸骨装进去,带着十数条嗅犬离开了。
群鸟扑腾翅膀落回树梢,山间渐关于宁静,崔漾扔了手里的槭枫香木枝,意兴阑珊地靠在石壁上,看夜幕云涌云落,星海如瀑,倒映山河万里,虽宁静,却也深邃浩渺,波澜壮阔。
夜幕起,夜幕落,天际朦胧泛白,露水沾湿衣衫,山林里传来些许动静。
素衣青年背着竹篓,手里的竹棍在前,拍打着草叶上的露水,饶是这样,衣摆衣襟也已被浸湿了,沾染着草渍泥土,听到上首传来呼救声,微怔了怔,拉了拉竹篓的带子,疾步往林子深处走去。
去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没有路可走,陆言允绕道小半个时辰,才又听见了呼救声。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陆言允穿过火棘林,到了临近山涧的侧壁,找寻不见,“姑娘,你在吗,你还好么?”
崔漾应了一声,“在青石后头,我动不了,劳烦先生帮忙。”
那声音清越好听,只悬临这样的侧壁,竟十分平静,没有半点恐慌,突起的石台只够一人侧身而过,稍有不慎,便要坠落悬崖,陆言允搁下背篓,先用绳索,一端捆在树木上,一端栓在自己腰上,贴着光滑的石壁,慢慢挪过去。
过了曲径,又宽阔一些,靠墙壁半躺着一名女子。
陆言允怔住,“姑娘……”
崔漾眼底锐光一闪而过,神情淡淡。
女子钗饰全无,一身血污,胸腹处似有血迹渗出,赤着脚,陆言允避开了眼,又立时顺着石台折回去,背上竹篓,重新回了青石后。
石壁上有划痕,想是不慎从山顶上滑落下来的。
那双脚底色如白壁,却是鲜血淋漓,上头皆是碎石割裂的口子,木刺嵌在其中,垂在身侧的手上满是泥污血痕,血水与泥水混合。
有蜈蚣在腿上爬,亦一动不动,陆言允见过这样的病人,知道她的腿是没有知觉的。
陆言允上前网住蜈蚣,赶走钉在上面吸血的虫子,狼狈地避开眼。
那眸光却锐利,静看着他,深如瀚海。
陆言允深吸口气,拿出背篓里的水囊,揭开塞子,递到她唇边,见她不张口,正打算解释他寻常喝水,并未碰到壶口,脖颈就被勒住了,那动作极快,出手如电,有什么东西刺入脖颈,叫他五脏六腑霎时疼得厉害。
陆言允挣脱出她的手臂,后退靠在石壁上。
“你——”
崔漾命令道,“不想死就把我背回你家。”
江边的山都被封了,没有搜检的手令,寻常人进不来,这青年步伐沉重,并非习武之人,麻布衣衫,双手手指指腹上都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是个家贫的书生。
江边村镇里该都有不能进山的禁令,青年进山来,要么他所在的村舍偏远,没有收到消息,要么是此人颇有些机敏,能避开守山巡查的兵丁。
青年错愣地看着她,崔漾命令道,“你体内十二枚牦牛针,只有我能解,倘若不听话,三月一到,银针刺破你血脉,顷刻毙命,你家中尚有瘫痪重病的人要照顾,恐怕不愿就此亡命罢。”
陆言允看了眼背篓里的草药,知她非但通晓武艺,甚至精通医毒术,缓过那一阵痛,上前捡起了水囊,擦干净上面的泥土,“姑娘要先喝点水吃点东西么?恢复一点力气,我背你出去,找人给你治伤。”
散落的发丝如瀑,凌乱,染着泥污,些许黏在面容上,鲜血已将白色的中衣染红,却因眸光太过平静,反而叫人忽视了她因失血而苍白的容色,干裂的唇,以及被汗水润湿的额发。
哪怕一动不能动躺在这儿,也是强大的。
陆言允重新把水囊递过去。
崔漾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喝一口歇片刻,一盏茶的量喝了一刻钟,慢慢咀嚼着递到唇边的干饼,因饥饿空荡紧缩三日的胃慢慢舒展开,剧烈的胃痛缓解了不少。
青年正给她清理伤口,因着要解开中衣,崔漾以为对方书生礼仪,该会些许迟疑,不想对方专心给伤口止血,眉心紧锁,面色凝重,似乎并未注意男女之别。
大约担心她死了,无人解毒。
知道怕便好办许多。
崔漾闭目休息,“名字,家住何方。”
陆言允绑扎伤口的手些微停顿,眸光落去她面容上,“陆言允,家住湾江畔云州郡东平县陆家村。”
“……曾在商丘求学。”
崔漾垂眸思量,云州郡有宿琮,宿琮本是越国大将,与侯万疆并列越国大将,只他既不服越往,亦不听司马慈调遣,一直驻守云州郡,抵御倭贼,她南下时曾在东平郡召见宿琮一面,宿琮倒戈效忠,麒麟军攻越地,方才势如破竹,此人有勇有谋,做人做事极有主张,倘若能收拢宿琮的势力,兵丁十万,路会好走很多。
但现在这般不能动弹,只能任人宰割的状况,是不能与谁谈判的。
“村里可有医师。”
陆言允收回落在她面上的视线,重新低头,用切药的短刀刮她腿上创口的脓血,不见腿骨有何反应,忍不住抬头看她,发觉她额间颈侧皆落下了汗珠,方才知她的腿该是有知觉的,略放心了一些,“有一个老巫医,家母瘫痪,方子是老巫医开的。”
崔漾颔首,“背我出去罢。”
陆言允将人背起,用绳索捆紧,紧贴着青石往外挪,走得小心,又担心脚下石阶承受不住两人重量,并不敢耽搁,将人背到宽阔的地面后,先将人放下,休息了一会儿,重新回去取背篓。
崔漾命令道,“东西不要要了,现在去摘了柳条树叶,做斗笠,背我离开这里。”
她并没有时间精力去当真寻一具与她身高体重相似的尸体,只是借山中被野兽啃噬的尸首做了些障眼法罢了,尸体的主人腿上有十二坊印记,她只得将能恒定身高体重的腿骨拿走,在余下的尸身上做好该有的印记,有衣物鞋袜,发冠,折扇,软剑作印记,无人会再怀疑,但保不齐崔呈会派人来亲自查看。
再者倘若这书生回去拿东西,不慎掉下山崖,得不偿失。
陆言允看了眼青石,先去折柳条,只他从来也没做过用柳条编织斗笠的事,试了几次,都不知从何做起。
崔漾嗤笑一声,“先把皮剥下拇指长一截,堆叠后,一手扯住柳筋,往下拽,柳皮褪下来再编织。”
那嗤笑声并不加掩饰,几乎肆无忌惮,约是笑百无一用是书生,却笑得没错,她这般风姿气度,分明养尊处优,非但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连这等生活小事都知知甚详,陆言允心底些许恼怒散去,按照她教的做,果真轻易将柳皮褪下了,柳皮上还挂着柳叶和柳枝,非但可以遮阳,还可以把她身上的血迹遮得严实。
陆言允很快缠绕出了一件柳衣斗篷,说好了时无人应答,偏头才见靠着树的人阖着眼睑,晨光下面容如雪色,白得几乎透明,似乎已经倦极累极。
看不见呼吸起伏。
陆言允心头一跳,立时走过去,“姑娘——”
手还未探出,那双凤目霎时睁开,容色上的虚弱疲倦消失殆尽,仿佛方才只是错觉。
陆言允停住,将斗篷给她披上,先将地上多余的柳条悉数扔到山崖下,虽是知晓不会有人搜到这里来,却还是仔细检查过不留下一丝布帛,一点血迹,脚印也悉数抹去,才背上他下山。
崔漾意兴阑珊地看他收拾痕迹,并未说山林浩瀚,兵丁搜查多是靠猎犬,这里的山崖上长满了槭枫木草,是比柑橘更浓烈的气息,人嗅不到,但嗅觉灵敏的动物都不怎么喜欢靠近,犬类与猫都是避之不及,根本也不会穿过火棘林搜来这里。
陆言允收拾完,说了声得罪了,背上人,沿来时的路绕路下山,走一段便回头检查,避免有衣衫布帛刮在刺上,留下痕迹,遇到药材,也弯腰去拔,放到衣襟里带回去。
天明走至天黑,翻过一座山,蹚过一条河,走过一片洼地,方才能看见冉冉升起的炊烟,陆言允衣衫已被汗水浸透,背上的人从来都是一动不动,只有路过一些草木蛇虫的时候,她才会出声,叫他去采摘抓捕。
现在就有两条毒蛇盘旋在他袖中,若非那冰凉的触感还在,以及袖中扭曲的动静,他根本不敢相信,这蛇是他抓来的,只想一想她捏着蛇头面无表情拔了毒蛇毒牙,三两下用布帛包了蛇头的模样,便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或许是她体重太轻,或许是挂忧她的伤势,也或许是袖中两条驱使着他想尽快到家的毒蛇,陆言允背着人翻山越岭四十里路,完全没耽搁。
天色已经晚了,打渔的渔船停靠河边,农人们扛着犁头从地里回来,年老的老伯牵着牛,远远地打招呼,“小陆,你家牛给你喂饱牵回牛圈了,腊肠挂梁上。”
陆言允往旁边侧了侧身,尽量挡住她的脸,“不用给东西,总归也是要喂牛的。”
老伯乐呵呵地摆手,“唉,没了你家这牛,我家里两个老人家,可真是拿地没办法,种不动嘞。”
走近了发觉他背上背了人,不是柴,露在外面的脚上裹着纱布,纱布上透着血,薛老伯吃惊问,“小陆,这是谁?”
把人背回家总是要遇到人的,在路上陆言允已经想好了说辞,“是家里的表妹,重病了,姨夫姨母要去北边做生意,照顾不了,叫我带回家来,看顾一阵子。”
薛老伯又惊又急,“这哪里成啊,你家里有一个瘫痪的老母亲,还有个中风的伯父,两个堂弟堂妹还不满四岁,现在已经忙得没手没脚,吃饭都成问题,再来一个什么重病不起的,你这还怎么过……”
陆言允走了一一日,加上袖子里还有两条蛇,现在只想回家歇下,说了声无妨,背着人往家里去。
陆家在村子东面,从村口要穿过一整个村落,百十来户人,无论是下地的,还是下海的,只要是年长的,不是女子就是老人。
换言之,这村子里少有成年,或是壮年的男性,崔漾问陆言允,“这村子里的男子,都去哪里了。”
一路上不少人打招呼,陆言允一边应声,一边回,“陆家村原是在漳郡,都是以打渔为生,四年前村子里的人出海打渔,遇上了倭贼,一个也没回来,报官无用,村子里的人害怕倭贼,全都搬来了这里,一年前倭贼果真上了岸,陆家村内迁得及时,又有宿将军带兵抵御倭贼,村邻们逃过一劫,只是海难时,青壮年的男子都死了,后头去搜救的也没能回来,村子就只剩老弱妇幼了。”
崔漾脑子里掠过舆图,滨海沿线有萧国、魏、李修才,江淮,越地,这里面以萧国、江淮两地的水师最强,抵御倭贼不余余力,倭贼倘若上这两地掳掠,代价极大,里面以越地受倭贼侵扰的次数最多,宿琮手里虽有兵,但越地临海沿线长,常顾之不及,百姓们不堪其扰。
内迁是逼不得已的办法。
陆言允还没到家,先跑出两个端着碗泪眼汪汪的小孩,见了陆言允,先围着他转,“哥哥,这是谁?”
小孩饿得狠,这时却拼了命的想垫脚看清楚崔漾的模样,崔漾淡淡一瞥,原以为小孩会被吓哭,两个稚儿却呆呆站着,手里的碗掉在地上也没察觉,小脸红噗噗的,“是仙女——”
陆言允听了,便无意识笑了笑。
两个小孩压根忘了咕咕叫的肚子,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叽叽喳喳地问,“哥哥哥哥,仙女要住在我们家里吗?”
陆言允应了一声,进了院子,把人放在躺椅上,歇了一口气,先进东边的两间屋子,把母亲和伯父推出来,打算给他们收拾床榻屋子,只是刚进去,就听外头两声惨叫,他心头一惊,折身出去,只见已中风的伯父疼得叫出了声,母亲则疼得连声惨叫,他二人本已说不出话,平时只能发出些喔啊的简短声。
两个小孩见爹爹婶婶都很疼,吓得哇哇大哭,“是毒药,好苦的毒药——”
陆言允急忙过去查看,他本不通医术,看不出什么毒药,甚至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拿到草药制成毒药的,将两个小孩拢在身侧,看向靠在躺椅上,神情淡淡的人,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母亲伯父症状与他相同,可明明已经控制了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崔漾淡淡道,“只要你保证听话,他们不会有事,倘若我死了,三个月后,他们全都疼痛至死。”
陆言允眼底都是惊怒,“你连小孩子都不放过,我陆言允,根本不会背叛你。”
崔漾不耐,“废话少说,把蛇处理干净,按照我说的配方泡进酒里,另外,限你两日之内,把我需要的药材找齐。”
阵痛过去,两个不能动弹的老人渐渐喘匀了气,看着躺椅上的人,不再像在看仙女,反而像是看恶鬼,因着生得过于美丽,反而越叫人心生恐惧。
小孩却不长什么记性,见爹爹和婶婶不疼以后,被两个冒出来的蛇头吓到,一下子就扑到了她身上,“有蛇……”
伤口崩裂出血,崔漾面色冰寒,“下去。”
小孩紧紧抱住,呜哇呜哇哭,陆言允赶忙过去,见她手垂在躺椅上,虽面带冰寒,却并没有一掌将小孩拍死的意思,心里微微一动,旋即上前,将两个小孩从她身上抱下来了,“姐姐受了伤,你们把她压痛了。”
陆小昭,陆念念赶忙从她身上下来,紧张地望着她泛出血的沾着泥污的衣衫,刚收住的眼泪呜哇呜哇又哭了出来,“痛痛,痛痛——”
陆言允叹气,摸了摸两个小孩的脑袋,“你们哭得她头疼,伤口会更疼,去把鸭子给喂了。”
两个小孩握着拳头,重重点头,跑去揪了一点草,放到墙角的石槽里,早已饿得咕咕叫的鸡鸭们扑腾着翅膀,埋头啄得迅速,羊圈里羊叫,猪圈里猪叫,牛圈里黄牛偶尔哞一声,陆言允先将蛇打理好,放到坛子里,洗干净手,先去生灶火,时不时回头,便能看见两个还不明事理的小孩趴在躺椅一旁,盯着女子的脸,时不时发出惊呼声。
那眉眼仿佛静湖黛山,又仿佛月光下的星河银海,清正漂亮得不似人间所有,安静地躺着时,收束了威压,好似一幅宁静隽永的画卷,稚童们从未见过,便觉得是故事里的仙女下凡了。
陆言允杀鱼,小火熬炖鱼汤,蒸了蛋羹,先服侍母亲和伯父吃了东西,收拾好他们的房间,把人推回屋子里,两个小孩吃饱后犯困,也不肯离去,要在躺椅旁睡觉,躺着的人不理会,陆言允收拾完屋子,把已经呼呼睡着的弟弟妹妹抱进屋子里,收拾好折回来,见饭菜还放在石桌上,鱼汤已经凉透,筷子也未曾动过,略一想便明白了。
略有些窘迫,却还是道,“我时常不在家,便常出钱请隔壁的柳婶帮忙照看,你如果弄脏了衣衫,我会请她帮忙,你只管吃喝便是。”
崔漾抬眸看他,眸光锐利,“此事无需你多管,今日让你采摘的药物,多的一袋你拿去镇上换钱,少的放到锅里煮成药汁,放到浴桶里,我要泡澡。”
家里有四个浴桶,陆言允用弟弟妹妹的,里里外外洗干净,照她的吩咐熬好药汁,灌进浴桶里,把她背进去,沐浴用的巾帕放在她手够得到的地方,另有一身衣衫,“我请了柳婶帮忙,她就在外面,你有事可以叫她。”
门轻轻合上,崔漾看向一旁案台上干净崭新的绸衣,摸不透此子的目的,便是惧怕药力,这样贫困艰难的处境,也不会为她考量衣衫是麻是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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