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村已经遭殃了!”
“倭贼来了!”
狼烟和凄厉惊恐的喊声,叫人知道,那是比洪水猛兽更让人恐惧的存在,崔漾在心里估算着距离。
这里离江域远,离倭贼的岛屿更远,但北地滨海萧国、旧宋、魏地,归入大成前便有不俗的水师实力,江淮谢蕴打击倭寇海贼的力度素来都是最重,要劫掠这些地方,付出的代价重,唯有越地滨海的州郡,许多州府听之任之,虽有宿琮领兵御敌,却也敌不过倭贼穿筛子一样的烧杀掳掠。
倭贼与突厥一般,劫掠一通立刻回撤,陆战,水战实力不足,就会成为倭贼肆意欺辱的对象。
锣鼓声急促,陆家村比清水镇更往东,村子里都是妇孺小孩的哭声,鸡犬不宁,农人们顾不上农具,收拾东西装上牛车要逃亡,几位老人靠着家门抹泪。
里头就有陆言允背她进村时遇到那位老伯,年纪虽大,腿脚却是利索的,精神也不差,但绝比不过倭贼的快马,加之年纪大了,受不住奔波,现下已把家中的财资散给乡里人,叫他们一并带走,自己留下和倭贼同归于尽。
陆言允快步往家走,“早年倭贼来过一次,不过百人,这次足有千余人,那时候村子里还有青壮年,也未能逃过倭贼的弯刀,这次更没有可能。”
院子里两个小孩泪眼汪汪,却十分懂事,没有哭闹,陆言允套上板车,把母亲和伯父背出来放上,两个小的捆在桅杆上,院子里旁的鸡鸭鱼什么也不要,只取了棉被,孩子的厚衣服,以及能带的,不容易发霉变质的黍米和菽豆。
又把一贯铜钱递到崔漾手里,“走山路,去清水镇,过了清水镇也不要停下,往都城去,现在越地归入了大成,倭寇如果打到陵林,大成不会不管的。”
看样子是还不知道她的身份。
亦或是伪装?
崔漾不语,现在并没有时间管这件事,只她也不需要太费心,无论他什么目的,于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见她不接,也未动,知时间不多,陆言允声音严肃了许多,“你没听报信的叔伯叫村里的女人早早自绝,陆家村这样贫穷的小村,没有多少财物可劫,倭贼是冲着村子里的女子来的,你这样的样貌,倘若被劫掠,必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快走。”
院子外都是女子小孩的哭声,约莫知晓逃不过倭贼的兵马,哭声越发绝望。
这村子半个时辰能从村头走到村尾,崔漾住了四个月,又发生了一些事,村子里有些什么人,能做多少事,她心里清楚。
崔漾取了长弓,背上箭筒,走出院门,见柳媪昏倒在路边,柳家姑娘正不住摇晃痛哭,上前把人救醒了。
柳媪见到女儿,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说倭贼来了,五六日来没能睡一觉,这会儿心口不舒服,才一下梗住起气,晕了过去。
醒来先看见了周家姑娘,急劝道,“生成你这样,还不跑,留下这,便是上了吊,你这尸身也是保不住要受折辱的,周家姑娘,你快走罢。”
说完就哭起来,边哭边咒骂,她一个妇人,又无牲畜拉车,女儿担惊受怕地回来,本就发着热,她这一家子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走的,就算逃走,没吃没喝没住的,也每个傍身的地方,早晚都是饿死,或是山贼害死。
街上纷乱,又都渐渐聚集来了陆家门口。
放眼望去,似这般或是病弱,或是拖家带口的女子,竟占去了全村一大半,许多都带着孩子来托付陆言允,请他带着孩子跑。
“小陆,带上我家两个娃吧,他们年纪小,又瘦,放在车上也不打紧。”
“言允,也带上我家的吧。”
哭着求着,只看见牛车上躺着的两个老人,两个小孩,知这装得满满的牛车也不定能跑得过倭贼的军马,孩子没有活着的希望,顿时都面如死灰。
大人哭,小孩更不要说,有一两岁的,也有十二三岁的。
州郡府想必已收到消息,只既然登岸的倭贼数十万,负责劫掠粮食的小队,宿琮一时顾不及。
崔漾起身,吩咐道,“六岁以下的小孩喂了迷药先藏进地窖里,其他的大人赶去草料场,把村子里所有的稻草秸秆都搬到草料房外,堆成小垛。”
村子里的人已经极其信服她,听了她的吩咐,不由呆住,连哭也忘记了,“我们不逃了么?”
她一问,林凤柳媪等人就问,“还能逃到哪里去,连村离这儿只有不到一日的路程,我们孤儿寡母,都是老幼,没有个拉车的,能走多远。”
“我不逃——横竖都是死——我留下来和倭贼杀了,能杀死一个算一个!”
“我爹爹死在倭贼手里,既然逃不了,为什么不留下报一报血海深仇——”
“我不走,我留下——”
“我也留下——”
被逼上绝路,一时都有了勇气,全都看向崔漾,林凤第一个跪下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在她看来,姑娘能耐比县衙里的那些官员大多了,至少许多县衙甚至不清楚州郡长官的名字,伸手轻轻一拨,便叫那纪大人立刻下令截查马车,云州郡的差役速度很快,第二日就把姐妹们从一处破院子里救出来了。
她与那郡守说是陆言允教她这样做的,那纪大人连连称赞,说要亲自去请陆言允,来郡府里做官。
纪大人是好官,但在村子里,却遥知天下事的姑娘更厉害。
林凤求道,“求姑娘给村里人指一条明路,哪怕最后我们活不下来,也生生世世感念姑娘,姑娘——”
崔漾叫她起来,林凤执拗,不起,她空有和倭贼对抗,和恶人恶事对抗的心思,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村里其他人都已知晓姑娘很灵,纷纷求道,“姑娘,给您下跪了,救救我家小儿罢——”
村口跪下了一片,是绝境中想要活命的决心,时下便是达观贵人路过,百姓们也只需避让噤声便可,但女子似乎没有什么不自在,倭贼的敌袭也似乎没有让她有任何慌乱。
村子里至今还没有太混乱地逃窜,皆是因为面前这一丝希望,她说能赶走官差,便能赶走,说能救回被劫持的姑娘,马车还没出云州,便被官衙查封了,那人贩子亮出梧州官员的靠山也全然无用,立时叫士兵押到东市,斩首示众。
百姓们痛恨人贩子,无不拍手称快。
姑娘们一路上都在说,要给她做这样做那样,倾慕敬佩,好些又下了决心,要好好更用功地读书认字。
扶危定倾,至尊至贵,又是在越地,重伤到奄奄一息。
陆言允心震,些微失神,可能么?
崔漾继续吩咐,“你们拿着能用的工具,藏在西边村口的河边,一旦有残兵出来,打杀他们。”
姑娘声音和缓沉静,丝毫不见纷乱,立于院中,叫人立时忘了哭泣,柳媪霎时甚至不觉得那倭贼是如何可怖了,只是没有听明白是要做什么,其他妇人小孩也停下了哭声,望着院子里生着仙子一般容貌的女子,眼底生出了期盼和渴望。
“听陆言允的指挥,布置料场,时间耽搁得久了,一个也活不了。”
陆言允勉强压住纷乱的心神,听出来她是想用火攻。
倭贼劫掠,一是为女子,二是为粮食,草料场是村子里用来晒粮食的旷地,有两间房舍,把倭贼引过去,放火围烧,逃出的倭贼必定是往村西的河边逃亡,在村口设下埋伏,合全村之力,又能击杀不少。
陆言允冷静道,“狼烟燃起的地方是连村,算一算狼烟燃起的时间,到现在,只剩下半日功夫的脚程,倭贼骑马,又能节省不少时间,只怕离这里已经不远了,根本来不及布置。”
崔漾叫林凤帮她搜集村子里的渔网,绳索,“我想办法拖延时间,至少多出一个时辰,你把草料场布置好,房舍里最好在外围放几袋粮食,不要吝啬,埋伏着的人,切记不能出动静,要是叫倭贼提前发觉,先投降,说你们知道粮食和女人藏在什么地方就是,先保命要紧。”
又叮咛了一些不容易注意到的细节。
众人听她安排妥当,有理有度,不疾不徐,竟也跟着安了心,自发三人一伍,听林凤、徐英等人的安排,先搜集渔网和绳索。
生死存亡之际,哭和乱最无用,村子忙碌起来,半大的少年少女也帮着搬家里的稻草桔梗,井然有序。
崔漾把陆言允叫到一边,“你熟悉村里人,装土,装粮的,堆草垛的,给孩子喂药的,你最好找不同的人分工,这样速度快,尽量保证能多烧死一些倭贼,埋伏在河西的村民分两拨,第一批埋伏,第二批查漏,绝不能叫一名倭贼逃出陆家村。”
陆言允一听,便明白了,倘若有一名倭贼逃出去报了信,陆家村必会遭遇更严重的反扑。
可……
陆言允回头看了眼车上的亲眷,朝面前始终面容沉静的女子道,“单靠你一人,如何拖延倭贼,且你的身体这样……我和你一起去。”
崔漾看了看天色,“你不是早知我会武,村长年老,没什么胆识,村里的人若无人安排指挥,什么事也做不成,你母亲和弟弟妹妹你不管了,做好我交代的事,我们成败的机会只有一次。”
林凤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徐英在远处,牵扯两头牛,牛背上堆满了渔网和绳索。
崔漾说完,不再多言,结果绳索,往河西奔去。
陆言允知道时间不容耽搁,带着林凤徐英去草料场。
两次跳江倒也不是全无益处,河沙淤堵口鼻的噩梦感依旧存在,她的身体却已经能在水里来去自如,借着水的推力,以她这样几乎半残的身体,在水里却比寻常人自在流畅许多。
到远处群鸟盘飞,地面传来些微震动,崔漾剥了身上的衣衫,一步步下了水,游到湖心。
只倭贼似乎十分悠闲,并不疾驰,又过了两刻钟,方才有些马蹄声,笑闹声自远处的密林传来。
来了。
崔漾手指叩在唇边,打了一声呼啸,片刻后不见动静,又连续打了三次。
这次颇有规律,三长两短。
以她现在的身体,陆地搏斗是绝无胜算的,唯有在水里,还能占到一些优势。
绵长响亮的呼啸似某种军号,俊和摆手示意身后的士兵停止玩闹,勒马回身,看向呼哨传来的方向。
片刻后,那林子背后又传来两三声极有规律的啸鸣,啸声清朗,直入云霄。
副将木下吃了一惊,“难道宿琮那厮已经追杀过来了么?”
整个越地只有宿琮才可叫他们高看一眼,其余都是不用抬眼可直接碾过的蝼蚁蛀虫。
俊和吩咐侦查兵前去探查,其余武士拔了长刀,随时能应战。
木下趴在地上仔细聆听,并没有听到兵马的马蹄声,跃起来笑道,“该是有人假借军号吓唬我们,我们还是快赶路,前面不远处就是这附近出了名的女儿城,全是女子,今晚武士们可以尽情享受一晚了!”
他话音落,士兵们俱都发出了兴奋的吼叫。
俊和示意他们安静,“宿琮此人是征战的好手,不能小看——”
“可整个越地只有一个宿琮,我们另有大支队伍在登岸福、漳两郡,他还会分c身术不成!”
木下虽是这样说,却也很尊敬上官,没有再吵嚷着赶去女人村,先压下躁动的马匹,自己也忍耐下来。
不一会儿前去查探的信报兵跌跌撞撞从树丛里扑出来,禀报说,“并无敌情,只是鸮鸟的叫声。”
又有些磕巴地道,“属下腹痛,可否在这里等大军归来,就不进村了。”
士兵们松了口气,俊和目光却落在他湿透的衣衫、涨红的面色,以及躲闪的目光上,长刀出窍,直接削下信报兵的脑袋,冷声道,“先过去看看。”
木下吃惊,知道有异常情况,也没有多问什么,“一起去看看。”
士兵们不敢吱声,提刀驱马朝哨声传来的地方赶去。
两名前哨去了一会儿不见回来,木下恼火,策马穿过树林,正要大声咒骂呆站着的士兵,视线扫过湖水,声音咽回了喉咙里。
崔漾半截肩膀浮在湖面,陆言允花钱给她买了丝织的里衣,此时薄薄一层披在身上,头发散开,看向远处倭贼的队伍。
贼寇七百余,皆是骑兵,看马鞍的制式,该是沿途从各州郡的军府中劫掠的。
崔漾泡在水里,慢慢将露出水面的肩背沉进水里,转身往湖水更深处游去,扔了暗藏在手底的弓,只留着箭矢,藏在水草里,接着闭眼飘在水里,耐心的等着。
这群男子既然是来掳掠女子的,当不会放过她,只不知会派几个人下来‘救’她。
直至那女子沉入水中,岸边的士兵方才醒过神来。
木下哈哈大笑,“果真是河神!但就算是河神,也要匍匐在我们身下!去!把人捞上来。”
他要亲自去捞,扔了长刀下了马,俊和伸手拦住,“听闻九洲现在是女子做君王,九洲的女子不能小看,刚刚的军号,就不是寻常人知道的,这女子肯定不简单,我们还要赶往梧州与大军汇合,别管了。”
且无论谁得到这名女子,必然引起争抢,甚至是起私藏的心,美色惑人,武士要的是工具,而不是一种极致到可令人失智反目的美貌。
只怕便是挨个用完,也不会有士兵愿意取这女子的性命。
乃至于木下要是起了心思想私藏,占为己有,必定要让士兵心生怨怼,埋下祸患。
此女留不得。
士兵们都不说话,都不肯走。
木下盯着湖面,“再不简单,现在也死了,这样的美人,我还是头一次见过,那身姿模样,捞上来,兄弟们乐呵乐呵,我们来这里,不就是给自己找乐子,再给其他兄弟带些乐子回去的么?”
士兵们小声应和,急不可耐。
俊和面色更冷,想了想道,“我亲自去抓。”
这里以他水性、武艺最好。
木下想亲自去,听他这样说,也只得忍耐,叫兄弟们都下马歇息,等着把人捞上来。
“俊和,你小心点,别弄伤美人——”
崔漾耐心的等着,她并不意外对方只派一人下水抓她,倒是挺意外领头亲自下来的,却也无妨,她的目的是在水里杀掉一名倭寇,激起余下倭贼的愤怒,叫他们纷纷下水追击。
来的是这领头羊,来得更好。
崔漾沉下湖底,耐心地等他靠近,只这武士手里藏着短刀匕首。
匕首出鞘,欲从她面容,身体上划过。
崔漾出手,一手钳住他的臂膀,反身擒拿,一手抽出裹挟在水草中的箭矢,扎向他的脖颈。
这头领水下功夫不行,又不防备,她出手快准狠,立时扎了个对穿,鲜血自血洞里冒出,散在湖水里,晕出血红色。
臂膀内的人挣扎着想往水面浮,崔漾手腕用力,拔出箭矢,叫他彻底变成一具死尸。
崔漾挟着尸体浮出水面,等岸上的倭贼看清楚,愤怒地嚎叫起来,方才裹挟着尸首往东游去。
“将军——”
“俊和——”
“血——妖女杀了俊和将军——”
木下怒骂道,“都愣着干什么,下水,把那妖女抓回来!俊和——”
士兵们纷纷弃马下水,崔漾猜‘俊和’二字是这领头羊的名字,一时倒庆幸下水的是他,倘若活着的是俊和,而不是岸上跳脚的矮个子男,这群士兵不会群情激忿忘乎所以,毫不怀疑地下水来。
崔漾携着倭贼的尸体往湖泊出水口游,游出三丈远,将倭贼的尸体按进湖底,栓在水草上,自己游远,等那二十几人朝那尸体游去,拉动拴住渔网的两根绳索。
时间短,她也没有太多的体力布置,见绳索拉扯得厉害,知晓是渔网起了作用,网住了一些人,也不离开,半浮着休息,等湖面动静大了,六七人浮出水面换气又下潜,她大概也知晓对方有几具尸体要搬运了。
木下在岸上,眼看着士兵非但没抢回俊和的尸体,反而又折损了十几人,看向六七丈外那半飘着的女子,心中都是邪火,怒道,“废物,连一个女子也对付不了,都下水,把她捉上来!谁为俊和将军报了仇,谁就是下一个副将!”
“是!将军!”
几百人都下了水,少部分去救人,半数都朝她追来了,崔漾上浮下潜,叫他们在水里消耗体力,估量着时间差不多,她体力也快消耗殆尽,安静地潜入湖底,顺着湖边往回游,岔进临近村子河流里,远远看见陆言允往这边奔来,轻打了个呼哨。
陆言允停下脚步,看见芦苇丛里冒出的女子,奔上前伸手给她。
崔漾握着他的手上了岸,低声问,“都准备好了么?”
陆言允紧抿着唇,脱了自己的衣衫给她披上,“准备好了,我送你去地窖里。”
那群倭寇正在水里折腾,漫天都是噗通的水声,以及倭贼的喊叫咒骂,崔漾看了眼陆言允手里的砍柴刀,倒笑了笑,“就凭这个,你就冲过来了,也不怕被倭寇的长刀劈成两半。”
她疑神疑鬼,陆言允此人,端看他真心实意照料堂伯父,收养两个小儿,便能看出他的性子,或许待人是有几分真意的。
陆言允不说话,见她脚上没有鞋,又面色苍白,知她体力必已到了极限,把刀塞到她手里,弯腰将人背起来了。
崔漾实是连抬手都觉得累了,需要休息,靠着他的背闭目养神,蓄积体力,“这一击,必杀之,我和邻居们在村口埋伏,你管烧庙,你不要反驳我,听令便是,我没有力气了。”
将近三里路的距离,崔漾休息了小半个时辰,缓过来一些,到村口便自己下来了,“你把衣服鞋子给我,我收拾一下。”
陆言允便也照办了,崔漾看了看林子的方向,叮嘱道,“你得叫倭贼知道,粮库外有村子里组建的守卫队,这样倭贼才会多派人去草料场搬粮食,如果有一部分留在了村子里,叫人来通知我。”
陆言允给她穿好衣服鞋子,整理好头发,把她送到村口刘家,把从村子里找来的猎弓和箭矢给她,什么话也没说,先回草料场。
刘家在村口,倭贼进村要路过这里,所以埋伏很重要,除了地窖,羊圈牛圈的隔间里都藏了人,大部分老人腿脚不好,年纪太小又做不了埋伏这件事,就只剩下了女子。
年纪大的四五十岁,年纪小的十三四岁,手里拿着的不是草刀就是锄头,没有铁器的,棍子竹竿,看见崔漾回来,都十分激动,压着激动的声音,“妞妞说你跑了,我们都不相信,你果然还在!”
崔漾在苦蒿堆里趴下来,这是农人割来放在羊圈里捂粪用的,气味难闻,连牛羊也不会吃,放火烧不着,一层层铺在身上,就成了最好的遮盖。
这一个羊圈里藏着一百二十人,崔漾大致将人分成了四队,叮嘱道,“听到倭人的声音以后,连喷嚏也不能打,不管是被虫咬了还是怎么了,都不能出声,直到我说可以动了,才可以动弹,知道吗?”
“是!”
姑娘们声音压得低低的,隐藏着激动,决心,和些许对未知的恐惧,这时候知道害怕是一件好事,这样会更小心。
崔漾算着时间,闭目养神,躺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听见倭贼气急败坏的咒骂声。
村口第一家,只要能搜刮出一点粮食,贼寇基本不会细查,只不过不管家里看起来多简陋,势必都要翻箱倒柜,把房子弄得一团糟才肯罢休。
几百人挨家挨户踹开门,瓶瓶罐罐也全都拿出来,装到麻袋里放到马背上,有如蝗虫过境。
只此次是来掳掠女子的,连搜几乎人家找不到人,木下恼怒,听士兵禀告东边有许多牛羊叫,立刻召集人手赶过去,“人一定藏在那里!折损了俊和将军,如果我们空手回去,大将军肯定要责怪,这次就要多多抢些粮食,女人回去!他们肯定是藏起来了!走!”
说什么的没有人听得懂,但马蹄声,说话声越来越远,直至完全安静下来。
崔漾抬手微压,自己先起身,走至羊圈栅栏旁。
通常都会有士兵守在村口,以防敌情。
也许倭贼根本也不把这全是羸弱的村子放在眼里,只留了两个。
崔漾试了试猎弓,张弓拉箭,两支箭矢穿过篱笆缝隙,刺破两名倭贼的喉咙,“去把尸体拖进来。”
陆云、陆清两个姑娘立刻应声,握拳出去了。
有两个半大的少年出声想帮忙,崔漾答应了。
四人两两配合,把尸体拖进了羊圈,斜对面还有一户人家,出来一个姑娘,用水泼掉了地上的血水,铺了两团青蒿,做完朝刘家的羊圈看了看,才又跑回屋子里藏起来。
死的是倭贼,羊圈里的女子都不害怕,看着崔漾手里的弓,反而压不住的激动,“姑娘使的弓,比我父亲爷爷还厉害,我也能学么?如果学会了,就再不用怕倭贼了!”
至少不会像以前一样害怕。
崔漾把弓递给陆云,大致说了些要点,“我可以教你,入门后只要勤加练习,没什么不可以的。”
羊圈里便响起了许多要学想学的声音,崔漾想着倭贼既然已经这般猖狂,只怕不会轻易离去,便点头应下了,“重要的是今日要活下来,一会儿听我的指挥,叫他们来了就留下,这么多长刀,如果落到我们手里,再有倭寇来,也不必怕什么。”
“好!都听姑娘的!”
没有人想到这个不足千人的村子敢设下埋伏,捆住稻草垛子的绳索一被烧断,草木散成一地,大火越烧越旺盛,木下眼睁睁看着几百士兵身上点着了火,痛苦的滚地惨叫,却只是沾染上更多的火苗,焦急地大喊道,“是宿琮,肯定是他,提早布下了埋伏!我们上当了!快撤!”
“往回撤!去河里!去河里!”
外头又有动静。
崔漾静声道,“来了,开始行动。”
陆云打了一个绵长的呼啸,预先商量好的军号穿破茅草屋,冲上云霄,埋伏在村口的两对人马立刻掀开蒿草,行动起来。
“一队,抛石头,往身上砸。”
“二队,捡他们的长刀。”
“三队,第三根绊马索。”
“二队,把马拉走。”
到崔漾把箭矢用完,村口地上已经烧出了焦黑的一片,村民们拿着武器冲出来,打散了倭贼的队伍。
崔漾夺了一名倭贼的长刀,拉过朝那统领挥刀的陆言允,将那统领斩在了刀下。
“木下将军——”
村子里都是欢呼声和喊杀声,势不可挡,砍死了没进火场的,很快清点了人数,“进村的六百一十人,现在有倭贼尸体六百一十人——”
欢呼声起,所有人都忍不住挥舞着锄头纵跃。
“我们杀死了倭贼!”
“六百多个——我们打赢了倭贼——”
伏击战伤亡很小,血流染红了路面,空气里弥漫的都是难闻的气息,但所有人都很高兴,因为以往染红土地的鲜血是亲人朋友的,这次是倭贼的。
“倭贼死了,我们不用逃了!”
陆云拿着长刀的手还在发抖,但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高兴激动过,今天她出力了,保护了自己的族人。
陆云胆子大了很多,说话也不像以往那样细声细语,大声道,“我们请周姑娘做我们的里长好不好!请周姑娘做我们的里长!”
她话音一落,周围立刻想起了呼应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激动不已,“请姑娘做我们陆家村的里长!”
不定短时间内还有人再来,徐英并没有拆开锦囊,且按照先前的约定,已烧了锦囊。
崔漾略一思忖,便也答应了,吩咐道,“把尸体处理干净,埋到离河水远一些的地方,把马掌上的标记磨掉,留下一百匹马,剩下六百匹,找收马的马贩子,谈好价钱带来村子里,把马卖了,兵器包括长刀箭矢在内,登记造册,收到草料场里放好。”
村子里已有一部分人显露出了与旁人不一样的镇定和智慧。
林凤、徐英、陆云、陆琴、陆清。
陆巡,陆千,李运,戚成。
崔漾点了人,叫他们分工做事,崔漾和村里的老巫医一起,给受伤的村民治伤,忙完天已经黑透了,崔漾起身时头晕,喊了声陆言允,走到没人的地方,便不愿走了,叫陆言允背回家去。
“暂时是过了一关,只是倭贼大队一日不走,就一日不能放松,这次是靠着出其不意,下次没有这般好对付,要把村民们训练起来,明日你问问看,谁愿意参加训练。”
陆言允应了一声,将人放在躺椅上,先进了里屋。
家里亲眷已被村民送回来了,两个小孩一直昏睡着,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觉醒来,不用搬家了,高兴开心得不行,听到周姐姐不舒服要休息,才乖乖回屋子里躺下睡觉。
崔漾躺在椅子上,看陆言允在厨房里忙碌,闻着清香的瘦肉粥,手指却懒得动一动,就这么就着他的手喝完粥,疲倦得很,“你累么?”
陆言允摇头,崔漾看他面色还好,放下心来,自己是懒得动了,“我出了许多汗,身上很黏,你帮我沐浴,我困了,要睡了。”
不待人答应,人已经沉沉睡过去。
那一双凤眸闭上后,整张脸苍白无色,疲倦到了极致。
陆言允把人抱回屋里,盖上一层薄被,先去厨房烧了温水,端到床边,将她的头挪到床沿,解了她捆发用的细绳,将那如瀑的头发浸润到水中,轻轻洗着,洗完用巾帕擦干净,给她擦了手,和脚,准备了干净的衣衫,巾帕,想叫醒她吃点东西,唤不醒,这才变了色,赶去请老医师。
老伯把了脉,连连摇头,“身体虚弱空耗成这样,亏得她不知用什么办法,将那五六十倭贼溺毙在水里的,撑这么久,这姑娘——”
又连把了几次,心里也是担忧,“她这身体,再不养,恐折了寿数,我写个药方,其它还好说,只是缺一味老人参,你问问看谁家里有老参,买来入药,不要耽搁了。”
陆言允应下了,道了谢,先去寻村里比较富裕的两户人家,都没有,只得先回家,把家里亲眷交代给邻居柳媪,打算去镇上的药铺买药。
林燕堵在陆家家门口,“你这么去镇子里买药,一个来回三五日,还不一定能买到,等你买回来,周姑娘不知道还活着不活着了。”
他打听老参的事只怕全村的人都知道了,陆言允与对方告礼,“劳烦林姑娘照看她一二,我快去快回。”
林燕没有让开,直言道,“我家里有一株老参,是我祖父留下的传家宝,我可以给你,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陆言允知晓对方会要求什么,一时未语。
林燕盯着他的眼睛,“你如果娶我的话,我就把传家宝给你,你也不要跟我说别的,我不要你家的地,或者别的,就要你娶我这一条,你愿意娶,我就给,不愿意,你就去买,看你买不买得到。”
“我猜你到了城里,还是得先凑钱,因为你家的地和院子通通卖了,也还是不够买人参的,而且什么地方会有人参卖还不知道,周姑娘可拖不起了。”
“好。”
陆言允答应了。
林燕看他没有一丝犹豫,走近一步,看住他的神色问,“你当真愿意娶我?”
陆言允非但是村子里模样生得最好的后生,还是唯一读过书,拜在名师门下的读书人,品性端正,能读会写,会下海捕鱼,也能上山采药,村子里多少姑娘想嫁给她,媒人说亲都说累了,但对方只说不愿成亲,村子里的姑娘盼来盼去,从陆言允十四五岁盼到陆言允二十八岁,依然没有开花结果。
现在好啦。
村里的姑娘们都可以死心了。
但没有一个不服气的。
林燕将藏在背后的盒子拿出来,递给他,“你拿去,我也不用你娶我,刚才就是试一试你,要是周姑娘知道,你这样真心待她,她肯定非常高兴。”
陆言允错愣,片刻后才行礼道,“多谢林姑娘,明日我把家里有的财资给你,余下的会尽快归还。”
林燕将盒子塞到他手里,笑得爽快利落,“要是在今天之前,我就算不要你娶我,也是要你用钱来买的,毕竟是可以吊人命的东西,保不齐什么时候我家就能用到了,但是过了今日,我要是还同你和周姑娘计较这些,就太不是人了,今日要不是你们俩,我全家估计都死了,这个村子也不在了,你快拿去熬药罢,周姑娘这里,要是需要人照顾,只管叫我。”
陆言允行礼道谢,拿着药盒去了厨房,照老医师的药方,称好重量,文火慢炖出药性,端到房里,将人扶起来一些,手臂环过她的肩,一手端药,一手拿勺,喂给她喝完,放下碗,一时也未动,就这样半拥着人坐在榻上。
实则那位胆子大的姑娘在门口叫陆言允娶她换人参时,她便被吵醒了,只没一会儿又昏睡了过去,昏昏沉沉的被药苦醒,喝完不见陆言允将她放平,也懒得管,即不睁眼也不开口,数着时间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外头月上中天,还不见他动一动,便掀着眼帘扫他一眼,落入那微带了些茶色眼眸中,一时倒是怔住了。
她在一些人眼里见过这样的神色,譬如司马庚,譬如王铮,沈平,偶尔望着她出神,便是这般模样。
约莫是她这一眼,惊动了一池静水,半拥着她的人霎时起身,离开了床榻,她不防备,整个落回了床板上,差点磕到头。
崔漾静默半响,觉得身上还是粘,问道,“你怎么没给我沐浴,头发都洗过了,脸也洗过了。”
陆言允已摒弃了杂念,起身去烧水,“我把水倒在木桶里,你起来沐浴,洗完换上干净的衣衫,会舒服些。”
他语气平静自然,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如果不是刚才她睁眼前,那近到咫尺的唇。
想要亲吻,必然是男女之情。
老医师开的药很有用,崔漾挪进浴桶里,沐浴完回了榻上,喊了声陆言允,外头候着的人进来把木桶收拾出去,把她换下来的衣服也洗干净晾起来了。
崔漾趴在窗口看他忙碌,等见他坐下来翻阅竹简,起身抽了他手里的书籍,直接坐去了他腿上,手臂勾住他的脖颈,丝白的衣袖悉数落在了他身上。
胸口有什么东西膈着,崔漾自他怀里取出,是一个素色袋子,入手便知里面装的是石子。
崔漾打开,那时她在屋顶上随手取的,一些是石子,一些是瓦砾。
崔漾抛着玩,“这是什么?”
陆言允已无法思考,自她手上取走石块装好,“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我对你报的是救命之恩,你可以不用怀疑我,当初商丘来的先生寻我,只是普通的先生,我去山里亦只是偶然,救你并没有什么目的。”
崔漾靠近了些,“这样的目的也没有么?”
青年身体僵硬,一动不动,耳垂却泛红,悬空的手僵住,似乎不知落在何处,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最后落在桌上,收成拳紧紧握住。
崔漾看进他眼底,垂头在他额上亲了亲,又亲了亲他的脸,最后落在他唇上,吻了吻,离开一些,又凑近亲了亲,叫他僵成一截木头,倒觉得好笑,“你要把自己憋死吗?”
陆言允胸膛起伏,狼狈地往后仰,稍避开了一些,“你快下去,不要闹。”
他反应很剧烈,男子特殊的地方被她压着,显出了不同于两人身体的热度。
崔漾搂紧他的脖颈,见他后仰得厉害,微蹙了蹙眉问,“你明明很喜欢,我也愿意,你为什么不要。”
陆言允握着她的肩膀,轻轻推开她,自椅子上站起来,退到一边,背对着她,平复身体的异样,“不是你愿意,而是你喜欢,你喜欢么?”
崔漾微怔,片刻后起身,坐回了榻上,“本没有这么复杂的事,你想太多了。”
陆言允神情暗淡,却又很快归于平静,“女帝归天,听说尸身在东屏山找到的,那地方距离我发现你的地方,不足五里,女帝好颜色,榻上之人无论是废帝,还是洛神公子,我都有幸得见过,天人之姿,堪堪与你相配,而我,显然不是陛下所能钟爱的。”
非但没有喜欢,反而是带着些许厌恶的,方才也并非情动,而是试探。
崔漾并不意外被他猜出身份,这并非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
崔漾倒回了榻上,见他神色晦暗,身形僵硬,温声道,“人人皆有优缺,他们并不是完美无缺,你也并非一无是处,不必妄自菲薄。”
陆言允身形更僵,戳破了这层身份,他心里一些莫名的情绪并没有减少,敬畏也没有增加。
也许自第一面见时起,他便觉她不是世间所有,现在虽是九五之尊,到底还是在人间,而不是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这一日虽是无暇胡思乱想,却也无数次想过那些男子。
陆言允重新拿起书卷,“有陛下的安慰,陛下后宫里的男子们,关系势必好不了。”
看似公允的安慰,却叫无论是谁听了,心里都无法高兴。
崔漾心里好笑,实则她根本没有后宫,但与她有些关系的男子,相互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君子之交,司马庚与沈恪,自小不对付,王铮与秋修然,相识十数年,见面也没有多话。
崔漾略支起来些身体,“我当如何说?”
女子慵懒地半躺在榻上,珠玉生辉,陆言允握着的书卷,一尺未动过,有些咬牙,却还是道,“你和谁待在一处,便说谁的好话便可,哪怕对方知晓是哄人的,也定十分开怀。”
岂非胡说八道,崔漾失笑,半响靠回去,“算了,麻烦。”
那笑容倾国倾城,摄人心魄,叫人挪不开视线,陆言允克制地别开眼,落回书册上,心绪却久久无法平静。
泥沙掩不住光华,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是何种身份,终有一日,必是至尊之位。
她今日抵御了倭贼,必定名声大噪,故人想必很快会寻来。
作者有话说:
咳,对不起宝宝们,最近更新写的匆忙,只能过后再修改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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