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几乎用了半刻钟

    蔡赣、严元德分领两路军马,东西夹击,围攻卫城城都,诛杀卫城城主,拿下城池十五座,海岛二十余。

    卫城改姓了萧,从此再无卫氏三韩,只有复起的大萧国。

    清点完收缴来的物资,严元德与蔡赣一同前往萧王府报捷,老远看见主上正在院子里练武,那一柄长戟,云霄跨海,虽比不上两年前,但依旧能以一当百。

    蔡赣朗声笑道,“主上可发捷报往陵林城,卫家这一片土地自周文王起就是炎黄子孙的,封给周箕做封地,他没管好,丢了几百年,如今拿回来了,岂不该叫女帝看看咱们的本事。”

    那长戟未停,有横扫千军怒海翻涛之势。

    严元看了眼守在一旁的随邑,萧阳苦笑,“上京城、雍丘前后脚来了密信,女帝遇害归天了。”

    他手上捧着干净的巾帕,在这儿站了两个时辰,不敢上前劝。

    蔡赣、严元德吃了一惊,不过一瞬,心里已转过了千万般念头,对视一眼,上前行礼,“主公,可否让属下看一看信件——”

    萧寒收了攻势,长戟落回兵器架上,接了萧阳手上的巾帕,往屋子里走,“女帝出事前,欲立前将军徐令之子徐来为后,因着此前有过选后宴的圣令,女帝无嗣,皇后有了继承皇位的资格,加上安定侯崔呈,两股势力相互牵制制衡,又有梁焕、秦牧、方同、刘武等人驻守边疆,既不听调,也不听宣,上京城暂时乱不了。”

    徐来为帝,朝臣不服。

    崔呈想登位,也不容易。

    两人手下兵力相当,相互牵制,时机未到,两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萧寒擦干脖颈上的汗珠,案桌前坐下来,“多派斥候入京,小队兵马乔装成商客入关,伺机行动。”

    管内政的萧程立刻去安排了。

    争权夺利都是刀山火海,稍有不慎,万劫不复,无论是谁,身在其中,都该做好随时死于非命的准备,蔡赣知道主上对女帝的感情,但俗话说,前车之鉴,后人之师,他性子直爽,也就直说了,“主公也看见了,身后无嗣,就是家国动荡的隐患,照我看,大成一时的太平维持不了多久,崔呈年纪大了,可等不了多久,我们要是实力足够,早攻进了上京城,大成迟早都要乱,要是女帝留下子嗣,可以省去许多纷争兵祸。”

    出关前,原定为王储的侄子投诚了女帝,已经在半年前‘病故’了,主公身后无嗣,谋士们提过很多次,都被主公推拒了,可这确实是动摇国本的大事,身后无嗣,打下这万里江山,也不过是下一轮的纷争兵祸。

    萧阳机灵,听了就上前回禀,“前几日刘大人挑选了一些女子,都是愿意入府的良家女,几位大人家的千金,更是出落得各有千秋,眼下都在府中,不如奴婢领上来让主上看看,谁合眼缘,叫她们伺候主上,早早诞下王嗣罢!”

    上首的男子看着南方的远山,未有言语,严元德知晓主公心结,又行了一礼,“主公,吾等半生戎马筹谋多年,几起几落,走到今日这一步,流的都是血汗,此事关系重大,主公,留下子嗣,臣佐将士们,也能安心。”

    萧寒收回目光,朝萧阳道,“领上来罢。”

    萧阳大喜,生怕自家主上反悔,礼数也忘了,边应了声是,边立刻便跑了出去,不一会儿领着一群女子进来。

    确实似下人们说的一般,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立于殿前,垂着头,面若敷粉。

    可任凭看几眼,亦或是赤/1身裸/1体立于身前,也不会叫他起半点欲2望,自十五岁,见到那一人起至如今,他便只有一种念想,一种欲1望。

    听闻她是落了江,尸首被狼啃噬,入棺收殓的骸骨皆不全。

    萧寒压了压案桌上的舆图,挥手叫人退下。

    女子们失望,朝萧阳看去,萧阳不敢劝,朝蔡大人严大人求救。

    上首的男子周身都是寒气,杀意,蔡赣叹气,朝萧阳摆摆手,先让他将人带下去。

    萧寒忽而问蔡赣,“先前不是抓到一个蓬莱仙人么?”

    是个胡须皆白看上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道人,但遇到这一类人,蔡赣一律视为招摇撞骗,实则燕齐旧地,祭祀之风盛行,山神,雨神、月神,太阳神,土地,河神,婚姻嫁娶,上山下地,风雷电,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不存在的各路神仙。

    百姓们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拿粮食祭拜天地鬼神,蔡赣以为,有这个求神拜佛的精力,不如多劳作种地,所以一旦街上出现神神鬼鬼的道人,他一律都是抓起来,关上两日,吓一吓,再遣送出城。

    听主上提及什么蓬莱仙人,不像以往那般用江湖骗子来称呼,蔡赣吃了一惊,“什么蓬莱仙人,都是骗人的,如果是仙人,还能被我等凡人抓住么?”

    他说着,自己倒是朗笑了一声,“这人尤其可恶,竟说只要服下他制造的秘药,男子也可以孕育子嗣,这次连卫兵也不用,城中的男子立刻把他打了一顿,丢到城外山林里去了,可怜又可恨的老头,干什么不好,妖言惑众。”

    那老头子先前有些名声,许多人去找他算命,都说准,后头竟惊动全城男子唾骂群殴,十分轰动,萧寒颇有耳闻,听闻男子亦可以孕育子嗣,且只消拥有女子的骨血,便可生下对方的子嗣,与寻常夫妇生子没什么不同。

    见主公若有所思,蔡赣懵了一会儿,狠命搓了搓头皮,结舌了,“主公,你——”

    先不说骗人不骗人,单就对方起了这种心思念头,就足够恐怖渗人了。

    蔡赣受不了地大叫了一声,“主公!堂堂八尺男二,生得这般伟岸英雄,岂能有这些念头!只是想一想,都有失男子的身份!就算对方是女帝,也没有这个说法,男是男!女是女!”

    萧寒颇不以为然,要是与她留有子嗣,何愁打下的城池江山无人继承。

    如果是她与他的子嗣,他会立它为王,就算是女孩,他也会立她为王储,将来似她一般,登基为帝,且他必定尽全力,给女儿打下一片江山基业,叫她天地之间,万万人之上,自由自在,无人敢,无人能桎梏。

    他已想过,打下卫氏三韩,有了立锥之地以后,便去寻她,可捷报未至,先收到了女帝葬身长江水的消息。

    如果可以拥有与她的子嗣,所谓的秘药,他愿意一试,若子嗣不是和她生育的,便是当真生了,又与寻常路人有何分别。

    两名臣子都是近臣,萧寒便也不隐瞒,“如果是阿漾与本王的子嗣,本王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蔡赣绝倒,严元德也十分骇然,目光怪异。

    蔡赣勉强定住神,赶紧打消对方这一荒唐的念头,“就算是真的,也要有女帝的骨血,女帝已经归天入葬,主公……”

    他现在严重怀疑对方是因为心上人离世,伤怀过渡,脑子坏掉了。

    萧寒放下手里的竹简,“不是只要骨血么?本王去皇陵取出一些便罢。”

    也想知道,究竟是不是崔呈动的手,若是……

    夏末时遇难,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四个月。

    蔡赣瞪圆了眼,“此骨血非彼骨血,与男女生子一般,也要与对方合欢,陛下,佳人已逝。”

    只因此事实在荒唐,蔡赣紧握了垂在身侧双拳,避免自己上前动手摇晃对方,要对方是寻常男子,他必定要把对方摇醒,叫他别发癫疯病了!

    萧寒听了,只得作罢,片刻后又问,“你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见旁边的同僚也目光古怪地看过来,蔡赣噎了一下,粗声道,“家里的夫人吵闹着去凑热闹,连连说好,打听得清楚,主公,知晓你对陛下情深,只这念头千万不能起,叫人知道了,非但毁了一世英名,也将遗臭万年。”

    萧寒未置可否。

    蔡赣粗声道,“男女有别,女子就是负责繁衍子嗣的,否则要她们做甚。”

    有才是一回事,但终归男是男,女是女,崔家阿九便是能力太强,该做的事一件不做,反而学男子谋朝篡位,带兵打仗,处理国政,若是她十六岁后成亲生子,或者在寻到父兄后急流勇退,将皇位交到父兄手中,便不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只女帝在主公这儿,是不能提及的内务,加之对方德、才、文武学识、心胸气概皆无可挑剔,高于许多男子之上,蔡赣自问不如,便也不愿意非议腹诽对方。

    女帝似天上的流星,灿烂芳华,也不过一时,终究格格不入,难以长存。

    “主公,还请节哀,国事为重。”

    萧寒吩咐道,“三韩弹丸之地,只做暂时的据点,打理好内政外务,陈伯足以,本王打算入京一趟,你二人留在萧国,谨防突厥。”

    蔡赣大惊,“主公——”

    萧寒抬手,压下他的话头,十四年前,他收到消息,信以为真,是以二人错过了十四年,这一次,他必须亲自去看看,便是当真亡故了,也要找出她的仇人,如果是崔呈,他必取下崔呈的人头,送入皇陵祭奠。

    严元德亦想劝,萧寒道,“此地距京城还是太远,无法探明消息,必会错失良机,本王亲自去一趟,若是上京城动乱,我等便有了时机,假如女帝之死,当真是崔呈所为,那么诛逆贼,便是最好的攻伐明目,你二人专注训练新兵,等待信令即可。”

    二人便不再劝,应声去安排。

    萧寒看向窗外圆月,朝蔡赣道,“把那位‘仙人’叫来,我带他一起上路,有话问他。”

    蔡赣绝倒,心梗得厉害,又不能违抗主公命令,丧气地去寻人,想着这道人就是个招摇撞骗之徒,绝不可能做得来那等荒唐事,方才放心了些,什么男子孕育子嗣,简直丧心病狂。

    陆言允一介书生之流,到附近镇子的药圃里,买下了几乎全部的淫羊藿,每每被药柜的掌事盘问半天,直问得他面红耳赤,无法镇定,打听了一通,才知晓这药材虽是补药,量一多便成了很强的烈药,叫人神魂颠倒不分白天黑夜。

    尤其与药单里两味药相合,更是能将药力发挥到极致。

    这是他第三次采购这样的药物,这次去的药山更远,回来时,天已是暮色。

    知晓她近来都是用包含烈药在内的数百种药物或是煎服,或是泡澡,陆言允心慌口干,在院门外缓慢踱步了一会儿,记着还要给村子人授课,这才背着装满草药的背篓进去。

    家里却很安静,本该来听学的学子没来。

    陆言允看了看天色,也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女子盘腿坐着,周身有淡淡的莹光,陆言允未见过武人,也知道对方是在练武。

    虽明白她医术高超,却还是开口转达了药师们的话,“淫羊藿虽然可入药,但不能这样补,你每日要用的药物两斤,里面十分之一是淫羊藿,医师说,很可能达不到治病的效果,反而要害你经脉,损害你身体。”

    崔漾知道,但她内劲过渡消耗,武学根基虽然没有被毁,却也和毁了差不多,便是这副方子,也是她反复钻研尝试,才有一点效果,代价便是淫羊藿属于烈药的药力,越堆越多。

    因着有过一次中药的经历,她试着用针灸和药物压制药性,现下属于烈药的成分,更像是一粒被封在经脉里的药丸,只要控制得好,便不会发作,不会影响什么。

    崔漾扫了一眼侧对着她坐在石桌旁的青年,对方略深的星眸看向院子角落里的百合,清俊的面容上带着些许红,显得十分不自在,大约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些有的没的。

    崔漾不置可否,“安心,药性并不会发作,不会摁倒你胡来。”

    陆言允偏侧着,暮色下的耳垂红如最灿烈的晚霞,偏头看了她一眼,见那凤眸清正平淡,掌心的热度渐渐淡去。

    也许是因对他无意,也许是他并不是她中意的人。

    是以便是这般情形,也不愿将就。

    但这样正好。

    青年周身的气息几变,又渐归于平静,专心分拣着草药,用剪刀修剪虎刺,避免药段放在浴桶里后,划伤她。

    熬上药,给屋里的母亲伯父送完药,照顾两个小孩洗完澡,喂了院子里的鸡鸭鹅猪牛羊,陆言允自己沐浴完,开始生火做饭。

    走马灯点上,学生们还没来。

    药味极苦,院子里能出去的鸡鸭鹅都不愿意多待,崔漾喝一口,分辨出药材种类和剂量,确认无误,仰头喝了,胃里十分不适,几乎要将药汁呕出来。

    那素来平淡的眉心紧紧蹙起,陆言允从竹篓里拿出蜜饯,放到石桌上,“青梅干,医师说不会冲药性,你压一压罢。”

    没有一个被控制的人会替仇敌考虑得这般周到,至少似王铮,也得有一个反抗不得再认命的过程。

    陆言允却没有,他事事周到,事事替她考虑,药钱不够,卖了家里的牛羊也添补上买。

    生活起居悉心周到,她醒着的时候会被蚊子咬,睡着却不会,他给两个小孩捉蚊子,也会把她房里的抓干净。

    四个月过去,她依旧摸不透这个人。

    崔漾捡了颗梅子含在口里,用炭笔在石桌上研习心法。

    学生们还没有来,往常便是个别有事,也会提前告假。

    陆言允正打算出门看看,远远地传来了着急的哭喊声。

    “表姑娘——表姑娘——您可得救救我家莺儿——”

    几个妇人奔进了陆家院子里,后头还有一些上年纪,腿脚不方便的,也不说话,直抹泪。

    郑嫂子看见石桌旁的女子,看见了救星,声音越发地大,“我家姑娘,天杀的骗子,我家姑娘——”

    哭声几乎要把院子里的葡萄藤架掀翻了去,陆言允头痛,可自海难过后,他便没见邻舍这样急过了,略一看,竟有二十几人。

    陆言允把地上的婶子扶起来,“冷静一下,把前因后果说清楚。”

    “有人贩子把咱们家姑娘骗走了——”

    二十多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急了,不免又哭嚎得厉害,“天杀的什么婚谒使,天杀的那齐贱子,合起伙来骗乡里乡亲,我的女儿——”

    林凤看婶婶只顾自己哭,心里焦急,把她推开,上前把事情说清楚了,“是村子里来了个婚谒使,连着先前的齐家姐姐一起,说东平郡许多的军户,郡府里的小吏们,到年纪了还没娶亲,来问村子里的姑娘可愿意去东平郡,要是相看好了,就可以成亲,不料是个骗子,本来说好家中长辈一同去,但是今晨一起来,住在一处的姑娘们都不见了,肯定是遇上人贩子了。”

    陆言允手指压了压发x胀的额头,“听母亲说,一年前就有人牙来过一次,差点上当——”

    林母说不出话来,只顾哭。

    柳媪心焦女儿,这一日已哭干了眼泪,“那婚谒使有印信,说话做事哪一点像骗子,还大方给了五贯钱,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怎么就是个骗子——”

    郑嫂气恨得极了,“就怪齐家那个贱子,不是她,我们也不会信这什么婚谒使,小时候看着好好的姑娘,怎么嫁了人成这般不要脸了——”

    院子里都是哭声,柳媪看向一直沉吟未语的女子,哭道,“姑娘,您主意多,先前那官差,也是您想法子赶走的,这回您可得救救我们家姑娘啊,云儿,前些时候给姑娘您缝补过衣衫,姑娘——您救救她——她一个好人家姑娘,这被拉走,一点动静都没有,指不定是用了药了,您可不能不管啊——”

    “我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女儿嫁不出去便嫁不出去,我能养一辈子,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林凤焦急地看向周姑娘,那时候大半青壮年出海打渔,死在海里,剩下的男子前去搜救,也没有回来,陆家村剩下的多是老弱妇幼,二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青壮年男子只剩下了一个货郎,一个懒汉泼皮。

    那泼皮原以为可以在村子里挑选着娶妻,只他一个混吃等死的泼皮无赖,谁肯嫁给他,泼皮气怒,出了村到处说陆家村是寡妇村,这个村子里的女子克父克夫克子,克兄弟,陆家村的名声便不好了。

    便是家里有些薄产,愿意贴钱嫁女的,男方多也是些骗财骗色的落魄户,村子里的姑娘嫁不出去,过了二十还在闺中的也有二三十人。

    她今年二十五,阿娘逼着她去给那婚谒使相看,因为生得普通,年纪又大,没被选上,逃过一劫。

    崔漾等她们说完,打听婚谒使的衣着,长相,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比起其他人,林凤,徐英镇定许多,“是个六尺高的中年男子,说话很和善,生得白,不太胖,看起来很富态,衣着都是上好的,现在想想,他应该很精明,因为没被选中的的姐妹里,好多都识字,就是来院子里读过书的,应当是要签什么文书,怕我们识破。”

    “丢了多少人?”

    她声音和缓温润,并没有不耐烦或者不愿意帮忙的意思,众人寻到了主心骨,渐渐安稳下来。

    徐英心里感激,慢慢回想,一个记得的细节也不放过,“二十六个,都是十二岁到二十岁,而且都生得比较周正——”

    “好像有一点胖的也不要,都要很瘦的——”

    里头有一个是她妹妹,徐英听说过女子会被卖去青楼,或者卖去什么村给人作践,心里着急,说着又忍不住哭起来。

    崔漾大概知晓了,这么多人,便是全部昏睡着不能反抗,要弄走也不容易,不是马队就是马车,柳媪几人身上都是泥水,想来已经追着马车的车辙找寻过了。

    能追到方向,但没找到人,该是已经追到了官道上,官道上行车商队,车辙乱,想查到痕迹,一般人是很难做到的。

    崔漾沉吟,距离陆家村最近的官道,在百里路外,陆家村归云州郡管辖,云州眼下虽无郡官,但代为理政的纪飞光并不是什么昏官,再加上宿琮,二人很有些严厉,先前那些假借名义收取钱粮的人能被吓走,也有畏惧上官的成分。

    开设秦楼楚馆的,不是富户便是背后势力靠山强硬,这样的商人,在两位清官治下,反而不太敢做下这样明目张胆的案子。

    云州、东平、梧州三郡毗邻,看方向,十之八/九是要穿过云州郡,被卖去梧州,或者更远的州府去。

    对方挑不识字的,定是签了文书,且村里人收了五贯钱,掰扯起来,很难一刀断案,拖一拖,女子们的处境便不太好。

    当真叫二十多个姑娘进了楼子,日后不知要应对多少流言蜚语。

    关乎一辈子的事。

    崔漾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若是她武功还在,便是此时去追,未必也不能追上。

    崔漾立刻朝陆言允道,“你写两份书述,说清楚冤情,叫大家按上手印,一份由你即刻送往云州郡,直接去纪府,找纪飞光,如果不能马上见到纪飞光,你不要耽搁,找一个茶肆,说你手里有一份告书,如果约定的时间一到,你不能发出烟信,另外的告书立刻会被送去宁府交给宁泽远。”

    村里人听不明白,陆言允却是心惊心震,他是学子,又生长在这里,放才知晓这两位县官的名字,而她提及时,眸光平淡,语气如常,似乎并不以为冒犯。

    崔漾并非不相信纪飞光的官品和能力,只府衙深暗,便是有好官,寻常百姓也未必能及时见到,有时候告书还没到上官手里,‘事情’已经被下首的虾兵蟹将解决了。

    朝野上下莫不是如此,此时广而告之,反而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可叫云州上下直接将马车拦在云州城内,那人贩要带着这么多人进出城门,是躲不过盘查的。

    却也要防备着这人贩铤而走险,直接将人卖进云州的青楼。

    “村子里可还有胆气大一些的男子,要去城中青楼妓馆打听消息。”

    妇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卖货的货郎不在,现在村子里最大的男孩十四岁,十三四岁的少年去那等地方,一不放心,二别说打听消息,只怕一开口就要露行迹,被人给害了。

    林凤握了握拳,脱口道,“我去梧州送告书!陆言允去青楼打听妹妹们的消息,妹妹们的安危要紧——”

    陆言允并非不知变通的书生,去追查下落会方便许多,但……

    崔漾看向面前的姑娘,“去郡府,惹的是官员,若是有个万一,丢了性命,你怕么?”

    林凤并不怎么怕,便是怕,也要去,虽然她不清楚那些究竟是什么人,表姑娘为什么要这么安排,但只要能救妹妹,她什么都愿意做。

    徐英也道,“我也去!我和小凤一起去!相互有个照应。”

    也没有旁的好人选,这村子里只有两匹马。

    崔漾点头,让其他人先回去,留下林凤和徐英。

    两个姑娘一个属虎,做事虎虎生风,胆子大,另一个性格安静沉稳,心细,两人一起,又都识字,倒也还好。

    崔漾叮嘱道,“原是临近十月,朝中岁末课考,云州郡有两人意属云州郡郡守的位置,一个是原云州郡长吏,盼升迁多年,一个是宁府宁泽远,原是梧州州府官,两人官声不错,且都不会愿意治下出什么岔子。”

    两个姑娘聪慧,很快理清楚了个中关键,眼睛都亮起来,“如果官府愿意帮忙找,那肯定很快。”

    官威层层往下压,谁也不敢怠慢,速度会很快。

    对归附之地的官员任免,通常她都会多上几分心,官德不好,不会叫他走到长吏的位置。

    前头几十里路同路,为避免危险,林凤和徐英姑且扮做脸黑的男子,陆言允请邻居照看家小,临走把家里的刀具都放在她手够得到的地方,低声道,“在家小心。”

    崔漾试了试掌力,虽是已服用了这么些药剂,却只将将恢复到不习武之人的状况,距离她的目标还很远。

    村邻们焦急,又被陆言允交代了不能打扰周姑娘休息,都只在院外急得团团转,实在忍不住,叩了叩院门,小声问,“真的能找回我家姑娘么?”

    崔漾视线落在众人身上,有些心不在焉,也许这一刻的担忧是真切的,但如果姑娘当真嫁给一个高官权贵,亦或是一个富有的足够改变整个家族的人,这个人女子不喜欢,亦或是无才无德,不知她们是着急担忧,还是欢喜劝慰。

    一个父亲或是母亲,不到那一刻,并不能保证能在极端饥饿的情况下不吃掉自己的孩子,孩子也不能保证不吃掉自己的父母。

    所以,亲缘关系似乎与寻常人没有什么不同,深深浅浅,真真假假,端的废神废力。

    远山被暮色所覆盖,薄薄的一层淡金色,染得云霞似真似幻,崔漾靠在躺椅里看着,人心易变,白驹苍狗,日月万年永存,人处在其中,不过沧海一栗,终有一日会成为过往烟尘。

    月辉下那仙子一般的姑娘阖眼躺着,像瓷器,也像画卷,叫人不敢呼吸,也不敢高语,柳媪小声道,“先前并不完全是担心姑娘夺了女儿的机会才瞒着的姑娘的,实则婶子看得出来,小陆中意姑娘,小陆确实是难得的好男子——”

    她说到这里,见女子看过来,以为她不信,急道,“老妇也看出来了,寻常人哪里懂什么律令什么官府的,姑娘就不是普通人,可小陆真不错,别看他这样上有瘫痪中风的长辈,下有两个弟妹要照顾,村子里还是有很多姑娘中意他的,几月前还有先生从商丘来,要请他回去做事,因着家里是这样,他也推拒了。”

    崔漾握着长弓的手微顿,“是什么样的先生?”

    柳媪见她给了反应,高兴得不得了,一时也忘记了担忧,“书院里的先生,听说那可是个大书院,是三大学宫之一,这样学宫里的老师,千里迢迢来咱们陆家村请他,可了不得。”

    商丘只有一家学宫可称之为三大学宫之一,谢家的北麓书院,文武试上,她曾与学宫山长谢勉对弈过,另有勋贵弟子谢勉,曾随她北上兵战,在训练水师这一块上,颇有心得。

    与江淮谢家同族同门。

    柳媪说了一些那先生的模样长相,并非谢勉,只她从未去过北麓书院,便是看过里面先生的名录,也对不上样貌。

    崔漾又问道,“陆言允什么时候回的村。”

    柳媪算了算时间,“得有一年了,他阿娘下地摔了,从那以后起不了身,年纪大了,也受不住奔波,是这小小的村子困着小陆了。”

    一年,算一算一年前她在商丘。

    青年眉眼清俊,一身素服,被几名官宦子弟压着,后来她去商丘郡府,留了一封大农令的印信。

    几家公子断了后半生,又畏惧陆言允背后的靠山不得发作,定也旁敲侧击问询过陆言允。

    那日她坐在楼宇的屋顶,着的是女装。

    倘若那州府官员有心,或者谢勉有心,与陆言允对一对相互知道的消息,猜出她的身份不难。

    但她落江以后,随江流漂泊数十里,遇到分流的河道,趴在浮木上顺江漂流,在东屏山布局也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此事陆言允绝无法预测……

    也许谢家、或是什么旁的人已经找到她,所以寻到陆言允这一枚棋子,好叫她失去戒心?

    若是要杀她,不会现在也不动手。

    吃食药物也并无不妥。

    崔漾看向里屋,自有了这张弓后,那榻侧放着的石子便被收走了。

    崔漾压了压眉心,眼下陆言允不在,辨不出他和北麓书院千丝万缕的关系,阖了眼休息。

    柳媪给她倒了碗茶,崔漾道了谢,温声问,“村子里有什么人喜欢和陆言允来往么?”

    柳媪一听便笑了,“这您可就误会小陆了,村子里的姑娘胆子大的,拦着他就要说亲,小陆说家里的情况,不敢拖累姑娘,实则哪个想嫁他的会不知道他家的情况啊。”

    “姑娘您仙子一般的人物,按理去宫里做个皇贵妃肯定也是够格的,但姑娘嫁人,可不能光看有无权有无地位呀,小陆知根知底,重情义,你嫁给他,肯定不会亏!”

    其余人也上前插话,多是夸陆言允的,“小陆这孩子,看着温温和和话不多,沉稳有些距离的样子,那都是书读多了,书卷气重,但其实人很热心肠,我家里有什么地方漏雨了,都请他帮忙修。”

    崔漾问的并不是这些事,却也知问不出什么,便不再开口。

    众人说了一会儿,实则还是挂心丢的女儿孙女们,眼巴巴看着。

    崔漾看她们拳拳爱女之心,缓了缓神色,“不会出事,担心着急的话,可三五人一队,去官道的岔路口等着听消息,有什么情况,立刻送回来便可,也可筹钱,多买两匹马,这样传讯消息会快一些。”

    大家伙得了个肯定的答复,提着的心落下了,“姑娘说没事,就肯定没事,谢天谢地——”

    说罢道了谢,急忙去准备,有些事做着,总比干等着强。

    崔漾没什么好担心的,两个女孩临走前,她交给了徐英一个锦囊,万不得已时可拆开锦囊,里头放了一张绢帛,比百秩以上的官员都识得。

    最迟三五日,也该将人送回来了。

    陆言允不在,乡亲们忙着救女的事,崔漾便也不找人熬药,药包里的草药咀嚼着吃。

    两个小孩一个叫陆念,一个叫陆言许,揉着眼睛出来,看见她咀嚼草药,跑过来要把药包放到药炉里去,“念念给姐姐熬药!”

    炉子里闷着柴火,两个小孩不到五岁,努力拿稳火钳,要把灶炉里的柴火弄到药炉里来,崔漾只得把人叫过来,“我是医师,这个药干吃没事,煮着吃才有问题,并且我能走,不用你们。”

    两人是双胞胎,一道读书写字,比寻常小孩懂事得多,陆言许带着妹妹洗了手,跑过来石桌旁,眼巴巴看着她。

    崔漾寻常只在屋子里,或者夜间练习走路,想了想现下应该能走稳,便起身在院子里走了一圈。

    两个小孩一左一右跟在旁边,手扶着她,见真的能走,高兴地拍手,“姐姐病好了——”

    离好还差得远,但能重新站起来,已是叫人欣喜的结果,崔漾笑了笑,试了试掌力,见两个小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里都是惊呼,想了想,招手叫他们过来,给他们摸了摸骨。

    没有什么武学根基,但练一练外家功夫,强身健体也不错。

    崔漾自己研习武功,便叫两个小孩在旁边扎马步。

    小孩子骨骼还没长全,适度的练武可叫他们生长得更好,崔漾算着时间,说了声可以了。

    两个小孩撑不住趴在地上,却很兴奋,缠在她身边要听大侠的故事。

    崔漾只知道些杀人埋尸的江湖事,不便与小孩言说,让他们去睡觉,自己接着练武,过了两三日,虽还不能跑动,行走已无异。

    第五日用完早饭,远远便看见东边燃起了狼烟,两个小孩被吓到,连哭是坏人来了,崔漾让今日来陆家照顾家小的邻里看护好两个小孩,出院子去村口看情况。

    捉拿她的人,只会暗地里搜寻追杀,不会明目张胆点狼烟,越国已灭,谢蕴远在南国,这一片不会起战事。

    林凤几人看见崔漾,见她已经能下榻走路了,都是高兴激动,念起打探到的消息,又紧绷了神色,立时朝她喊,“周姑娘,有倭贼——”

    五六匹马,后面跟着四张牛车,上面坐着二十几个人,都是先前被拐骗的姑娘。

    陆言允下了马,来不及细说,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远处的山坳,“是连村,我们回来的路上,听说漳、福二郡受倭贼侵扰,已经乱起来了。”

    徐英急道,“听流民说死了好些人,说这次倭贼上岸,不像以前,只是几百几千,那些流民说,光是漳江水旁,就有好几万,福郡更多——”

    很快便有村民往村子奔去,跌跌撞撞,手里拿着提锣,边敲边大声喊,声音里都是恐惧,“倭寇抢进来了!该杀的倭寇往西边来了!快跑!快叫村子里的人快跑!”

    崔漾面色沉凝,沉声道,“先回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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