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汝真不知道他来多久了,方才那位把姜凤声请走的小沙弥也许就是他派来的。
她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听见白氏的声音远远传来“难得他愿意为佛家扫尘,也算是替自己修身积德,愿佛主保佑”
叶汝真“”
她扔下扫把就把风承熙拽进了旁边的禅房。
门刚关上,白氏就和知客僧走进了院中。
叶汝真刚松一口气,就见风承熙一脸震惊,衣领都歪了方才被她扯的。
这衣衫不整的,方才那股兴师问罪的气势顿时荡然无存。
“臣死罪,死罪。”叶汝真双手合什求饶,声音压得极低,“您身上穿的虽是常服,到底还是绣着龙纹,臣的外祖母瞧见了,不就知道您是皇帝了吗”
风承熙单手把歪掉的衣领扯正来,冷冷道“知道了又怎样朕怕她不成”
“不是不是,那郗兄不就被戳穿了吗”
“姜凤声不是都把当年的事讲给你听了么”风承熙冷笑,“怎么你还敢让郗明德去你家吃饭不怕他喝你血,吃你的肉”
叶汝真看着他,忽然笑了。
这间禅房应是久无人住了,地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墙角也结着蜘蛛网,叶汝真扫了半天地,额角挂着汗,头发也不怎么齐整,发间还落了好几星樟树细碎的花朵。
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什么美好的画面。
然而时间仿佛这一刻停顿了,寺庙的钟声变得格外遥远,只有风还在吹拂,带着弥天盖地的香樟花清香。
“陛下,您不怕,为什么声音也这么小”
叶汝真眼角眉梢的笑意很像春日雨后的阳光,这阳光还照在尚挂着水珠的花瓣上,清透、明净、光亮、晶莹。
“”
风承熙一时说不出话来。
禅房内,叶汝真低声道“陛下,姜大人口中的您是姜大人看到的,臣眼中的您是臣看到的。您在青云阁发怒,回来路上还能和臣一起喝香汤,您昨日在御书房发怒,臣现在还好端端站着。”
外面白氏“咦”了一声“扫把在这儿,人呢”
知客僧道“这廊下有茶水,大约是今日圣驾降临,有同僚来寻叶施主了。”
叶汝真知道白氏定然是听说皇帝来了,所以准备寻她回家。
毕竟她昨天被逐出宫,全家人才额首欢庆过。
事到如今,官位不官位的叶家已经没人敢在乎了,只要小命保住就行。
风承熙不知是怔住了还是怎样,直直地看着她,一个字没说。
直视君王乃是犯上,叶汝真收回视线,深深一揖到底“若郗兄繁忙之余,还愿意来我家中做客,我定然还以郗兄最喜欢的胭脂鹅脯款待。”
说完,她直起身,轻声道“劳烦郗兄在此稍候,我先行一步。”
她的手还没碰上门,忽然被风承熙一把拉住。
风承熙张了张嘴,正要说话,被灰尘刺激许久的鼻尖一动,一个喷嚏就要喷薄而出。
叶汝真大惊,扑上去想要捂住他的嘴。
人已扑到,猛然想起这可是皇帝,手生生刹住。
“阿嚏”
已经快走到院门口的白氏和知客僧停下脚步。
“阿成”白氏折回来,叩了叩门,“是你吗”
叶汝真背贴在墙板上,急急环顾,这间禅房清冷已久,连个衣橱都没有不对,就算有,也不能让皇帝陛下钻进去。
她这里正着急,忽见风承熙开始解衣带。
叶汝真“”
白氏就在门外,她一点声气也不敢露,只能急急捂住眼睛,背转身去。
这身还未完全转过去,手臂就被风承熙握住。
他的身形看上去高挑削瘦,手劲却意外的大,叶汝真觉得自己就像只小鸡似的,一下就被他扯到了身后。
然后他将门开了一条小缝,朝外道“晚辈见过老夫人。”
白氏好生意外“郗公子,你怎么在这儿瞧见我家阿成没有”
“晚辈今日是随驾前来,听说叶兄也在,所以过来寻他喝茶说话,一时不小心,把茶水洒在了衣裳上,为免君前失仪,所以只能躲在此处,等叶兄替晚辈寻衣裳过来。”
风承熙已经宽了外袍,门缝开得小,隐约露出一点里衣的样子。
白氏自然不好多看,忙道“那一时阿成来了,劳烦郗公子跟她说一声,我在前面的斋舍等她。”
风承熙自然答应。
知客僧自然是见过风承熙的,但大约是从来没有见过风承熙演戏,浑浑噩噩地同白氏离开了。
叶汝真松了一口气,确认两人走远了,开门便要出去。
“慢着。”
风承熙披上了外袍,唤住了她却没有再接着往下说,手拈着衣带,也没有系,只捏在手指间把玩着。
叶汝真“”
风承熙眼睛垂了垂,好半晌才道“你的那里还疼么”
叶汝真“哪里”
“脖子。”
叶汝真的衣领高高的,妥妥当当地把脖颈裹得严实,看不出有没有瘀伤。风承熙声音有点含糊,“朕那时在气头上,下手可能不知轻重”
叶汝真听了半日,才明白过来,这是陛下在赔不是
“没有没有。臣若是受了伤,今日还敢站在陛下面前吗听了姜大人的话就吓跑了。”
昨日她确实感觉到风承熙怒气冲天,但掐在颈上的力道几乎是一触即收,他那么生气也没有伤害到他人。
叶汝真想到这点,心就变得好生柔软,特意把衣领拉开了一点“瞧,臣好得很。”
她顶多只拉开了半分,且下一瞬就重新合上了。
春光如水,映着那一截脖项,细腻白皙,宛如用最好的暖玉雕成。
风承熙突然有种感觉命运像是在这一瞬间向他打开了一只匣子,虽然只有惊鸿般一眼,但匣内的珠光已经映亮了人的心魂。
他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像极了心疾要发作时的前兆。
他捂住胸口,转身快步离开,步子迈得又急又快。
留叶汝真站在原地,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一头雾水。
她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吧
难不成他要看见她被伤着了,才能龙颜大悦
罢了,天意从来高难问,叶汝真甩甩袖子,拍拍自己方才在里间墙上沾上的灰尘,赶紧去斋舍找外祖母。
知客僧见识到皇帝对白氏的恭敬,再三挽留,希望两位留下吃顿斋饭。
白氏哪里肯留已经命人套好了马车。
叶汝真先扶白氏上车,自己正要上车之时,知客僧从庙内追了出来“二位施主留步,方丈大师有请”
静室中,檀香缭绕。
武僧捧出金盘,上面垫着殷红缎子,缎子上搁着一只银盏,以及一把嵌满宝石的小刀。
换作平时,白氏一百个愿意聆听高僧教诲,但今日却是片刻都不想留,看见刀子都拿出来了,更是按耐不住惊慌之色“大、大师这是要做什么”
了然大师道“施主勿惊。敝寺不日将有一场水陆道场,专为超度水陆众鬼所设,需佛缘极佳之人一名,献真血一滴,净冤洗孽,功德无量。”
白氏这才稍稍安心了一些“只要一滴便可”
了然点头“一滴便可。”
小刀划破指尖,口子极小,跟被花刺扎破了似的,一颗血珠滴入银盏中。
了然大师高宣一声佛号,为叶汝真包扎好。
出来的时候,白氏喜滋滋道“我早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原来竟是真的有佛缘。有佛祖保佑,你一定能事事顺心,肯定不用再回宫去了。”
“”
叶汝真其实不怎么信神佛之说,但这一次两次的,倒让她吃不准了,难道佛缘什么的,是真有其事
静室内,侍奉的僧人退下,关上门。
风承熙从屏风后走出来。
了然大师把银盏递给他。
风承熙把银盏凑近,深深嗅了嗅。
了然大师问“可有什么感觉”
风承熙摇头。
了然大师往银盏中注入清水,血珠化开,风承熙仰头饮下。
他静静地等待,等待血肉沸腾的感觉,等待难以自控的疯狂。
但是一炷香时间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的血没有异常,并不能像姜凤声的血那样,让陛下发狂。”了然大师皱眉,“老衲想,当年陛下应是急怒之时才咬他,并不是咬他之后才急怒。”
“不”风承熙的声音极低,极平静,“朕记得,朕是咬了他之后,才失去神志,在咬上去之前,朕只是愤恨,咬上去之后,朕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了然大师沉吟一阵,问道“之前陛下面对叶施主,当真和面对姜凤声发病时一样吗”
风承熙有短暂的迷惘。
一样的,因为在那间禅房中的感觉就和每一次发病之时一样,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浑身发烫。”
但又不全然一样。
发病时他会怒,会恨,一颗心像是要在胸膛里爆开来。
但之前
他只觉得像是有一只小手伸进了他的胸膛,在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轻轻地掐了一下。
“一滴血会不会太少”了然大师问,“陛下为何只要一滴”
“一滴便够了。其实朕嗅一嗅血气大致便知道了。”
旁人的血多滴几滴无妨,但是那位叶卿
风承熙想起在屏风的缝隙里看见银刀划下去之时,叶汝真别过脸闭上眼睛的模样。
很怕疼啊。
白氏沉浸在叶汝真身带佛缘的喜悦里,一路回忆叶汝真小时候发生的细小事件,好像桩桩件件都表明叶汝真身受佛祖庇佑。
比如家里的厨子每次都能买到最新鲜的鱼,因为那是叶汝真爱吃的。
叶汝真靠在窗子上发呆。
风承熙临去之前那有点仓惶的模样,有点奇怪。
忽地,后方传来急速的马蹄声,紧接着越过马车,在前头将马车逼停,紧跟着有人道“起郎居叶汝成接旨”
叶汝真吓了一跳,连忙下车,跪地接旨。
来宣旨的是一名小内侍,带来的也并非圣旨,而是口谕。
小内侍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陛下口谕叶卿明早上朝之时,莫忘了替朕带书。钦此。”
叶汝真“”
谁上朝
上什么朝
作者有话要说叶汝真说好的佛祖保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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