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熹微的阳光从窗上透进来,室内像是蒙着一层雾一般的光,洁净柔亮。
风承熙醒得早,每一日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叶汝真都还在睡。
睡得像只猫似的,蜷在被子里,只露出半截脸在外面,睫毛长长地覆着,肌肤如玉,挺翘的鼻尖埋在被子底下。
谢芸娘是操持家事的一把好手,平常少有人住的厢房也洒扫得十分洁净,被褥枕头一色全是新换的,散发着太阳晒过的清香。
风承熙忍不住凑近一点,深深地嗅了嗅,终于在叶汝真的被子上闻到熟悉的脂粉香气。
“叶卿,”风承熙轻声唤,“该起了。”
叶汝真动了一下,从鼻子里“嗯”出一声,脑袋却往被子里埋得更深了些。
风承熙不觉笑了,像剥果子那样,把她的脸从被子里剥了出来,“再不起,你家人怕是要起了。”
他的指尖碰到了她的脸,这触感温软腻滑,着实太好,指尖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想摩挲一下。
叶汝真却猛然睁开了眼睛,一下子坐正来,风承熙的手被甩得僵在一边。
“对,起床!”
她得赶在大伙儿起床之前,赶紧回屋去。
她忙忙地往身上披衣裳,往脚上套鞋子,手忙脚乱,不小心踩着衣带,险险跌倒。
风承熙忍不住道:“你慢些。”
“再晚父亲就该在院子里练五禽戏了!”
叶汝真先支起窗子看了看,幸好天色还早,院中无人。
她回身把被子枕头一卷,抱起走人。
刚出门,就听叶世泽一声中气十足的开嗓:“哎——嘿——”
一角衣摆已经进了院子。
叶汝真:“!!!”
迅速往门内一缩,“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风承熙下床:“怎么了?伯父起床了?”
叶汝真疯狂点头。
风承熙指了指门:“那你还关得这么响?”
“……”叶汝真脸开始发绿。
果然,下一瞬,门就被叩响,接着叶世泽热情洋溢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风啊,想不到你起得这么早,来来来,伯父教你练练拳。”
风承熙扬声向外道:“好,伯父稍候,小侄穿好衣裳就来。”
低头看看叶汝真一脸面无人色,低声问道:“你们这儿,跟朋友同床睡觉犯法吗?”
叶汝真想,不犯法,但比犯法还可怕,比如全家人都会逼风承熙娶她,说不定还要逼风承熙入赘。
想想就觉得要疯。
“臣、臣家里特别忌讳这个,毕竟臣、臣是唯一的儿子嘛。”昨晚叶汝真便是这么告诉风承熙的,此时再强调一下,“父亲当时便不愿入赘,就是怕断后嘛。袁子明跟臣从小一块儿长大,也没有跟臣睡过。”
“这么说朕是头一个?”风承熙不自觉微笑,“你也不亏,你也是朕头一个。”
叶汝真一呆,这话听上去……有点怪怪的。
风承熙大概也意识到了,低头笑了笑,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去躲起来。”
叶汝真抱着被子团团转,最终揭开衣箱钻了进去。
不一时下人送热水进来服侍风承熙梳洗,继而叶世泽便含笑进来,和风承熙一面聊着天,一面去院子里活动手脚。
叶汝真把衣箱撬开一条缝,开始思考自己是怎么在自己家里活成贼的。
叶世泽今天的拳才练半炷香就结束了,因为风承熙表示自己饿了。
天下自然没有让客人饿着肚子陪自己打拳的道理,叶世泽很快同着风承熙去厅上。
叶汝真听着两人是要走了,揭开衣箱便打算爬出来。
然后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叶世泽问何事,白氏的声音传来:“没什么,真真不是新得了一只猫儿么?早起发现不见了,急得不行,我让人帮着找一找。”
叶汝真:“!”
完了,只顾着这头了,忘了自己的屋子里空空荡荡,被子枕头都空了。
风承熙道:“我醒的时候到是恍惚听见几声猫叫,好像是往那边去了。”
白氏忙命下人去找。
人声渐远,叶汝真爬出衣箱,两脚刚着地,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白氏站在门外,两手抱臂,看着叶汝真,面无表情。
叶汝真:“……”
风承熙开口她就知道他好心办坏事了,因为她根本没什么猫,那只不过是白氏找她的幌子。
原本白氏是漫无目的满处找,风承熙却来了这么一出不打自招,白氏肯定不会放过这里。
叶汝真蹭过去撒娇:“外祖母……”
“少来这套。”白氏板着脸,“不实说,打断你的腿!——他知道你是姑娘家了?”
叶汝真摇头。
白氏脸色一变:“他好男色?”
叶汝真还是摇头。
白氏急了:“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
叶汝真也没办法了,只能道:“我和郗兄就是好朋友么,至交好友秉烛夜谈抵足而眠,那不是很正常么?我要是一再拒绝,反而很奇怪,但我又怕你们知道了担心,所以就偷偷过来,本打算偷偷回屋的……”
“有什么奇怪?有人就是喜欢独处,身边有人就是睡不着,有什么不好拒绝的?!”
白氏恼道,“他不知道你是姑娘家,你自己也不知道吗?怎么这么不自爱?替你那不成器的哥哥入宫当官,那是实在没法子,可为什么还要替他陪朋友?你是——”
白氏说到这里,猛然顿住:“……真真,你给外祖母一句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他?”
叶汝真惊了:“!!!!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喜欢谁也不可能喜欢他,打死也不可能!”
白氏还是狐疑:“你不喜欢他,会自己抱着被子来找他?连个推脱的法子都想不到?”
叶汝真心说那是因为我如果不抱着被子来找他,他就有本事抱着被子去找我。
到那时候,您老人家可就没有力气站在这里审我了。
“我发誓,我发誓行了吧?”叶汝真想了个最毒的,“我要是真像您说的那样喜欢他,就让我以后每笔生意都赔钱,老了变穷光——”
白氏脸色大变,直接捂上叶汝真的嘴,“呸呸呸,童言无忌!”
叶汝真瞧着差不多了,停了停,叹了口气,道:“但我这么做确实也有些原因。这位郗兄虽说官职不高,但是深得圣宠,我这不是想着多个朋友多条路,万一将来有什么事,他能帮着在陛下面前美言两句……”
这话彻底打败了白氏,白氏一把将叶汝真揽进了怀里:“孩子,这差事应付得过去便罢,应付不过去,咱们干脆回蜀中!”
叶汝真靠在白氏怀里,知道这一场是糊弄过去了。
但这么耗着确实是不个事儿,更可怕的是,她好像越来越习惯待在风承熙身边,原计划是没事给风承熙添点堵惹点烦,然后自然就会像无数前任起居郎那样被黜官。
结果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干起哄他开心的勾当来了。
这么下去可不行。
早饭后,回到书房,叶汝真便委婉地向风承熙下了逐客令,让风承熙回宫。
风承熙打量她:“你被发现了?家里人骂你了?”
“没,你们都走了,我自己就回房了。”叶汝真道,“实是因为今日臣家中有事,不能侍奉陛下。”
这话倒不是假的。
胭脂铺今日正式开张,她一会儿便要和白氏去铺子里。
她满以为要打发风承熙走,须得费许多口舌,哪知刚把话说明,风承熙便点点头:“原来如此,那朕便不多打扰了。”
倒是听话得让叶汝真好生意外。
白氏为这铺子花费了诸多心血,只等叶汝真休沐这一日开店。
叶世泽前几天特意给亲戚朋友们报出喜讯,在铺子对面的酒楼摆了几桌酒席,请大家伙儿都来给店里添添人气热闹热闹。
结果开张的鞭炮放过,各家上门贺喜的人便没有断过,伙计都来不及招呼客人,单是报贺帖上的官名,舌头都快烫着了。
叶家的亲友们头一回听见这么多大官的名字念在一起,当真是如雷贯耳,忍不住艳羡道:“老叶,贵泰水当真了不得啊。”
谢芸娘因为当初有过让叶世泽入赘的打算,一直被叶氏一族的女眷们暗暗嘲笑,但今日妯娌们再也没有一个敢吱声,只敢悄悄道:“难怪当初想要老四入赘呢,原来有这么大来头。”
叶世泽和谢芸娘心情都十分复杂。
要说没有半点受用,那是假的。
可叶家早就发生过收礼收到手软的事了,他们比谁都知道今天的热闹是谁的面子。
旁人只知道羡慕这热闹,哪里知道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的繁华,皆是建立在欺君之罪上。
酒席加了一桌又一桌,最后不单将整个酒楼包下来还坐不下去,还将隔壁的酒楼也包下来,最终包到第三家酒楼,客人才算坐完。
叶汝真和白氏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白氏做了几十年生意,已经知道京城的盘子已经给大店分得差不多,自己从外地初来乍到,只能先做些路人小生意,慢慢打出口碑再缓缓图之。
因此今日准备的多是小件,还准备一盒胭脂送一小盒口脂。
没想到京城报得上名头的大家全来了,点名要店里最大的套件,最贵最全的那一种。
一般店里都会摆着这样的货,名之为“镇店之宝”,一般价格高到只为标明“本店是家有格调的店”,没想过真有人买。
而今不单有人买,还是人人都买。
白氏经商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今日这场面,货根本就不够卖,人家只管搁下银子,拿了货单就走,还表示货什么的不着急,慢慢来,什么时候有货他们什么时候取。
白氏喃喃问叶汝真:“真真,你在宫里,这么红了吗?”
叶汝真知道自己确实是个红人不假,可问题是这些人怎么知道她家铺子今天开张的?
外面忽然又再度喧哗起来。
整条街都挤满了人和马车,一半是客人,一半是看热闹的百姓,每一辆马车过来,百姓们都仔细辨认着马车上的家徽,越是了不得的人家,引起来动静越大。
这一次好像比之前都大。
前一次这么大的动静是姜家的管家亲自过来,说为大小姐买胭脂。
街面被挤得水泄不通,每一辆马车进来,都要经过一番艰难的蠕动,但这一次,路面很快被清出来,人们在惊呼之后,呼啦啦跪下一大片。
首先出现在人们视野的,不是马车,而是一队数十人的羽林卫。
羽林卫大多都是绣花枕头,但架不住好看,全是贵胄出身,一个个身量挺拔,仪容修饰得宜,英姿勃发。
再后面数十人的仪仗,提着宫灯香炉等物。
然后是一顶十六人抬的大肩舆,幔垂杏黄,上绣飞龙,四角飞檐漆金,垂下玲珑八宝璎珞,迎风招摇,发出仙乐般的声响。
舆后亦是金甲银枪的羽林卫,甲胄生辉,枪林如银,红缨胜火。
大街上鸦雀无声,有小孩子开口想说话,被大人一把捂住嘴。
肩舆在门口停下,缓缓落地。
康福立于肩舆下,口宣圣谕:“白氏接旨!”
白氏已经看呆了,这时才反应过来,连忙跪下。
肩舆里传出极低的一声咳嗽,康福即刻道:“白氏年高,免礼。”
白氏谢恩。
康福宣旨:“诏曰:闻白氏胭脂轻白红香,四样俱美,天下驰名,今大央与伽南两国结亲在即,朕特命白氏为云安公主筹办妆奁,以彰国体。”
白氏接过圣旨,双手发抖。
数十年看遍世情,她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白氏胭脂铺,从这一刻起,就不再是一家外地来的小铺子,而是为国婚添妆的皇商了。
殊荣耀盛,冠盖京城。
白氏望向叶汝真,眼眶里含着热泪。
她自然知道这份荣宠是谁挣来的。
叶汝真眼眶也有点发红。
她好像知道为什么满京城的达官贵人都知道胭脂铺今日开张了。
白氏一生要强,早年失怙,后又丧夫,娘家无靠,又受婆家欺凌,以一介妇人之身,抱着孩子,提着篓子,沿街叫卖胭脂,一步步走到今日,从来不曾向任何人低过头。
生命好像从未给过白氏馈赠,白氏有时也会自嘲命苦,但祖孙俩都没有想到,原来这是天上神明跟白氏开的一个玩笑,它将前面几十年攒下的礼物存到今日,一并给了白氏。
叶汝真走到肩舆前,恭恭敬敬跪下:“臣,谢主隆恩。”
杏黄帘幔微微挑开一线,风承熙在里面微微一笑。
他穿的是月白金彩团龙袍,月白清逸至极,绣龙却又无比耀眼,世间至淡与至浓的两种颜色撞在一处,衬得他的容颜比皎月清冽,比暖阳和煦。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有两人能听见:“在府上连吃带住的,今日贵府有买卖开张,朕总该来捧个场,这份贺礼叶卿可还——”
他说到这里顿住。
叶汝真抬头仰望他,脸白如玉,眼睛明显发红,像小兔子似的。
风承熙:“上来。”
不能。
叶汝真想。
再乱来也要有个限度。这可是御舆,万众当前,众目睽睽的,她真上去,满京城都要传疯了。
停了一下,风承熙从肩舆内伸出了手。
他的手修长洁净,春日午后的阳光最最鼎盛耀眼,洒在他的指缝间,看上去,他好像掬着一团春阳。
“……”
叶汝真定定地看着这只手。
下一瞬,握了上去。
巨大的力道传来,她被拉进御舆,刚好扑在风承熙身上。
舆外传来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声。
但叶汝真觉得听起来非常遥远。
帘幔动荡,璎珞轻晃。
风承熙被她扑得仰躺在舆内,发冠歪斜,发丝散开来,一笑:“轻点儿啊,叶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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