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嬷嬷被从掖庭放了出来,却没有出宫,而是自请陪公主出嫁。
伽南路远,且据说是未开化的蛮荒之地,宫人们皆是拼了命想把自己的名字从陪嫁单子上拿下来,苏嬷嬷反其道而行之。
尚宫局的人拿着单子请太后定夺。
“罢了,既是陛下准了,还来问哀家做什么?随她去吧。”
太后倚在美人靠上,面色有几分憔悴,姜凤书十指纤纤,轻轻替太后揉着太阳穴。
尚宫局的人躬身退下。
博山炉里燃着安神香,烟气袅袅上升。
太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民间俗话说得好,儿大不由娘啊……”
姜凤书停下手:“姑母,您有没有发现,陛下好像是从叶大人入宫之后,才开始对芳琼殿改观的。”
太后闻言一震,坐正来:“倒是提醒哀家了,是该派人好好查一查他的底细,难不成又和那贱妇有关?”
“我起先因是听说了那些流言,倒是去查过了。”姜凤书道,“他的身家倒是清白,同谢氏全无瓜葛,但听说有个妹妹,兄妹俩感情极好,因是这一点影响了陛下。”
姜凤书起身斟了一杯茶给太后,“按说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因当年有小人闹过一场,陛下总是对自己的身世疑心。若是让叶大人再留在陛下身边,陛下只怕会越来越偏向芳琼殿,也就越来越容易疏远慈安宫……”
太后的脸色立刻变了,但挣扎良久,摇头道:“不成……了然大师说的,他身带佛缘,于风儿的心疾有益……”
姜凤书起身,扬袖,在太后面前行大礼:“凤书冒犯,凤书知道姑母笃信佛祖,一心盼着陛下心疾大愈。但凤书斗胆说一句,心疾者源于心,若心中满是猜疑,连至亲生母都无法相信,心中沉疴如何得愈?
陛下是太后的儿子,是凤书未来的夫君,若说这天下有谁人为陛下着想,第一人是姑母,第二人便是凤书。凤书实在不想陛下愈陷愈深,望姑母能早做决断,救陛下出苦海。”
姜凤书一口气说到这里,平息一下微微急促的呼吸,然后道,“自然,姑母心善,叶大人又有佛缘,倘若伤了叶大人的性命,姑母难免自责。不如,我们想法个法子,只要让陛下将叶大人逐出宫去便好。一来可以使姑母与陛下免生隔阂,二来也不至于损伤佛缘,姑母以为如何呢?”
烟气缭绕,太后久久沉吟。
春日的午后人总是容易犯困。
大臣们的声音在朝堂上嗡嗡作响,叶汝真捧着起居注昏昏欲睡。
下朝的时候,叶汝真走在风承熙身后两步的位置,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风承熙忽然停下脚步,回头低声问道:“……昨晚又去青云阁了?”
“……没有。”
叶汝真单纯就是觉得朝臣们议的事太无聊了。
刚来上朝的时候,她以为朝臣们所议论的每一件事都关乎国计民生,所以记录得十分认真。
后来才渐渐明白,朝臣们之所以要激烈争执哪一个职位派哪一个人、什么样的事情该怎样处理,为的并非是选贤任能或是为民办事,而是为了确保某个职位或某件事情操控在自己手中。
姜家基本上是一家独大,保皇一党算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时不时也会反弹两下。
这种时候就会吵起来。
“一会儿吃完饭去明德殿给朕取本书来。”风承熙道,“朕申时要用。”
叶汝真眼睛一亮。
这会儿午时未到,到申时还有一两个时辰,这是摆明了放她的假。
“是!”叶汝真立即领命。
叶汝真其实并非真的犯困,只要离了朝堂上的嗡嗡声,她立即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在御花园里散散步,吹吹风,不要太舒服。
宫里主子少,春日正好,宫女们拿了纸鸢来放,借口为主子除病气,玩得甚是开怀。
叶汝真靠在一株大槐树下,拿官帽盖了脸,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风中全是甜美的花香。
忽然,头上的树叶“哗啦啦”一声乱响,一只七彩大蝴蝶挂在枝桠上,长长的蝶翼随风摇摆。
“哎呀,被卡住了……”
宫女们围过来。
“你们的?”
这棵槐树极大,树干得一人合抱粗细,把叶汝真挡得严严实实,这一探出头来,宫女们才发现树后有人,不由连忙跪下:“奴婢们不知大人在此,惊扰大人,大人恕罪。”
叶汝真忙摆摆手让她们起来。
当中有一个,那日和赵晚晴在一处见过叶汝真,知道叶汝真和气性子好,大着胆子道:“叶大人,您比我们高,能帮我们把纸鸢取下来吗?”
叶大人瞧了瞧纸鸢的高度,心说这可不是长得高点儿就能取下来的。
但闲着也是闲着,她也很久没有爬树了,当即便褪了官靴。
风承熙和臣子们议事的时候,视线老是不由自主往叶汝真站惯的位置上飘。
从前没有这个人的时候,也不觉得怎么样,今天一时不见,便觉得整个御书房空下去一大块似的。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刚过未时。”康福道,“老奴方才见叶大人在御花园中睡觉,陛下案牍劳乏,不妨去御花园走走。”
“今日风挺大,怎么睡在外头?”风承熙说着便起了身,走出两步,回身把一件长披风搭在手里。
御花园的风果然不小,花木扶摇,海棠最后的花瓣片片飞落。
宫女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大人小心!”
“大人加油!”
“到了到了!”
“哎呀,大人好厉害!”
风承熙转过假山,迎面便见碧绿草地上,一株高大的槐树舒展着枝条,树冠浓密如一把张开的大伞。
一道人影在枝叶间攀爬,青绿色的官袍几乎和枝叶融为一体,袖子撸到手肘,衣摆掀起来扎在腰间,两条长腿似鹿一般轻捷,层层爬上最高处,抓住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蝴蝶。
风承熙冷冷地回头看了康福一眼。
——叶大人在睡觉?
康福冷汗涔涔。
这谁能料到,原本睡得正香的叶大人,转眼竟帮宫女摘起了纸鸢。
宫女们发现了风承熙,正要行礼,康福连忙摆摆手,让宫女们退下,省得陛下心烦。
叶汝真全然不知树下发生了什么,取到纸鸢之后调整一下姿势,笑嘻嘻朝树下一扬,“瞧——!!!!”
底下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从一群宫女变成了风承熙。
风承熙一手负在背后,一手搭着件披风,站在树下仰头看着她,脸上无情无绪,不辨喜怒。
叶汝真伴驾得久了,对付起皇帝来颇有几分经验。
只见她面露惊色,脚下一滑,手险险一松,“啊呀!”
风承熙的脸色瞬间变了,两手伸出:“小心!”
叶汝真的脚及时勾住了树枝,高叫道:“陛下,臣害怕!”
“害怕还往上爬,朕看你方才可没有半点害怕的样子!”风承熙的声音里满是恼意,“你抓牢了别动——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让人搬梯子来?!”
后面的话是吼康福的。
康福忙忙地去了。
叶汝真挂在树枝上放了心,但凡风承熙能骂人,说明气已经出来了。
“她们说这是给陛下放病气的纸鸢,纸鸢放得越远,陛下好得越快。臣想着那这纸鸢可不能落在宫里,得让她们再放飞了才是,所以就上来拿了。”
风承熙的声音里连恼意都不见了,只余一片柔软:“……你是为朕才爬树的?”
“那是自然。”
叶汝真心说不然呢,外臣跟宫女套近乎,罪名可是说来就来。
“其实臣特别怕高,不太会爬树,方才一心只想把纸鸢拿下来,都不知道自己爬了这么高……陛下,快救臣!”
“你……你等着,别看下面,手抱紧别放松,”风承熙声音有点发紧,忽然怒道,“手里还拿着那劳什子干什么?扔了它,两只手抱紧!”
叶汝真在树上微微发愣。
她只是不想让风承熙发火,以免他心疾发作,但没想到他会担心。
他满脸皆是焦急。
眼看叶汝真愣愣地不动,还以为叶汝真已经吓傻了,左右又无人,他扔了手里的披风,“叶卿,别怕,朕来了。”
叶汝真一看他的姿势,就知道他是真没爬过树。
“陛下你别上来。”叶汝真道,“您在下面接着纸鸢,臣好抱一点。”
风承熙心急如焚,只觉得叶汝真下一瞬便要从树枝上摔下来,他第一次觉得御花园里的古树太多了,太高了。
“朕叫你别管那破东西——”
“接好。”
叶汝真把蝴蝶纸鸢轻轻一放,大蝴蝶乘着风,飘飘荡荡飞来,似一团光彩流离的梦境,扑在风承熙身上。
风承熙抓住纸鸢,就见叶汝真身在枝叶间,发丝微乱,面带笑容:“陛下让一让,臣突然想起怎么下树了,臣这就下来。”
康福气喘吁吁地领着人扛着梯子赶来,叶汝真已经到了树下,正坐在地上穿靴子,风承熙立在一旁,一面板着脸数落她,一面替她把卡在发间的一枚断枝拿下来。
康福:“……”
底下人问:“康公公,那这梯子?”
“抬走。”康福似赶苍蝇一般挥挥手里的拂尘,然后忽又道,“去取个线轴来。”
这次取来的东西派上了用场。
大蝴蝶重新花枝招展地飞上了天空,天高极了也蓝极了,一朵朵白云静静地顺着风流淌。
纸鸢的线轴在叶汝真的手里,方才爬树已经弄得发丝散乱,官帽皱成一团,此时更是跑得额角见汗,脸上肌肤水光莹莹的,两颊粉红,面若桃花。
这着实是十足十的君前失仪,但在场没有一个人在意这个。
长风浩荡,蝴蝶振翼,线轴呼啦啦转。
“太快了太快了!”叶汝真惊呼,“我快拉不住它了!”
风承熙走近,手覆在叶汝真的手上。
叶汝真首先感觉到线轴稳定了下来,然后才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稳稳地透过她手背上的皮肤,仿佛要渗进她的骨血似的。
她感觉到那点温热直接从手背冲上脸颊。
手中猛地一紧,线轴在此时转到了尽头。
“怎么办?”
风承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朕还没放过纸鸢。”
叶汝真连忙回神,扯断了线。
蝴蝶悠悠荡荡,乘风而去,直上青云。
以前叶汝真一直当“放病气”之说是无稽之谈,可这一回,却无比盼望这是真的。
“它飞得很远了。”
叶汝真仰起头,极目远望,看着纸鸢在遥远的蓝天深处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陛下的病气再也不会回来了。”
风承熙没有答话。
叶汝真的颈子伸得长长的,像极了一柄玉如意。
一滴汗珠还沿着鬓角滑落,一直渗进衣领里。
风承熙的手下意识捂住胸膛。
心在底下急剧地跳动,状若疯狂,不可遏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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