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一道人影,长发披散,刚好立在灯下,照得脸上雪亮,五官反而看不真切。
风承熙忍不住上前一步。
叶汝真急忙挡在他身前。
风承熙还想瞧个清楚,那人影已经闪身躲向屏风后。
叶汝真道:“有劳郗兄跑一趟,天色已晚,我就不虚留郗兄了……”
便此时天上一道狭长闪电划过,映得庭院皆白,轰隆隆的雷声随之响起。
叶汝真:“……”
风承熙抬头:“唉,这是要变天了啊,我家住得远……”
“贤侄休要听她胡说,贤侄专程跑这一趟,身上又有圣差,这天眼看就下雨了,何不留下来歇一晚,明日你们再一道入宫?”
叶世泽道,“上回你问我那蜀锦的事,我后面又去打听了,正可以同你好好聊聊。”
风承熙微笑:“那小侄便恭敬不如从命。”
他同着叶世泽去了,离开庭院前,还回身朝叶汝真拿手指点了点自己。
这是示意叶汝真晚上去找他。
叶汝真捧着丝缎匣子进书房。
叶汝成一脸震惊:“那是陛下!陛下怎么来了?好像还不是第一回来?!”
叶汝真自己也想不通一个皇帝为什么放着自己的皇宫不住,老要往一个臣子家跑。
“可能他也实在没地儿去吧。”叶汝真叹了口气,把匣子递过去,“他给的,明日你记得戴。”
叶汝成震惊于妹妹提起皇帝的语气宛如提起隔壁邻居般随意,打开匣子之后更震惊了。
因为是一整套的累丝掐金嵌红宝石首饰,从大凤簪到耳环无一不有,灯光在宝石上流动,映在兄妹两个脸上,红光融融。
叶汝成留连乐坊,叶汝真也在宫里混了这许久,都算是见过些好东西的人,依然被这套首饰的规制震住了。
“这……是皇后戴的吧?”叶汝成拈起当中最醒目的那支四翅环羽大凤簪,“陛下准备让你戴这个?”
叶汝真更正他:“是你戴。”
叶汝成一时还没从这错乱中理顺来,“这是不是暗示?他是不是想纳你?难不成是想立你为后?”
“是你,要娶也是娶你。”
不过叶汝真对这一点倒是不怎么担心,“放心吧,就算他想立你,姜家第一个不会愿意,皇后的位置可是姜凤书的。而且我已经说过了,我妹妹不会入宫的。”
叶汝成:“……”
“他就是想给你撑着场面,好让那些王公贵女不敢轻视你。就算是逾制也不怕,反正是陛下准的。”
叶汝真说着教给叶汝成宫里行礼进退的礼仪。
叶汝成听她说起太后和陛下有为她许婚的意思,这倒来了点劲头:“真真,你喜欢什么样的?明日若是有看中的,就告诉我。”
“我这宠臣不定哪天就辞官回家了,明日来的可都是王公子弟,这种亲事是说结就结的吗?”
“也是。越是高门大户,越是规矩繁多,确实也没意思得紧。”叶汝成说着,问,“你到底想好怎么辞官了没有?”
叶汝真:“……”
没有。
原本若是顺利的话,上次撷芳阁之时她就可以快活走人了,还能顺便帮风承熙退了姜家的皇后。
两全其美的天赐良机,偏偏就赶上了风承熙心疾发作。
兄妹俩个正说着话,白氏端了两碗冰酪进来。
兄妹俩喝完了冰酪,白氏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等到叶汝真看了看水漏准备去看看风承熙时,白氏起身跟上。
叶汝真:“……”
这是被盯上了。
厢房内,风承熙宽了衣,头枕着手,仰躺在床上。
床顶是淡青床帐,用同色丝线绣着几朵缠枝莲花,跟宫里比起来自然是简素得很,但木床布帐,格外闲适安逸。
空气里还浮动着一股甜香,他记得窗外好像开着一种白色的花朵,不知是什么花。
“吱呀”一声,叶汝真推门进来。
里面灯火昏黄,风承熙带笑坐起来,却见叶汝真两手空空,并没有抱被子枕头。
“叶卿今日是打算与朕同床共被吗?”
叶汝真竖起手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瞧了瞧门外,小心翼翼关上门。
风承熙讶然:“叶卿怎么在自己家里也跟做贼似的?”
叶汝真心说这还不都是拜您所赐?
“其实上回,臣的外祖母就发现臣宿在这里了,现在她就在外面院子里等着。”叶汝真老实交待,“一炷香之后,臣要是还不出去,外祖母就要进来了。”
“……”风承熙脸上的笑容顿时不见了,“你是说朕晚上得一个人睡?”
叶汝真:“陛下,您不是小孩子了,一个人睡有什么不对么?再说您以前不都是一个人睡的吗?”
“以前是以前。”风承熙脸上有明显的不悦,“朕特意从宫里过来,竟然还是要一个人睡?”
叶汝真有点呆:“……您是专为找臣睡觉来的?”
风承熙没好气:“不然呢?”
叶汝真:“……”
她知道送首饰随便派个宫人来就行,根本用不着风承熙自己来,所以想着风承熙应该是找她有事。
万没想到是这个事。
“陛下,您是不是有点黏人了?”
风承熙抱着被子,十分哀怨地看着叶汝真:“叶卿这是嫌朕了吗?”
“……”叶汝真,“臣没有。”
“咳咳”,院中传来白氏十分明显的清嗓声。
叶汝真指了指门,表示自己得走了。
“过来。”风承熙不悦,“这才半炷香吧?”
叶汝真走过去坐下,风承熙往外挪了一点,两人近了些。
烛火里轻轻爆出一个灯花,屋子里轻轻闪亮了一下,在两个人的眸子里滑过一道细细的流星。
也不知是谁先笑了,反正这么对望着,就很容易笑起来。
离得这样近,风承熙看她发上有些水汽,青绿衣衫上也有几点斜斜的墨绿点子:“雨大么?”
“开始那一阵大,现在已经小了,一会儿该停了。”
“那你去吧。雨天路滑,小心照应点老夫人。”
叶汝真点点头,刚起身,却没走成——宽大的袖角被风承熙拽在了手里。
风承熙眨巴着眼睛看着她,不知为何让叶汝真想起来赖在主人脚边的小狗。
叶汝真在心中默默地谢了一下罪。
“你们这屋子外头种的是什么花?”风承熙问。
风里带着水汽,花香格外明显,叶汝真答:“栀子花。”
风承熙道:“香得很,送一盆给朕。”
“好。”
叶汝真答应了,但袖角还在风承熙手里,修长手指虽然只抓着一点点衣角,却是抓得稳稳的,没有要放的意思,拇指还在上头微微摩娑,像是突然对官袍的衣料发生了极大的兴趣。
“陛下,还想要什么?”
风承熙看了她一眼。
虽然很克制了,目光里还透着一股哀怨。
……想要你。
想要拽着这衣角,想要把脸埋进这片衣袖,想要深深呼吸,把这衣裳上的味道全部吸入肺腑。
“你这件衣服不错,送给朕。”
叶汝真讶异:“陛下要臣的衣裳做什么?”
“朕就是想要,不行么?”
“可陛下您觉得臣要是进来一趟,再出去就少了件衣裳,臣的外祖母会怎么想?”
风承熙抬抬下巴,点向自己搭在衣架上那件,道:“穿朕的,也是六品,一模一样。”
叶汝真倒是忘了这一茬。
她走到屏风后,解下外袍。
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屏风上,竹制的屏风半疏半漏,其实挡不住什么。
也无须挡什么,脱了外袍还有里衣,都是男子,有什么可看的?
风承熙这样想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像是粘在了屏风后。
心头微微发热,口舌也有点发干,连灌了两杯茶水。
叶汝真换好外袍走出来。
风承熙那件比她的略长一些,袍袖也略大一些,但好在天晚,应该看不出来差别。
她着实是不知道风承熙换衣裳是为了什么,叮嘱道:“臣那件袍子略略被打湿了些,明早让下人先熨熨干,陛下再穿。”
“嗯,知道了。”风承熙握着茶杯,应道。
叶汝真走到房门前,手碰到门栓之际,回过头来,行了一礼:
“陛下,臣替舍妹谢谢您的赏赐。”
那并非单纯一套首饰,而是皇帝给出一张护身符。
明日但凡有人想拿“叶汝真是商贾之女”取笑,看一看那套首饰,都会仔细掂量掂量自己的胆子有几斤重。
“既是谢恩,怎么不让令妹来?”风承熙道,“藏得那般严实,好像叫朕看上一眼就会掉块肉似的。”
这语气颇为不悦。
换作以前叶汝真或许会诚惶诚恐,再三解释,此时却是清楚得很,他也只是抱怨两句罢了。
于是她笑了笑,在门外带上房门,“郗兄安寝。”
房门“嗒”地一下,轻轻合在一处。
外面脚步声渐远,紧跟着说话声依稀传来,大约是白氏在问话。
再过了一会儿,说话声也听不见了,只剩淅淅的雨声,悄然打在花叶上,浸出了清甜的香气。
叶汝真一走,屋子里就静悄悄的,时光仿佛都能落地生响。
之前在明德殿里,他便是这种感受——平时已经住惯的宫殿不知为何变得空空荡荡,听到一点动静就会下意识抬眼望向叶汝真常坐的位置。
他看书或批奏折的时候,叶汝真就坐在对面,面前摆着起居注。
但那基本是装样子的,她要么会瞅着窗外桃绿柳绿发呆,要么会轻手轻脚趴在窗子上看檐下的燕子垒窝,再要么就撑着脑袋打瞌睡。
起初康福会提醒叶汝真不得在君前失仪,后来康福还没开口,就被风承熙一记眼刀制止了,然后奉命去取毯子过来。
叶汝真睡着的时候,总是很香甜的样子,眉眼舒展,脸色红润,双唇不老实,时不时便要咕哝两下,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
叶汝真能趴在桌上睡一下午,风承熙就能托着腮看一下午,墨迹晕在了龙袍上,也浑然不觉。
但今日叶汝真为着明日妹妹入宫的事,早早便下了值。
风承熙一个人坐在偏殿的书案后,无数次抬头,眼前都只有空荡荡的椅子。
再回到寝殿,更是冷冷清清,半点声响都没有。
风承熙待不下去了,命康福取官袍来更衣。
康福看了看天色,迟疑:“陛下,这天恐怕要下雨……”
风承熙倒没注意到天色,顺着康福的视线抬头一看,果见天色阴沉。
叶汝真不在,好天气都走了。
不过……
下雨天,岂不正好是留客天?
一切皆如他所愿,只是万没想到,到了叶家,还是要孤枕独衾夜难眠。
他起身走向屏风后,叶汝真换下来的官袍就搭在架子上。
青绿色的一抹,如同初春时临水的嫩柳,单是看着便觉得赏心悦目。
他拿起衣裳,铺在枕上,躺了上去,然后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帘帐内,隔绝出一个小小世界。
这个世界里,呼吸间全是叶汝真的味道。
可以安稳睡觉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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