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氏将两人唤到驿站客房中,问。
叶汝真后背的衣裳已经被贴得半湿,身边风承熙身上则还在滴滴嗒嗒往下滴水。
……还能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风承熙已经找到了叶汝成,而叶汝成招供了一切!
再不然就是风承熙对叶世泽威逼利诱,从叶世泽嘴里撬出了真相!
他已经知道她女扮男装了……
所以他这是千里迢迢亲自过来逮她?
但要论罪就论罪,为什么要说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难道是猫抓耗子,要好好折辱上一顿才一口咬死?
叶汝真脸上一片浑浑噩噩,心中已是天崩地裂。
她不敢去看风承熙,背上仿佛还残留着风承熙那个拥抱的余温。
“晚辈方才唐突了,还请老夫人见谅。”
风承熙朗声开口,“晚辈奉陛下密旨,暗中潜入蜀中调查蜀锦断贡一事。陛下还有一份密旨,命叶兄随行配合,相机行事。”
白氏闻言一惊:“陛下已经知道我们在这儿了?”
风承熙诚恳道:“若不是陛下有旨,晚辈怎么找得到叶兄?”
白氏神情虽镇定,但望向叶汝真的眼神到底还是透出了一丝慌乱。
叶汝真知道这可不是自己发呆的时候,暗暗吸了一口气,安慰道:“既然是陛下旨意,外祖母您就别管这么多了。您先歇着,我和郗兄去商议商议。”
白氏应着,然后提醒两人先把湿衣裳换了再商议,免得着凉。
等叶汝真换好衣裳,来到风承熙房中,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风承熙刚刚沐浴更衣过,身上只随便披了一件外袍,长发湿漉,披散在背后。
叶汝真发现他身边没带内侍,随同的皆是精壮卫士,打打杀杀在行,服侍人就差强人意。
比如郑硕高大勇武的一条汉子,拿着布巾对付风承熙的头发,缩手缩脚的,擦了半天头发还是湿的。
风承熙新披上的外袍原是淡蓝色,被生生洇出一片深蓝来。
“看戏呢?”风承熙在镜中瞥向叶汝真,“还想看多久?还不快过来?”
“……”叶汝真只得上前。
郑硕把布巾交给叶汝真,如释重负,躬身退下。
铜镜昏黄,映出一坐一站两个人的脸。
叶汝真一抬眼就迎上了风承熙在镜中灼灼的视线,忙垂下眼睛,专心致志替他擦头发。
风承熙“嘶”了一声,“你再用力一点,就能把朕薅秃了。”
叶汝真这才发现自己力气用大了,连忙跪下:“陛下恕罪!”
风承熙转过来,两手撑在膝上,“好,你倒说说,你有哪些罪?朕又该怎么恕?”
“臣所犯之罪,罪无可赦。”
叶汝真沉声道,“臣叩谢陛下肯在臣外祖母面前遮掩,她老人家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陛下要怎么处置臣都成,只望陛下能放臣的外祖母回到蜀中,颐养天年。”
“你还知道你罪无可赦,胆敢拒婚便罢了,竟然还敢撒手就跑,连封辞呈也不写!”
风承熙声音里终于透出了一丝牙痒痒的恨意,“叶汝成啊叶汝成,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真以为你逃得出朕得掌心去?”
叶汝真:“…………”
她愣愣抬起头,“陛下说臣的罪,就是这个?”
“哼,你以为就这个?”风承熙恨恨地,“你把朕当什么人了,朕是那种强娶豪夺之辈吗?用得着防朕像防贼似的,还把真真藏起来吗?竟然还弄出一个东福坊的小宅做幌子,朕的人找过去才发现屋去楼空……叶汝成,你是把那点脑子全用来防备朕了吗?朕在你心里就这么个不择手段的小人?”
“……”
叶汝真此时的心情,就跟屋外的天气一样,雨散云收,一片晴朗。
敢情他什么都不知道?
敢情叶汝成是福至心灵,先撤离了东福坊?
上路之后的这一个多月,叶汝真无时不在忧心京城可能会发生的事。
现在才发现她上辈子一定是救人无数,积了大德,老天爷处处在帮忙,她的担忧一桩也没有发生,事情比她想象得还要安稳顺利。
“陛下是怎么查到东福坊的?”叶汝真忍不住问,“是家父说的吗?”
“伯父跟朕聊天时样样来得,一问到你们俩的行踪便一个字都不提。”
风承熙声音冷冷的,回想起了自己那些个转辗反侧的夜晚,以及那些个翻遍奏折都找不到一封来自叶氏臣子请罪折的清晨。
当他终于忍耐不住,以郗明德的身份去叶家拜访,却发现兄妹俩都不见了。
叶世泽只说白氏回蜀中有事,兄妹俩陪同回去。
但风承熙彻查那一日出城的守卫,马车上与白氏同行的只有他那好叶卿一人。
并且查明出城那日就是吵架后的第二天,风承熙又被堵得气不打一处来——也就是说他,他以为叶汝真在家里反思己过,结果人家直接跑路了。
他派人查叶汝成名下的产业,发现了东福坊的小院,原以为是叶卿给妹妹安排的藏身之所,进去后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你不单是防备着朕,还把朕当猴耍啊,叶卿。”风承熙咬牙切齿,“你说朕该怎么处置你才好?”
叶汝真听得心惊胆颤。
风承熙已经查到了东福巷的宅子,只要再往下查一步,问问周围邻居,这几个月里住在里头的人是谁,一切真相就要水落石出。
但是他没有。
他丝毫没有怀疑过她骗他,只是恼恨她提防戒备、不告而别。
他从不相信任何人,连生身之母都不敢相信。
对她却是笃信无疑,近乎盲目。
“臣错了。”
叶汝真叩首,额头抵住驿站的木质地面,大雨的水汽还留在空气里,混着木头的味道,透着一股夏日雨天独有的潮湿气息。
雨后的阳光已经斜斜照进来,晒得窗前这片地板微微发热。
这点热意像是直接从额头沁进了脑子,再由脑子直透进心肺骨骸。
她周身都在发热,身体微微颤抖,声音也是。
“陛下,臣错了,臣有一件事,要向陛下坦白。”
风承熙气笑了:“呵,你这儿还有事瞒着朕呢?”
叶汝真抬起头,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直视风承熙的眼睛,十八年来的勇气以及十八年后的勇气全部化用在此时此刻。
“臣不是叶汝成,臣是叶汝真。”
风承熙脸上原本挂着冷笑,此时笑都止住了,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
他冷下声:“你过来。”
叶汝真膝行上前。
“再过来。”
叶汝真此时已经豁出去了,鲜血在经脉里微微沸腾,近到他的膝前才停下。
他的脸近在咫尺,他的长发还未全干,带着水汽分外漆黑,容若冰雪,眸子深深无喜无怒,一片冷然。
叶汝真有点贪婪地看着他的眉眼,恍惚地想也许这将是最后一次这样近地凝望着他,这样清晰地在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在你心里,朕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承熙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怒气,“你是不是觉得,朕就是个色迷心窍的昏君,为了女色可以丢下京城千里迢迢追到蜀中,只为得到你妹妹?”
“……”叶汝真绷紧了神魂才说出那一句,一时间脑子不大够用,喃喃道,“您不是为这来的吗?”
等等,叶汝真猛然一震:“您……您真是为蜀锦来的?遇上臣,是碰巧?”
这也未免太巧了吧?!!!
“哈!”风承熙怒极而笑,“朕若是早知你在这里,早就派人把你缉拿回京,还用得着亲自跑这一趟?叶汝成,你未必太高看自己,太小瞧朕!”
叶汝真舌头打结:“那那那您说什么什么上门女婿……”
“朕要暗中查访,自然需要一个身份当幌子,既遇着你,便是老天爷送上门来的帮手。朕就算要娶真真,也是要在江山稳固宫中太平之后,风风光光妥妥当当迎她入宫。此时朕自己还活得风雨飘摇,怎么可能把她拉进火坑?”
他越说越怒,一把掐住叶汝真的咽喉,“你还真是能编,你是叶汝真?那叶汝成呢?他去扮成叶汝真?照你这么说,你们两兄妹可真够闲的,你扮我,我扮你,过家家吗?”
他的指尖微凉,掐在喉咙上的触感过于熟悉,让叶汝真想起了他之前心疾发作之时。
叶汝真暗暗叫苦,这地儿既没有御医也没有了然大师,他要真发作起来可怎么是好。
风承熙脸色难看至极,“这种鬼话真亏你编得出来,当朕是傻子么!当我朝科举入场规矩是摆设么?!便是你想藏一张字条进考场朕都佩服你是条好汉,更何况还是藏个女儿身?你倒是告诉朕,你是怎么躲过考场搜身的?!”
叶汝真心头狂跳,一心只担心他发作。
但还好,他脸色虽难看,语气虽凶,手上却没有施力。
“说话啊,不是要编么?你再接着编。”
风承熙语气中充满了嘲讽,“要不要朕帮你编圆了?其实是叶汝成入的考场,是叶汝成考中的明经,是叶汝成被授了官职,只不过事情就是那么奇妙,他考中了授官了,却突然想跟妹妹换个身份过活,于是就让妹妹入宫替自己当官,而自己则扮成妹妹的模样,刚好遇上个有眼无珠的昏君,对他一见钟情,却不知道他是个男人!”
“……”
叶汝真着实想说一句陛下英明。
除了最后那一句有一点点的差池,其它的真的全猜中了。
怪只怪叶汝成是一朵举世无双的奇葩,一般人若是不想当官,根本不会去考,去考又考上了的,绝没有不去当官的道理。
“笃笃”,房门被人敲响,白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阿成啊,你和明德在里头吗?”
屋里的一跪一坐的两个人同时愣了愣,紧绷的气氛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打碎。
风承熙松开了手,叶汝真连忙起身开门。
“你们俩都弄湿了衣裳,我让人煮了点姜茶,你们记得喝。”
白氏端着托盘进来,放下两碗热汽腾腾的姜茶,“尤其是明德,一定要多喝点。”
风承熙有点僵硬地应是。
白氏寻了个借口把叶汝真拉到房门外,低声问:“密旨看了吗?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有没有为难你?我瞧明德脸色不大好看……”
“没有没有,他就是可能有点着凉了。”叶汝真忙道,“我们在商量要紧事呢,万一泄密了,陛下追究起来,我们吃罪不吃。”
白氏依她,临走之前,小声道:“我就是担心你,看你进屋这么久了没动静,还以为……”
叶汝真明白了,之前姜家府兵杀人的一幕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让她对风承熙带来的这队人都产生了不祥的联想。
白氏一向要强,出门皆打扮得风光,腰杆挺得笔直,但此时独自往回走,背影却显出几分踯躅独行的苍老之态。
整日在一起的人,很难觉出小孩在长大,也很难觉出长辈在老去。
就在这一个瞬间,叶汝真发现白氏老了,都可以像个小孩子一样被她随便瞒哄过去了。
再回到房内,叶汝真关上房门的动作有些迟缓。
“发什么愣?怎么不接着编了?”
屋内的风承熙又恢复了煞神一般的脸色,“你是叶汝真,你扮成你哥哥入宫当差,然后你哥哥扮成你四处赴宴,你们全家都看着你们俩扮来扮去,还一起哄骗外人。呵,哪天尊府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一家子老老少少还可以出去开戏班,生旦净末丑,一家人就扮全了,可谓是生财有道,倒是好得很!”
“…………”
叶汝真后悔了。
刚才她一定是被雷劈坏了脑子,以为他千里迢迢只为自己而来,自己再瞒着他着实说不过去。
可问题是,这是她一个人一句话的事吗?
欺君之罪,真认下来,一家子都是同谋,全家都要担干系。
“臣错了……”叶汝真嗫嚅道,“臣就是怕陛下对真真是一时新鲜,喜欢一阵又丢开了,臣就这么一个妹妹,只盼她一辈子能顺顺当当,少受些波折。”
这话不知哪里触动了风承熙,他那副要杀人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默然良久,“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朕也有姐妹,若是险象丛生,定是要先把她送去安全的地方。”
叶汝真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陛下这么着急就把云安公主嫁出去,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您来蜀中是要干什么?”
有什么事情能让一个皇帝护不住公主,匆匆便让她远嫁他乡?
“是有事,但一切还是未知之数,你也不必惊惶。”
风承熙瞧了她一眼,火气又腾地上来了,“你为妹妹打算,朕不怪你,但你不该把朕当傻子!你以为你编出这种鬼话,朕就会相信真真是男人,然后知难而退?朕素日就是太给你脸了,纵得你无法无天,胆敢信口雌黄!”
“……”叶汝真,“陛下英明,是臣关心则乱,胡说八道。”
她认错认得十分诚恳,风承熙冷哼一声,用力捏住叶汝真的脸颊:“你坐在大堂内,朕一抬眼,只看你一个背影,就知道是你,还想装真真?真真娇羞可爱,嗓子细细柔柔,你装得出来吗?”
他这一下带着恼火,力气可真不小,叶汝真疼得呲牙咧嘴,拼命把自己的脸蛋从他手底下拯救出来,一面揉,一面道:“陛下就当臣是喝多了胡言乱语,别往心里去,臣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罪赔的,连个头都不磕,着实没有诚意。
但那点细腻柔滑的触感还在指间,风承熙只见她脸颊上明显多了点红印子,一双眼睛温润光亮,半歪着头打量他,那模样那神气就如同在明德殿的任何一个晨昏,好像他俩中一直没有争吵过没有分开过。
风承熙在心里不知百转千回了多少遍,万一逮着叶汝真要如何将他生吞活剥,好好教训,可只拧了这么一下,这一个多月的气好像都出尽了。
他努力板着脸,声音却怎么也板不起来,听上去软成一团水:“疼不疼?”
叶汝真用力点头:“疼。”
“该。”风承熙把布巾打湿了,拧干,替她敷上那边脸颊,“让你以后还敢。”
叶汝真:“不敢了不敢了。”
“别以为这次就这么算了。你抗旨在先,擅离职守在后,还意图欺君,罪大恶极,须从严处置。”
叶汝真捂着脸,僵了僵:“陛下……想怎么处置啊?”
瞧见叶汝真慌了,风承熙倒是笑了起来,笑容意味深长:“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日,叶汝真打开房门,就见郑硕带着随从,捧着大大小小的锦匣,躬身行礼,气壮山河地齐声道:“请小姐梳妆!”
叶汝真:“!!!”
风承熙手摇折扇,施施然越众而出,含笑道:“娘子,为夫错了,以后再不惹娘子生气了,夫人也不必再作这副打扮,为夫亲自来为娘子梳洗更衣。”
叶汝真:“!!!!”
这是哪一出?!
风承熙微微向着不远处使了个眼色。
他们这一出声势浩大,驿站中人皆被惊动,如崔复驿丞等虽不敢过来看热闹,但脖子一定都伸得老长。
叶汝真只得配合他演戏,放他进来。
“朕此番是暗中离京,朝中诸人只当朕在护国寺养病。昨日也说了,朕深入蜀中,需要一个幌子。”
叶汝真缓缓睁大了眼,“您是说……”
“朕原本想扮成回乡祭祖的张家后人,户帖都造好了,但到底脸生,无人接应,一路来还是处处引人注目,这么进蜀中定然会打草惊蛇。”
风承熙说着微微一笑,“但白氏外孙女的上门女婿,这个身份就不同了。所以,从今日起,你便扮成真真,将功折罪,替朕掩人耳目,事成之后,朕定有重赏。”
叶汝真看看他,再看看锦匣中的衣裳首饰。
她原以为他要的幌子是假扮成她的妹夫,没想到,还要她……假扮成她自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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