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承熙从房间里出来,崔复已经等在楼梯边,问道:“怎样?尊夫人还满意吗?”
话说今日一大清早,崔复便来找风承熙,想套近乎。
风承熙随口问起崔复为何此时还未入蜀的事。
崔复顿时连吐三缸苦水:“郗兄你年轻,不知我们上了年纪的苦处。且又在秘书省当差,不晓得我们御史台的清寒。”
原来崔家有两只母老虎,一是崔妻,二是崔母。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何况还是两母?崔家整日介吵翻天,崔复被夹在中间,两头都不敢得罪,十分辛苦。
这次好不容易得了个外差,只盼能在外头多自在些时日,二来外差有差银贴补,对于一名从八品小官来说,一个月虽然只贴八两银子,也是很不错的收入了。
“那差事怎么办?”风承熙淡淡问,“陛下亲派的差事也能拖吗?”
“郗兄这你就不懂了,我进御史台十年,便坐了十年的冷板凳,能办什么大事?若真是要紧差事,能落在我头上吗?上头只不过是派个人出来,再带个消息回去,蜀锦这事便走完一个过场了。”
崔复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毕竟对方是叶汝成的妹夫,而叶汝成是天子最宠信的近臣。
他正想找补两句,风承熙已经微笑道:“确实,陛下连后宫都没有,其实也未必真在乎蜀锦。”
崔复听得这话,大为放心,瞅了瞅后头厢房,压低嗓门道:“我瞧着郗兄与夫人是一人一间房?这是还没哄好呢?”
风承熙“嗯”了一声。
崔复道:“我这里有一点微末经验分享给郗兄。若是非要跪,选算盘比选搓衣板好。一来算盘是圆的,搓衣板是起棱的,更疼,二来,算盘容易跪坏,搓衣板跪不坏,跪久了娘子也不心疼。”
风承熙当即有点刮目相看:“受教了。”
然后便请崔复帮忙一起挑选衣衫首饰,中途遇见同驿卒出门买菜回来的驿丞,驿丞也不愿放过向金令主人效劳的机会,毛遂自荐充当陪同,带两人在附近镇上逛了一大圈。
这么一圈兜下来,整个镇子都知道有位姓白的人家,上门姑爷特别能疼人,大清早就来替娘子买衣衫。
房中,叶汝真对着镜子发呆。
蜀中非但不是边疆,实则可算腹心,没有敌国来犯之险。
蜀军以忠勇闻名,蜀地也太平日久,没有内乱之忧。
那还有什么事,能让皇帝白龙鱼服亲自跑一趟?
尤其还要提前把云安公主嫁往伽南,这分明是怕事有万一,天翻地覆,连累云安。
甚至还愿意假扮一个人人瞧不上的赘婿,并且还能把戏演得这么足,让人叹为观止。
每一条都说明,他此次来蜀中办的事情非同小可。
叶汝真刚入宫那会儿,就被卷进过护国寺一役,知道权谋之争的厉害,大人物们手掌间翻云覆雨,小人物便粉身碎骨,身家性命如同儿戏。
这样的大事,她可不敢把自己卷进去。
罢了,他是为家国大事而来,遇见她只是顺手一用,她也别太多戏了,给陛下当幌子就当幌子吧,既然事成之后有重赏,那便求个辞官回乡吧。
她这么打算着,就听白氏替她簪上珠钗后,忧心忡忡地道:“打扮成这样,岂不要露馅?”
叶汝真一看也是,镜子里的人粉面桃腮的,袒领半臂露出一截脖颈,瞎子都看得出她是女的。
想了想,她换下薄绡的短襦,将胸腰都裹起来,再重新穿上领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中衣,然后穿上一件对襟外衫。
发式也重新换过,怎么老气怎么来,梳得平四八稳。
总之不求好看,但求不男不女。
装束好之后,踏着旧日的大步下楼。
女子的裙裳到底要长些,步子一大就踩着,连忙扶住旁边的扶手。
风承熙坐在底下,低笑出声。
崔复连忙拿胳膊撞撞他:“可不能笑,笑了就完了。”
然后悄悄道:“尊夫人走路,虎虎生风啊,同内子相差不远,郗兄你须得保重。”
说着,略略和叶汝真打了个招呼便起身离开。
叶汝真提着裙子,做出十分不适应的样子坐下来,低声问:“陛下可还满意?”
风承熙的眸子满满的都是止不住要溢出来的笑意,将叶汝真上看下看,稀罕得不行,还告诉她:“说了要叫夫君。”
这两个字叶汝真是万万叫不出口。
“我给你挑的那身衣裳好像不长这样吧?”风承熙看来看去,问,“我记得有件绯色的薄绡衫子,你生得白,穿那个颜色一定好看。”
叶汝真比了比自己的脖颈:“那件太露了。”
风承熙刷地一下抖开扇子,掩住了脸,但声音一听就知道是憋着笑,“可就你这样还想假扮真真,还是去戏班学两年再来吧。”
叶汝真知道这是糊弄过去了。
按说她该松口气才是,可是看着风承熙这么好糊弄,她居然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是不是在他的心里,他的叶卿无论如何都不会骗他,所以他才没有一丝防备,没有一丝疑心?
风承熙把粥端到她面前,又将一碟子辣腐乳给她挪近一点,这一切做来都无比顺手,一面道:“娘子,外祖母呢?”
叶汝真:……陛下,过于顺口了。
白氏一夜没睡好,听风承熙说要等一等再上路,随便在屋内用了些,便重新睡回笼觉去了。
这个等一等是等郑硕他们改头换面。
话说风承熙一行人从北到南,一路并未招摇过市,只是老实赶路,然而所过之处,还是人人侧目。
风承熙终于找到了原因,他们的马太好,人太精干,衣裳又太不家常——全体一色玄衣,身披同样的斗篷,这样的装束在皇帝看来已经十分朴素,但在路人眼中还是过于威风。
于是今晨出门采买的不止风承熙,郑硕等人皆照着叶汝真带来的下人的穿着换了各色短打衣裳,出门的时候看起来就终于像是普通下人的模样,终于能泯然众人,不再惹眼了。
崔复也带着两名随从,与他们并作一路。
风承熙一路南下,皆是骑马驰骋,现在遇到了叶汝真,反而娇贵起来,嫌马背上太晒,要坐马车。
叶汝真原本是和白氏共一辆,此时不得不再置办了一辆给风承熙。
风承熙拉住她的衣袖:“娘子不陪为夫吗?”
叶汝真听见这两个称号就眼皮直跳:“我要去陪外祖母。”
“天这么热,你就别过去了,让外祖母一个人凉快凉快。”风承熙道,“在这里好歹陪陪为夫,免得崔复以为我还没有复宠。”
叶汝真:“……”
复不复宠纯属借口,风承熙单纯就是爱看叶汝真穿女装。
虽说这发髻梳得跟老嬷嬷似的,但比起男子的发式还是多了几分看头,且珠钗上的流苏随着马车的行进微微晃荡,珠光映在肌肤上,一时不知是哪一个光泽更盛一些。
叶汝真刻意忽略风承熙粘在她脸上的视线,掀开竹帘看路边风景。
风承熙忽然道:“叶卿,你穿个耳洞吧。女子怎么能没有耳洞呢?这么着露馅了怎么办?”
叶汝真:“真真本来就没有耳洞。”
“为何?”
风承熙只短暂地见过“叶汝真”两面,第一次不甚关心,第二次色授魂予,无暇细观,竟未注意到这一点。
“她怕疼。”叶汝真道,“您想想,生拿针在肉上戳出一个洞来,还不让它愈合,疼不疼?”
叶汝真不穿耳洞,说起来是因为白氏一个叫文鹃的丫环。
文鹃虽是丫环,但聪明能干,和叶汝真一样是白氏的左膀右臂,蜀中的铺子眼下便全由文鹃打理。
文鹃只比叶汝真大两岁,文鹃八岁穿耳洞,穿了三次,耳朵肿了一个多月,睡觉翻个身就碰到,半夜都能疼醒,给六岁的叶汝真留下了非常恐怖的印象。
待到白氏准备给叶汝真穿耳洞的时候,便遭到了叶汝真激烈的反抗。
风承熙想想也是,但瞧着叶汝真白生生的耳坠被阳光照得如玉扣一般,想象着若是红的鸽子血、绿的翡翠、白的珍珠挂在上面,该有多好看。
心里便像是有小猫爪子在轻挠,细细地痒:“真真不穿,外祖母便由着她?”
“自然。”叶汝真瞧了风承熙一眼,意有所指,“毕竟我妹妹将来是招婿,该是夫婿讨好她,用不着她打扮着讨好男人。
风承熙:“…………”
这家伙不明着替妹妹拒婚了,但暗地里总要刺一刺他。
蜀中总共有五州十三郡,白家在首府锦州。
文鹃领着下人已经在城门口等候。
文鹃生得眉目娟秀,唇角下有一粒细细的美人痣,远远见着便挥手迎上来。
出乎叶汝真意料的,除了白家的人,迎接的队伍长长的,竟然还有官府的人。
白家做脂粉生意,同官眷们打过不少交道,却从未见这么多官老爷。
从太守,到知府,至附近郡县的县令,竟然都来了,全都在大热天里穿着严严实实的官袍,一个个热得满头大汗,却是笑容满面迎上来。
叶汝真起先还以为是风承熙身份暴露了,后面才知道不是,他们是冲她“那位深受圣宠的起居郎哥哥”,以及她手中的金字御令。
太守亲自在府中设宴,锦州官员全体作陪,和他们一道而来的崔复也被尊为“天使”,坐席紧挨着太守。
崔复仿佛达到了仕途巅峰,乐得晕陶陶,问什么答什么,包括郗兄怕老婆的糗事。
女眷的酒席设在后院,太守夫人原是白记尚未攻克的贵客,因为夫人娘家在京城,看不上蜀中脂粉,一律都是派人去京城采买。
此时却是拉着白氏的手一叠声地夸赞白记的胭脂水粉怎样怎样好,把她原来用的那些贬成了不入流的破烂货。
席上的官家小姐们则纷纷围着叶汝真,向她讨教京中的穿衣打扮。
叶汝真敷衍得风雨不透,好容易才借着更衣的借口离席,问文鹃:“打听到前面如何了吗?”
文鹃道:“不外是男人们那些话,谁的官大,谁的财多,谁家的乐伎好,一个个都巴结着你的小女婿,恨不能把他捧到天上去。”
“那他如何?”
“还能如何?这么多大官都奉承他,是个人都得飘到天上去,且乐呵着呢。”
风承熙和大臣们多年来对彼此的态度,四个字记之曰“相看两厌”。一个从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另一个则是掩饰得很好,但从未改变过嫌弃。
因此风承熙在大宴上皆没有什么好脸色。
这次太守相请,叶汝真本想寻个借口推辞的,没想到风承熙倒是一口应下来,眼下还能玩得高兴,着实让叶汝真意外。
不过还未等叶汝真回席,便见一人在随从的扶持下跌跌撞撞走来,口里嚷道:“我娘子呢……我娘子在哪儿呢……”
猛地瞧见叶汝真,他展颜一笑,扑上来整个把叶汝真抱住:“娘子,我可算找到你啦!”
喝得一身酒气,面若桃花,不是风承熙是哪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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